這麽多年,小瞎子麵上首次出現茫然,問道:“沒有毒粉了?”


    “沒有了!沒有了!全都沒有了!此行出來總共就帶了這麽點,再多聊北城門我們便進不來了,這下好了,極好,全被你一手撒了!”倆長老氣得咬牙切齒,迅速思考對策,然而此時他們腦中一片混沌,什麽都想不出來。


    就在他們兩張老臉急得快擰成麻花的時候,小瞎子麵不改色,淡定道:“還有毒。”


    兩位長老被他這話氣得頭腦發昏:“藥粉全被你撒了!哪裏還有毒?!”


    小瞎子被罵,麵上依舊是波瀾不驚,他緩緩抬起自己的手放到眼前,他眼前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到,就連他自己,他都看不見。


    他抬頭麵朝屋內焦急的兩位長老,神色未改,隻道:“藥人之毒,無人可解。”


    第63章 蝶   “這一切都是你所希望的嗎?”……


    因他如此說, 兩位長老忽而想起他藥人身份。於是,雖投毒一事上細節有變,但攻城計劃照舊, 先由小瞎子獨自前往城中各處水井, 以藥人血充當損失的毒粉下入其中。


    而兩位長老,眼下皆無法行動, 因方才吸入毒粉過多, 導致肢體僵硬無法動彈,雖立刻服下了解藥,但還是需要留在客棧,運轉經脈中的真氣,以化開體內的解藥,讓藥效發揮作用。


    下午過半,小瞎子推門出去,依計行事。可沒想到就在他即將跨出客棧大門時, 他身側忽而一道掌風襲來, 逼得他退身躲開。


    來人攻勢迅猛,撲了空後,不見惱怒,隻哈哈笑調侃道:“喲, 娃娃出門是要做什麽去啊?”


    ——毫無意外又是沈立遠。


    他這段時日總守著小瞎子出門,一旦見他出來, 便趕著湊上前接近,樂此不疲。


    而因他過於纏人, 小瞎子從一開始的不解,到後來漸漸變得麻木無感,每每察覺到他掌風, 他甚至都不用想,身先心動自發地躲過他探來的手掌。


    平時倒沒什麽,他能躲便躲了,隻今日不同,他有任務在身。


    “欸,娃娃你身上沾了什麽?”沈立遠視線落到小瞎子身上,好似注意到什麽,下一刻伸手探向他的肩。


    小瞎子側身一閃,直接運輕功上了二樓,二樓走廊到底有一扇窗戶,日常敞開著,從這可以聽到外麵街市上嘈雜的吆喝聲。小瞎子當機立斷翻窗鑽出客棧,隨後繼續運輕功一路往前,直到躲進一個小巷甩掉身後追來的沈立遠,才淡定從巷子裏走出來,伸手摸向自己肩頭。


    肩頭有粉末,細碎的觸感從他指腹間暈開——是他方才在屋裏撒了的毒粉。


    想必是出門前沒有清理幹淨。


    思罷,小瞎子抹掉手指上的毒粉,按兩位長老的交代,從南城門的方位開始,找尋第一口水井的位置。


    好在聊北城中建築排布齊整,城中水井位置規律,他這幾日在城中行走,已能憑聽覺分辨出常駐於不同街道和集市中的幾名小販聲音。


    很快,他找到第一口水井,割破手指,往裏麵滴入一滴藥人血。


    如此繼續往下,找到第二口水井,緊接著是第三、第四口,因用聲音定位需花些時間,甚至偶有幾次撞見了仍在街上尋找他的沈立遠,他躲避他又花了些許時間,所以當他找到位於城北的最後一口水井時,金烏已垂在天邊,街上已能零散見到幾個提了桶子預備去打水的百姓了。


    終於,藥人血滴入聊北城中最後一口水井,“咚”一聲砸入井水中,發出微小沉悶的一聲響。


    血在通透的井水中墜下,漸漸暈開,擴散,慢慢變淡,悄無聲息地融入井水……


    小瞎子收回手,幾根指頭因為逼出血液而一刀一刀加深,此時豁口較大,皮肉翻卷,從豁口處流出來的血液暈染了他整個指尖。而隨著他收回手,血液從指上滑下,“啪”一聲滴入他腳邊深褐色的土地裏。


    隨後,他的手垂放在身側,寬大的黑色披風滑垂而下,將他身體罩入披風,外人便什麽都看不到了。


    金烏下沉,日暮將近,城北這口水井邊上有序地排起了長隊,皆是前來打水的城中百姓。木桶被幹脆地丟進水井,“嘩”一下砸入水裏,盛滿了滿滿一桶水後,再被拉上來,而後便是一道清晰的桶蓋蓋上的聲音。


    來排隊的人愈來愈多,嘩嘩的水聲持續響著,排隊的百姓或交談或八卦,打發等候的時間。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不遠處的一名黑衣少年,他們疑惑地將話料轉向他,吆喝幾句喊他,而在見到少年一聲不吭不作回應之後,他們對他失了興致,將注意力再轉回來,繼續同前後排隊的街坊四鄰侃聊起來。


    再後來,金烏沉下了大半,井邊打水的人愈發少了,隻有零星幾個因忘了打水而匆忙提桶趕來的百姓還圍在井邊。聊北城內不知何時已升起了炊煙,嫋嫋煙火氣匯入天空,這座熱鬧的城池終於安靜下來,平凡的溫馨在城內蔓延開。


    少年任務完成,無事可做,無處可去,便就如此繼續站在井邊守候。


    他沉默了多久,紅線看了他就有多久。他說他是“刀”,紅線心中複雜。自離開惡人穀以來,他確實合格地擔任著林和澤手中的“刀”,直到方才,她見到那麽多百姓從他身邊走過,打上來混有他藥人血的井水,預備著拿回去煮飯、飲用,而她見他麵上全程無所動容,心裏極不是滋味。


    她現下是當真想知道,在做完這一切後的他,究竟是何種心情?


    於是她問道:“你的血,將讓全城百姓赴黃泉,你幫林和澤攻下聊北城,今後還會幫他殺人、下毒、再攻打其他城池或門派,不可否認,你未來定是他林和澤手中最趁手的一把利刃,但我想知道,這一切都是你所希望的嗎?”


    然而少年並未回答,就如同她每次問及他這類問題時他所表現的一般,麵無波動,一派的風平浪靜。


    紅線逼問不出他什麽,她見他依舊如此,咬著唇,極忍耐地將所有話吞咽回肚裏。


    這時,一陣風來,秋風帶來寒氣,樹上發黃的樹葉隨風簌簌而下,呼啦啦作響。樹幹上睡過一整個夏季的一隻蝴蝶蘇醒,破繭後等待翅膀變硬、變得鮮亮,而後光彩地撲扇起這一雙漂亮的翅膀一下子從樹上騰空而起,它不適應它這雙新生的翅膀,在空中墜下,飛上,又墜下,又飛上……


    漸漸,它習慣它們,忽上忽下地繞著樹梢上下飛舞。


    這是一隻黃蝶,鮮亮的黃色。


    少年伸手探向空中,他指上的血液幹涸,皮肉向外翻卷。黃蝶從樹梢飛下,上下振翅,落到少年指尖。


    一抹鮮黃站立在幹涸成黑紅的血指上,成為少年身上唯一的亮色。


    然而好景不長,方才還靈活舞動的蝴蝶翅膀,下一刻僵直,從少年指上落下,砸入土地,它一雙才誕生不久的漂亮翅膀,被地上輕濺起的點點灰塵染髒。


    半晌,少年平靜收回手,垂隱於披風下,道:“藥人,活物不近。”


    他極輕的這道聲音仿似歎息,隨風而散……


    第64章 破城   “走了也好。


    紅線見此景, 心下一陣淒哀,她的聲音靜靜響在這天地間,她問他:“假若、假若你是你, 你隻是你, 並非林和澤的刀,你殺他們, 可會依舊無動於衷?”


    少年未理會, 抬手拉上身後兜帽,整個人隱在披風下,拾步要走。


    紅線想都沒想直接伸手拉住他,她迫切想知道他心裏想法,他愈是這般不言不語,她愈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他的冷漠便就在她眼前一日比一日清晰。她認為他不該這樣。


    “告訴我,你殺他們, 是否無動於衷?你是人, 不是刀,作為人的你,執刀是否麵不改色?”


    小瞎子被拉住,步履停下, 他靜靜站在原地,沒有掙開她的手, 紅線便以為他是思考著預備作答,可不想, 兩人身後忽而異動,小瞎子即刻轉身,隨手捏過空中飄下的一片落葉, 手腕翻轉,樹葉攜破風之勢急射而去!


    “鐺……”一聲,被一柄素白一身的劍鞘攔下。


    ——清閑劍。


    沈立遠從一棵樹後走出來,麵色不明地盯著小瞎子,隨即,他收回視線,速度極快踏風而去,朝北城門的方向趕去。


    雖對方從頭到尾未開口一字,但小瞎子好似已然得知對方身份,在聽到對方離去的聲音後,他並未動身追趕,而是依舊靜靜待在此處。


    直到日暮垂下,城中徹底入夜,聊北城忽而大火四起,寂靜的夜空“咻”一聲悄悄綻開一朵暗色的信號煙,小瞎子才轉身朝北城門方向疾馳而去。


    他速度極快,耳邊是飛速後退的風聲,街上混亂的救火和叫嚷聲被遠遠拋在後麵,不過片刻,他悄然抵達北城門。


    靠近白道內部的北城門這裏,守衛沒有南城門嚴密,而且因城中大火,此地守城軍大多都已匆忙敢去救火,隻餘下零星一小隊兵守在此處。


    小瞎子抵達時,這裏已沒有了多少人,他甚至都未拔出背上長刀,就將他們一一打暈。隨後他運足全身力量一掌擊出,將北城門關上,然後落下門閂,他今夜的任務就此全部完成了。


    反觀城內,聊北城中大亂。


    站在這裏往裏望,滿城大火,濃煙漫天。


    混亂。


    嘈雜。


    間或還伴隨著嗚嗚的哭咽聲。


    火舌舔過城上空,將深黑的夜徹底映紅。


    小瞎子什麽都看不到,隻灼熱感從城內而來,他往前踱近兩步,熱度便加深兩分,並且他能聽到,滿城的哭嚎、悲戚與不平靜。火光映在他臉上,這張臉依舊是麵無表情。


    紅線看到他這張臉,退縮了。


    她看著眼下這城中的景象,隻覺得似曾相識。


    那夜,沉劍山莊也是這般,大火漫天,黑衣人四處燒殺搶掠,整個莊子裏除開哭嚎叫嚷和翻箱倒櫃的摔砸聲,那便隻有冰冷長刀插入、抽出的聲音了。


    她萬萬沒想到,有一日這景再現,竟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小瞎子一手促就的。


    紅線不理解,不相信,甚至不敢去想,她這段時日一直在自欺欺人,不願意去想,她告訴自己,小瞎子便就是少君,是太子言燁,他再怎麽換殼,魂還是那個魂,心應當還是那顆心,他依舊是少君,她堅信他並未變壞,並非甘願當林和澤手中的一把刀。


    紅線等著,等著他為自己謀劃出路,擺脫林和澤。可她終究是沒想到,他當真麻木至此,屈於司命所寫的命格,被這命格打壓得再也爬不起來。


    城中大火,百姓大亂,眼前場景如鬼魅一般纏繞上紅線,終於打破了她一直以來的希冀,她徹底清醒過來。


    少年身前是漫天火光,血紅的、橙黃的,它們在空中翻卷燃燒,他一身黑衣站在這火下,靜默無言。紅線的視線終於開始恍惚,她愈發看不清、認不出他了。


    她不明白,太子言燁一生未改,怎會隻是小瞎子這短短數載光陰,就將這人靈魂深處的東西都改變了呢?


    紅線挪騰著步子往後跌,邊跌邊走。同太子言燁相處,她知他性情心性,曾害怕自己的身份被他發現,可她從未對他生過畏懼之心。然而現下同小瞎子站在這裏,她雖心疼他此世命格悲慘,但卻也是她頭一回生了恐懼。


    紅線怕了,怕他的冷淡,怕他的無動於衷,怕他抽刀收刀時的麵無表情。


    紅線退縮了,她愈發覺得自己看不清眼前這個孩子,他一身黑衣如夜,同少君那身白衣戰甲無半分相似之處。


    於是紅線走了,轉身走了,片刻間離開了這座被大火映紅的聊北城,離開小瞎子,離開凡間,龜縮一般,躲回了黃泉。


    少年仍在城門下站著,他聽著耳邊不曾停歇的百姓叫喊聲,而後忽而靜默,他仿佛意識到什麽,回頭,輕動鼻翼嗅了嗅,伴他長大的那股朦朧清香不在了。


    半晌,火舌漫天的黑夜下,少年意外地笑一聲,隨即沉默。


    “走了?”


    他道:“走了也好。”


    落寞一般。


    林和澤攜銀月教入聊北城,黑道其他門派隨後才至,一夜,整座聊北城中大亂,城民無以抵擋,城陷岌岌可危。而就在黑道一方即將占領聊北城之際,北城門忽而被破,城門大開,聞雨派攜大批白道弟子同守城軍,一舉大敗黑道,將他們趕出聊北城。


    誰都不知道當夜聊北城北城門為何大開,就連林和澤也不知曉。


    林和澤大怒:“誰守的北門!”


    黑衣的少年站出來。


    林和澤見是他,壓著怒氣質問:“北門如何淪陷?當夜你人又在哪?!”


    少年麵無表情:“當夜子時將近,銀月教教眾趕來北城門接替換防,我被換下,離開了城門,入到城中。”


    林和澤一口氣卡在了嗓子眼:“那北門如何被攻破的?”


    少年道:“那時我已離開,不知。”


    林和澤氣得暴怒,隨後他忽而想起一件事,轉頭質問兩名長老:“信中,你們同本教商議城中下毒事宜,本教攜教眾入城之際,聞雨派同城中百姓應當已然中毒身亡才是,為何後來本教見聞雨派那些人並無異樣,還能夥同白道反過頭來攻打我教和其他黑道的弟子?你們給本教好好交代!”


    兩長老抖著身子顫聲說不知道,但隨後林和澤發火下令預備杖刑他們時,他們忽而想起他們計劃中的細節:“教、教主,行下毒一事的並非我們,乃是、乃是這藥人!彼時我們二人身已中毒無法動彈,獨他一人前去下毒,定是、定是他並未將毒下入城中,有意背叛我教!或許、或許當夜白道那般快攻來,也是他走漏的風聲!”


    隨後,他們將少年打翻毒粉,商量以藥人血作毒代替毒粉下入城中水井一事從頭到尾都跟林和澤說了,以盡力將自己從這整件事中摘出來,將所有罪錯全然推到少年一人身上。


    少年靜靜站在原地聽著,並無反駁。反倒是林和澤聽完他二人所言,麵色忽然陰森,額角青筋直跳,眼底深處是壓不住的風暴:“你們用他血液作毒,下於聊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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