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血緣親友別離之苦。


    應亂世苦難怨念之苦。


    應……


    應……」


    隨後的字跡同樣被抹消空白,緊接著跟著司命的紅筆批注,卻意外地帶上了幾分無奈:


    所幸,未醉。


    但隻歎,紅線啊,紅線……


    少君情深許將錯付,仙墮之事……本仙君還是去尋些酒來將自己灌醉吧。


    紅線看得不甚明白,但到底,沒被抹消成空白的那幾行字她還是看得懂的。


    ——言燁兩生,皆屬意長樂。她走後他登基帝位,迎娶那一世的長樂。她天罰後,他平了那時的亂世,同長樂一生相守。


    差點因她的介入將他的姻緣攪亂。


    紅線忽然間就有點想不開了,思緒在腦中亂成了一團亂麻,獨自站在清寂的仙道上良久。


    直到天樞找來,“紅線神君。”他見到她手裏的命格簿一頓。


    但天樞向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一句沒提她手中的命格簿,隻道:“封神宴即將開席,殿下無法抽身,便命下仙前來引神君前去宴席。”


    紅線心下幾分悵然,她一向容易陷入死胡同,此刻亦是。


    想不清楚,她不願難為自己,便決定不強求自己,將手裏的命格簿放入天樞手中,同他道:“天樞仙君,現下、現下我這腦子,有幾分拎不清,許這般前去,會擾了宴席,仙君、仙君便幫我同帝君帝後道聲不是,原諒紅線此次無法赴宴吧。”


    天樞麵上神色變動,紅線攔著不讓他說出口,她壓下心口的那份難耐:“我……我心裏有些悶,想必……想必是在人間待久了,呼吸不慣天宮的氣息了。”


    她聲音逐漸顫抖:“仙君……仙君莫要擔心,紅線隻是幾分難受,難受過去,便好了……仙君、仙君先行去席上吧,紅線……紅線下去透口氣。”


    天樞明顯感覺不對勁,但還沒待他問出口,紅線話尾含上哭腔,顫抖著手捏訣,一瞬消失在天宮裏。


    第108章 終·大夢初醒   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


    天上五日過去, 人間五年時光消逝。再回到凡間,紅線身體抽長飛快,恢複成原先為仙時那般模樣。


    時霖見她偷跑後, 也一路溜去了凡間, 他爹前去逮了,兩人至今未歸。到最後有蘇蕪見他們遲遲未歸, 放心不下, 便同紅線告別一聲,也離開了狐狸洞。


    狐狸山上一如既往,狐狸洞中物是人非。


    不過這也沒什麽,她樂得清淨,但不過她這片刻的清淨,卻也眨眼沒。


    隻因青丘這些年,新生了一群小狐狸,狐族見她回來, 皆趕著小狐狸們上山。這群小家夥嗓子尖嫩, 音調尤其高,時不時吊著嗓子在她狐狸洞外扯上一聲“小姑姑”,她一條老命都快被嚇離魂了。


    有時實在受不了了,她便會去狐狸群裏拎出那幾隻跳得最歡的小狐狸, 作惡狠狠的模樣問他們:“哪個讓你們喊我小姑姑的?你們家狐狸爹爹和娘請沒教過你們嗎?你我不是同一支狐狸祖宗的血脈親緣,如何日日這般在我狐狸山喊我小姑姑?”


    而小狐狸們見她這樣, 卻並不害怕,他們總會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望著她, 怯懦懦道:“可是……可是爹爹娘親都是這麽教我們的,他們說狐狸山上狐狸洞裏的那位神君神通廣大,要同她多親近, 說親近好了,將來長大,神君疼我們,便會給我們不少好處的。可、可小姑姑,我們不懂,爹爹娘親口中的好處是什麽?是否是時夷爺爺常從外麵帶回來的蜜餞甜果子?”


    紅線無奈,隨手將這幾隻才不過幾年、幾個月大的小狐狸扔回狐狸堆,麵上凶狠:“蜜餞沒有!甜果子也沒有!狐狸山上花草植被那般多,想吃甜果子?一個個的快學會爬出自己去摘!”


    小狐狸們被她這一嚇嚇得好些天都沒敢靠近狐狸洞。但年幼的小狐狸同凡間稚童一般,忘性大,也不記仇,沒幾天便又忘記了紅線的警告,哼哧哼哧爬上山來,趴在紅線的窗台上,一聲一聲喊“小姑姑”。


    紅線徹底沒了辦法,久而久之,她倒是漸漸習慣,認命地用神力幫他們找來狐狸山上最高的那顆樹上最甜的那幾枚果子,堵住他們的嘴。


    日子,便就這般一日一日過去,狐狸山上風吹葉落,雨打芭蕉,狐狸山外,她的結界毫無動靜,從無外人進來。一季一季,紅線的心,便也隨著這般時日的流去,而慢慢淡卻。


    直到,春去冬來的某一年某一日,時常爬她窗台的小狐狸們身高抽長不少,攜新生的又一波小狐狸們慣常地爬上山來,敲了敲她窗桓。


    “小姑姑,那人在山腳下已站了許多年,總是不走,又是一年大雪天,他幹站在那又成了一個雪人了,小姑姑今年還是不準備放他進來嗎?”


    紅線胸腔塵封多年的那根弦再次被波動,她從榻上支起身,問:“什麽人?”


    小狐狸們麵上奇怪:“小姑姑不知道嗎?那人被小姑姑的結界攔了許多年,我們還以為是小姑姑故意不放他進來的呢。”


    紅線一怔。


    小狐狸們嚐試用手比劃:“是一個、一個……高高、大大,同時夷爺爺差不多的……的人。”


    小狐狸們常年待在青丘,並未見過除青丘族群以外的人的氣息,他們認不出來那人身上的氣息,便隻能這樣代指。


    紅線手撐在榻上,支著身子,麵上晃神。


    小狐狸們見狀奇怪:“小姑姑今年也不放他進來嗎?今日大雪落得這般厚,他身上沒有我們這般皮毛,必會同那些快入冬了都還沒築好巢的鳥兒們一般受凍的。”


    紅線聞言回神,波瀾心緒被按下,抬手用神力掃下窗台上的撐棍,木窗戶“轟”一聲落下,將小狐狸們的視線阻斷。


    “放心,我的神力並無人家厲害,若他真想進山,我的結界攔不住他。”紅線的聲音從窗內傳出,小狐狸們卻並不能聽出其中情緒,麵麵相覷過後,隻好各自散了。


    雪愈積愈厚,日子一天天往後,年前幾天,有蘇蕪同時夷終於將時霖從人間界捉回來,然而經過山腳,回到狐狸洞中時,他們望著紅線,卻欲言又止。


    紅線知道他們想說什麽,不開口打破這僵硬的氣氛。隻時霖看熱鬧不嫌事大脫口而出:“阿姐,咱們山的山腳下站著個人呢?都快成雪人了,阿姐的結界罩得那般穩當,當真不放那人進來嗎?聽爹娘口氣,他好似同你一般也是位神君呢。”


    紅線執筷的手一頓。


    時霖將話題說開,有蘇蕪按耐不住了,也欲開口勸說紅線。


    但紅線依舊沉默,兀自放下筷子,起身轉頭直接回屋了。


    有蘇蕪到嘴邊的話不由咽下。


    又不知幾多日過去,除夕過去,新的一年到來,山間積雪漸薄,冬去春來,山上的草木靈獸開始複蘇。小狐狸們仍舊一身雪白的皮毛滾在薄雪裏嬉鬧,素若從雲端而來,輕易地穿過紅線的結界,熟稔坐到她跟前。


    素若問她:“你可知我為何事而來?”


    紅線倚在藤椅裏,溫溫日光從天際灑下,驅散了狐狸洞外的寒意。她道:“我知道。”


    素若卻道:“你不知道。”


    ——斬釘截鐵。


    紅線一怔,睜開眼,目光從她身上越過,落向綿延的山間,落向冬雪消融下逐漸複蘇的草木,遙遠遙遠的山腳下,他依舊站在那。


    “他為什麽不破除我的結界?”紅線忽然問,“是愧疚?是心虛?”


    還是她對他來說其實沒有那般重要?


    可若是不重要,他為何始終不曾離去。


    紅線看不透。


    素若倏爾啞了。


    紅線回神,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不想將她們之間的氣氛搞得那般凝重。於是她支起身,笑道:“許是因我比他成神早了一百多年,神力便也比他高上了一百多年吧。”


    素若一雙眼沉沉地看著她,忽而道:“那按你的理論,我們為仙時,同樣比這位小殿下年長幾萬歲,那為何近萬年上戰場廝殺之人,是他而非我們?”


    紅線忽然就答不上來了。


    素若語氣有幾分沉重:“紅線,你我知根知底,你這個神位是如何撞大運撞來的,你我且先不論。但你想想,好好想想,天下間還能有誰同你這般運氣?莫不是你以為你的神位輕易得來,少君殿下的神位便也同你一般,隻需在天罰下過一遭,不僅死不成,還白得一個神位?”


    紅線垂下眼。


    素若道:“這事誰都可以不知,卻唯獨你不能,此番我便將這事攤開了同你講,你且細細聽著。”


    紅線疑惑:“什麽事?”


    素若道:“天罰過後,你塑就神魂,卻因神魂虛弱,一直沉睡紅繩中不醒,你可知道?”


    紅線道:“知道。”


    素若接著道:“那你可知,你在天罰下身死那場麵,成了人家少君的執念,他因你的死而險些仙墮?”


    紅線心下一顫:“仙墮?”


    素若道:“那時,仙墮之事僅目睹的幾個人知,小殿下為避免鬧大將你推上眾矢之的,便隻好借由曆劫失敗為由,從帝君帝後那求來明清鏡,入鏡渡劫。”


    “合該……合該這小殿下入鏡渡劫,該這劫難走得平順才是,然沒想到,這明清鏡是什麽東西?它乃是由三清的神力所化,一遍遍複現所用之人心中最深、最傷、最放不下之事,一遍一遍輪回複現,令他看清,令他醒悟,令他放下。可……可你我都不知道,這小殿下在某些事上卻這般執拗,一遍一遍重走那一生那一世,一遍一遍看你死在天罰下,始終不能渡過。”


    紅線心神一晃,口中喃喃:“一遍一遍……看我死?”


    素若見她模樣,也不遮掩了,直接道:“你方才問我,他為何不破除你的結界。可你不知,他是不想破嗎?是不能破,是破不掉。”


    “紅線,你以為你什麽都不知,便能置身事外了?”素若有幾分咬牙切齒,“他現下確然塑成了神身不錯,可你不知道,他卻並非因曆過了升神劫為神,而是因你、因那時對你的執念、因在明清鏡中積累下的萬生萬世的執念而成神!”


    “他此生戰無不勝,卻因此執念,永遠都不能對你如何。”


    紅線心神震動,好似明白了什麽,卻又好似更加混沌了:“我不懂……”


    “你是不懂。”然而她的話還沒說完,素若打斷她道,“你的心思一向好猜,你不懂龍女同小殿下的關係,你不懂司命命格簿中的記載,你不懂你設的結界這般薄弱,連我都能輕易穿透進來,卻為何那個人始終不進來。我知道你在等他,在等他進來,可你不知前情,不知他成神根由,便也不明白,此生隻要是你所設下的結界與隔閡,他這輩子,都無法進來。”


    素若說罷,從懷裏掏出一麵剔透似水的鏡子,遞給她。


    而這麵鏡子她再熟悉不過了,乃是她曾在臨華宮中所見到的那麵明清鏡,言燁當時迅速拿走了,沒讓她碰到半分。


    紅線眼前朦朧,素若所說的所有事情在她腦中交織成一團亂麻,她視線落到明清鏡鏡麵上那清晰的三條裂痕上,遲遲不敢接過。


    素若幹脆一把將鏡子塞入她手中,氣道:“你不妨自己親眼看看,看看他這神印這神位究竟是如何得來的。他瞞下了帝君帝後,瞞下了滿天眾仙,到最後仍還想將你護在掌心,瞞下你。你該知道這所有的事。”


    鏡體入手冰涼,紅線被迫接下了鏡子,隨著素若最後一句話落下,他手中的明清鏡麵上漸漸泛起點點靈光,她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到那麵碎裂的明清鏡上,遲疑和不安,頃刻捂住了她。


    然而明清鏡卻未等她反應,虛弱的鏡體最後一絲靈氣攜帶她神魂飄遠,沉入鏡中。


    狐狸洞外這方天地一瞬虛無,她周邊的日光同白雪如水流般沉下,下一刻,鋪天蓋地的雷聲在她耳邊炸響。


    再睜眼,她回到了天罰那日。


    無盡無盡的雷光與怨鬼的哀嚎聲交織。


    天罰歇下,有一人站在廢墟中靜默,仙衣白甲,寸寸化黑。


    鏡中複現當日場景,卻更加殘酷,她在天罰下死了,是真的死了。


    此間沒有半絲神光。


    他執劍破邪,為仙之心仍存,放過了在場所有凡人,卻未放過自己。仙印紅白交替,他最終提劍對自己。


    自刎,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


    鏡中的每一場輪回皆是如此,他心中的執念,便也因此愈積累愈深。


    紅線心口,一遍一遍緊縮,眼淚已不知何時充盈了她眼眶。


    她忽然就明白了明清鏡“明清”二字的含義。


    明心,清心,塑放下之心,方可塑神。


    然放不下者,隻能繼續一遍一遍承受這無盡輪回之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根紅線引發的慘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槲葉枳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槲葉枳花並收藏一根紅線引發的慘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