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他愣了一瞬,對上白念錯愕的眸子後,這才反應過來,原是自己的模樣將人嚇著了。


    祁荀常年駐守應鄆,為震懾那些軍營裏的將士,極少麵露笑意。是以軍中將士人人皆知祁小侯爺行事狠戾,不近人情,稍有不慎,就會落個淒慘下場。


    長此以往,原些散漫放浪的將士各個恪盡職守,安分守己,西梁軍紀軍風規整,誰也不敢在祁荀眼皮子底下生事。


    可如今處境不同,他身處市井坊間,又被人贖了身,為避人耳目,需得稍稍斂起自己的氣焰。思及此,他淺笑著頷了頷首。


    瞧見祁荀如沐春風的淺笑,白念將將鬆了口氣。


    她暗自腹誹道:莫不是她瞧走眼了,不過一日功夫,這性子未免差得大了些。


    見二人皆不言語,秦媽媽生怕壞了事,她進退有度地站於一旁,也不著急拉扯。


    “身契我也帶在身上了,二位可還有甚麽不清楚的事?”


    她心裏門清,這臨窗而立的公子爺並不是他們慶春院的男倌,隻昨日她忙於收拾爛攤子時,忽然找上她的。


    秦媽媽在坊間呆了數十載,看慣了品性各異的人,眼前這男子好看歸好看,脾氣卻是不太好。她本想多嘴地問上幾句,祁荀一個眼神掃去,像是淬了雪的寒劍,秦媽媽一哆嗦,便識趣地住嘴,不敢再問。


    眼下她既收了銀錢,自是要陪他將這出戲演得盡興。


    到手的銀子哪還有推出去的道理。


    白念原是有好些話想問,諸如身世遭遇、住址姓名,可她到底心軟,生怕自己一開口便勾起祁荀淒楚的思緒,末了,她也並未多問,接過流音手捧的木匣子後,便問起了祁荀的身價。


    秦媽媽支吾了半晌,她倒是想多要些,畢竟依照祁荀的容貌,怎麽開口抬價都不算高。隻是身後的男人昨日才出言正告,若她要的高了,保不齊這慶春院會鬧出甚麽不安分的事來。


    “姑娘看著給便是。”


    “嗯?”白念掰鎖扣的手一頓,一雙水洗似的烏黑眸子茫然地望向秦媽媽。


    秦媽媽直接從懷裏掏出身契,二話不說地交予白念的手中。白念瞥了一眼身契上的名字,就著墨黑的簪花小楷緩緩地念出二字:“阿-尋。”


    好端端的二字,繞在白念脆生生的聲音裏,眼前的男人似是記起甚麽,舒展的眉頭顯而易見地蹙了起來。


    耳畔驀地響起洋洋盈耳的聲音,那是團子大小的姑娘頭一回喊他。彼時小姑娘才一歲有餘,口齒雖不清楚,一聲聲‘阿荀哥哥’卻甜到他心尖尖兒上去了。


    祁荀的麵色複又回到方才進屋時陰沉的模樣。藏在廣袖中的掌心微斂,早知如此,他便不該將偽造身契的事交付叢昱。


    他那不開竅的榆木腦袋,想甚麽名字不好,偏揀了‘阿尋’二字。


    這幾個字藏在他心裏十餘載,眼下應是戳中了他的痛處,祁荀雖極力按捺住自己的脾氣,可白念被他悶悶不快地麵色嚇著。


    “可是我喊錯了?那我該喊你甚麽?”她嘟囔著嘴,複又將手裏的身契拿近,


    白念原以為自己念錯了名字,可這白字黑字上寫得,分明就是‘阿尋’。


    “好了好了,喊甚麽不重要。姑娘趕緊將人領走才是最打緊的。”


    得虧秦媽媽出來打圓場,焦灼的氛圍才有了起色。白念付了銀錢,這銀錢的數額不算太大,她原以為像阿尋這樣的男倌,需得千兩銀錢才能贖下身來,誰成想,視財如命的秦媽媽竟隻收了她一百兩現銀。


    少些銀錢也是好的,她心滿意足地收起木匣子,又將手裏的身契藏好。


    小姑娘是個不記仇的,方才祁荀麵色誠然嚇著她,可她卻想著,阿尋身世淒慘,家裏陡生變故。自己還被一紙契書賣入慶春院,這樣的人若沒些怪異的脾氣,心裏都該悶壞了。


    她不開心時,也是有些小脾氣的。


    聽慶春院色秦媽媽說,阿尋的父親嗜賭成性,至如今欠下巨債,隻一不快,便出手毒打屋裏人。其母親一身怨恨,不願孩子與夫家同姓,故平日裏隻以“阿尋”相稱。前段時日,母親重病去世,闔家斷了貼補家用的銀錢,他的父親便托人將他賣至慶春院。


    聽了過往之事,白念隻覺得心口恍若紮了銀針,微微犯疼。


    “往後你便入白府,替我做事吧。”


    祁荀點了點頭,而後隨她出了屋門。


    屋外,琴音撫弄,似水如歌,男男女女依偎一處,清朗的聲音同燕語鶯聲交織在一塊,縱使白念二進二出慶春院,仍是不爭氣地紅了耳垂。


    她垂下眸子,盯著自己的繡花鞋麵快步走著,仿佛一抬頭,便會瞧著甚麽不該瞧的。慶春院裏的人兒嘴碎,幾位膽大的貴婦人,瞧見白念身旁跟著一俊雅的男子後,沒少說些揶揄人的話。


    直至出了院門,她那小臉宛如粉白色的八月芙蓉。此時外邊蘊著些涼意,和煦的春風撲在通紅的麵上,白念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臉,仿佛這一拍便能將麵上的熱氣散去似的。


    祁荀看在眼裏,隻覺著有趣。眼前的姑娘分明少不更事,稚嫩的很,還非得裝出一副老成的模樣,學那些貴婦人逛甚麽慶春院。


    許是感受到祁荀的眼神,白念心虛地扯出一個笑,兩個梨渦淺淺地陷下去,她轉移話題道:“你初來永寧,應是沒逛過七彎街,眼下時辰尚早,不若我帶你四處走走?”


    祁荀生於天子腳下的綏陽,駐於應鄆,永寧城雖離京不遠,可他確然是頭一回來。


    逛逛也好。


    昨日初來永寧時,被暗衛追殺,而後隻在慶春院的飛簷處大致掃了一眼周遭街巷的走向。


    眼下由當地的住戶帶著四處走走,興許還能快些熟絡這個地方。手裏頭的事若能早些查清,自己也能盡快回到軍營。


    “有勞姑娘。”


    白念見他不抵觸,紅潤的櫻嘴一開一合,慣是能說。她一會兒指著前邊的攤販,一會兒又帶著裙擺轉過身子,介紹起後邊兒的樓宇。


    小姑娘生於斯長於斯,對這七彎街很是熟稔:“方才我們走過的巷子名喚朱弦巷,那裏酒肆花樓林立,是富商權宦慣愛去的地兒。出了這條巷子,便是一條貫通東西的河流,河岸兩側多有鋪麵,若平日裏若想置辦些東西,都可來這處。”


    白念轉過身子,麵朝跟在身後的祁荀,她細長的食指勾在背後,一邊輕快地往後邁著步子,一邊上下打量著眼前的男子。


    “我瞧你出慶春院時也沒甚麽行裝,正巧今日路過此地,可有甚麽想買的?”


    祁荀頗為頭疼地止住腳步,這姑娘說了這麽些話,喉間竟也不發幹?


    軍營那地並不清淨,白日裏是將士操練時的喊叫聲,夜裏便是他們沉睡時的鼾聲,這些聲音他聽慣了,忽然有一輕柔悅耳的聲音繞在他耳間,難免有些不習慣。


    “不勞姑娘費心。沒甚麽好買的。”


    白念聳了聳肩,附耳同流音交代了幾句話,繼續帶著祁荀沿街走去。


    “過了腳下的這座石橋,前邊兒就是永寧最大的茶樓。走了這些路,不不妨去那處坐坐吧。”


    祁荀望了一眼倚在河岸的茶樓,茶樓前懸著一麵幌子,幌子上映著一個‘茶’字。


    若茶水能堵住小姑娘的嘴,坐坐也好。


    二人方才邁入茶樓,便有肩掛抹布的店小二迎了上來。


    茶樓一層有序地擺著方方正正的木桌,這些木桌隔著些距離,進出方便,大多留與那些著急趕路的行人。


    二層稍安靜些,又是臨窗的位置,推開窗子,便有大片綠意晃入眼簾,綠意下是波光粼粼的河麵,河麵微漾,與油亮清透的茶色極為相配。


    凡有幾分雅興的,都會擇二層的位置。


    白念提著裙擺上樓,一眼便相中了臨窗臨河的空位。二人行到位前正要坐下,忽有一姑娘隔著幾步路扔出一包蜜餞,蜜餞落在素麵茶桌上,以昭示自己占了此座。


    白念嚇了一跳,循著望去,隻見眼前的姑娘施了粉黛,一襲粉色羅裙配上精致的珠玉釵環,乍一眼瞧去很是招搖。還未等她開口,粉衫女子便徑直坐於桌前,她抬了抬眸子,說話間蘊含了幾分輕蔑與不屑。


    “又碰麵了。”


    第5章 壞話   那宣平侯府的小侯爺也沒甚麽好的……


    聽那張揚跋扈的聲音,不需猜便知她是永寧長史之女趙婉。


    長史的府邸同白府離得近,是以二人出門時,時常碰著。隻是趙婉擅妒,又因著家裏有一官半職,心氣兒極高,二人認識的年限雖久,關係卻有些水火不容。


    有那麽一回,沈語安組局玩葉子牌,趙婉落處下風,又不甘輕言認輸,故而後邊幾局,沒少耍賴使詐,那一日,從清晨到傍晚,白念輸了不少寶貝,便是她自幼垂掛腰間二指寬的玉牌,也盡都被趙婉沒皮沒臉地要了去。


    眼下,趙婉仍是不肯退讓:“這是我的位置。白家小姐還是另尋他處吧。”


    白念心情尚且不錯,不願同她起爭執,反正茶桌方方正正共有四麵,趙婉同她侍婢攏共才二人,流音不在,算上自己與祁荀,正巧能坐下一桌。


    見白念並未讓位,趙婉瞪圓了眸子,然她很快便端出一副官家小姐氣度:“你要坐便坐吧,左右你不過是個低微的商戶之女,便是與我同位而坐,也攀不上官家的門楣。”


    西梁的士民等級不算嚴明,商戶也能占據一席之地。然而文人心氣高,便是聖上多有倡行商貿,他們仍覺得士農工商中,商戶是萬般下品中最最低劣的一層。


    諸如此類的話,白念聽多了,最初的時候,她還會同趙婉辯上幾句。幾回交鋒下來,她也算知曉,有些人雖飽讀聖賢書,末了卻是個蠻不講理且聽不懂人話的。


    她兀自斟了盞茶,雙手捧起後,送到唇邊輕抿了一口。茶水先苦後甘,很能解渴。


    雙唇染了茶水,水盈盈、紅潤潤的,瞧著很是動人。


    “你翻來覆去也就這一句話,能否說些新鮮的讓我聽聽?”


    趙婉麵色一僵,狠硬的話還好還嘴,偏白念性子軟,輕輕柔柔的一句話,既令趙婉難堪,還教她無從辯駁。她咬了咬牙,思忖了半晌,竟說不出旁的話來。


    白念姿色天成,是永寧城出了名的美人兒。白家雖沒甚麽權勢,礙於其腰纏萬貫的身家,平日裏府邸的吃穿用度卻遠好於有官職在身的沈家。這樣姑娘,除了在地位權勢上做些文章,她還當真想不出甚麽詆毀的話。


    說起吃穿用度,趙婉瞥了一眼白念今日的衣著,瞧見她穿了去歲的式樣後,複又譏諷道:“這套衫裙應是玉華閣去歲的舊款,衣料色澤雖稍差了些,配上妹妹卻是恰到好處。”


    白念抬手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衫裙,這衫裙無礙觀瞻,分明是好看的。


    趙婉這麽說,無非覺得她配不上玉華閣的新式樣罷了。


    可配與不配,又不是她說了算的。


    是以白念淺笑了一下,並未搭理她,反而是招呼立在一旁的祁荀。


    “阿尋,你坐下喝茶吧,不必這般拘束的。”


    祁荀是宣平侯府的小侯爺,平日裏若他坐著,一旁的人唯有站立伺候的份。隻是今時不同往日,他既隱身於白府,禮節規矩就得按照底下的人來。方才白念落座時,他隻是負手立在一旁,並未逾矩與她同坐。


    “你這般站著,著實太過顯眼。”白念知曉他在顧慮甚麽,隻祁荀的身量樣貌,光往那兒一站,便能惹來過往茶客的目光。


    祁荀餘光落在一竊竊私語的男子身上,那男子邊說小話,邊打量著他。許是意識到這點,他頷首應‘是’後,拂袖落座,再未推拒。


    身旁忽有男子落座,趙婉下意識地往右側挪了挪身子。她柳眉微蹙,以為白念故意同她對著幹,分明是伺候人的侍從,怎可與主子同桌而食?


    趙婉正要說些甚麽,一側首,便瞧見祁荀棱角分明的下頜。


    她微訝地張了張嘴,永寧何時有這般好看的男子了?


    且這男子竟是白念帶來的。


    趙婉悄然紅了臉,然她很快便正了衣袖,斂起自己的心緒。眼前這男子生得好看又如何,說到底還是無甚權勢的下等人。


    她一官宦人家出生的姑娘,要配也當配朝堂官職加身的少年郎,怎可同身份低微的人呆在一處?


    “仔細髒了我的衣裙。”


    祁荀一盞茶入喉,隻覺得煩躁。眼前的姑娘不知打哪來的,一開口便如幽林深處的黑鴉,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且這姑娘性子跋扈,與白念嬌軟的性子相比,簡直天上地下。


    這般來看,嬌滴滴的姑娘也沒這般討人厭了。


    茶盞‘咯噔’一下置於茶桌,瓷質的杯底晃了幾下,最終穩當地立於身前。桌麵上靜了一瞬,祁荀不耐煩地開口問道:“這位是?”


    白念仍處於方才的驚嚇中,她眨了眨眼,木訥地開口道:“永寧長史之女。”


    “哦?”祁荀眉尾微抬,看似饒有興致,開口說話時,卻有些不屑一顧:“便是在刺史底下辦事的?”


    他若記得沒錯,永寧的刺史好似姓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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