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玉自從行宮裏回來後,便一直在宮裏幫沈映守著永樂宮,直到沈映今日回了宮,朔玉才又回到沈映身邊伺候,他本就生得眉清目秀,現在換上了一身威風的高級太監服,人就更顯得神采奕奕,不會給人奴顏婢膝之感。


    顧憫心裏明白剛剛那個小太監是怎麽回事,所以也沒想追問,收回視線,對著朔玉淡淡笑道:“皇上在宮裏嗎?還請朔玉公公進去幫本侯代為通傳一身,說我想見皇上。”


    朔玉笑道:“用不著通傳了,皇上之前就有吩咐,若是顧少君求見,就讓您直接進去。”


    顧憫挑了下眉,“皇上知道我要來?”


    朔玉點點頭,開玩笑地道:“畢竟都這個時辰了,除了顧少君,又還有誰會在這個時候求見皇上呢?”


    聽朔玉這麽說,顧憫心裏也不覺得有多少輕鬆,皇帝雖然肯見他,但也不代表會對他有好臉色,說不定就是等著他過來和他算總賬呢。


    顧憫在宮門口躊躇了一會兒,往旁邊指了指,問朔玉:“公公能否借一步說話?”


    朔玉莫名其妙地跟著顧憫走到旁邊角落,隻聽顧憫壓低聲音說道:“實不相瞞,我昨日言辭不當不小心惹惱了皇上,所以皇上今日才會負氣回了宮,所以我想問問公公……”


    朔玉疑惑地道:“顧少君想問咱家什麽?”


    顧憫:“皇上今日的臉色怎麽樣?”


    朔玉垂眸想了想,“看似挺正常的,並沒有見皇上有不悅之色。”


    顧憫心想完了,有些人在最生氣的時候,往往從表麵看起來越平靜。


    顧憫又問:“那皇上回宮之後都做了些什麽?有沒有召見什麽人?”


    朔玉皺眉道:“顧少君,這個還請恕咱家不能告訴您,若是被皇上知道咱家將他的日常起居隨便說出去,那咱家可就百死莫贖了。”


    顧憫溫聲安撫朔玉道:“公公不必過分謹慎,我也隻是問一問皇上今日都做了什麽,想確定一下皇上還在不在生我的氣,並無其他目的,還請公公通融一下。”


    朔玉嚴肅地搖頭道:“不行,沒有皇上的允準,咱家絕不會將皇上的日常起居透露給任何人!”


    “這樣啊。”顧憫彎了下唇,忽然看著朔玉似笑非笑地道,“本侯忽然想起來,剛剛那個穿青色衣服的小太監,本侯好像在哪裏見過他,若本侯沒記錯,他好像是伺候安郡王的吧?”


    朔玉一聽變了臉色,連忙按住顧憫的手臂,低聲懇求道:“求顧少君別為難咱家了,咱家說與你聽就是了!皇上今日回了宮其實也沒做什麽,就是讓刑部送了些卷宗過來,皇上看了一下午的卷宗,其他的什麽也沒做,您想知道的咱家已經都告訴您了,還請顧少君就當今日剛剛什麽都沒看見沒聽見成嗎?”


    “多謝公公告知,本侯本來就什麽也沒看見、沒聽見。”顧憫聽朔玉說完勉強笑了下,心裏更加沒底,皇帝讓刑部調了卷宗,那十有八九定然是在查舊案,至於是什麽舊案……那還用說嗎?


    本來還抱著最後一絲僥幸,想著杜謙仁或許並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但現在看來,這絲僥幸應該是破滅了。


    顧憫該問的也問得差不多了,心裏有了數,不再猶豫,決定進去直麵來自皇帝的怒火。


    臨進永樂宮前,顧憫不忘讓隨從把食盒裏裝的鹿肉交給朔玉,“這是本侯今日獵到的野鹿,皇上喜歡吃鹿肉,還請公公拿去膳房讓他們料理一下。”


    朔玉接過來,笑嗬嗬地道:“那敢情好,皇上正好還沒用晚膳呢,之前該傳晚膳的時候,皇上說沒胃口,這下有了鹿肉,皇上應該多少能吃點。”


    顧憫一聽沈映還沒用晚膳,心更涼了,連晚飯都不吃了,這得是有多生氣?


    算了算了,要是進去之後沈映不肯原諒他,那他大不了就一直跪著,不信沈映不心軟,男子漢大丈夫,作為臣子給皇帝下跪又不丟臉!


    顧憫一步一涼走進了永樂宮,掀開簾子進了東暖閣,裏麵靜悄悄地毫無聲息,視線在屋子裏掃了一遍,便看到沈映半靠在羅漢床上,右手手肘撐在矮桌上,用手撐著額頭,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


    矮桌上摞著一疊厚厚的卷宗,大多數都已經拆了封條打開看過,顧憫隻大概瞥到那封條上寫的年份,腦子裏就已經開始在反複思考等會兒要怎麽和沈映解釋。


    顧憫還沒做好和沈映對峙的準備,私心裏盼著那一刻能夠晚點到來,越晚越好,所以沒有立即叫醒沈映,他輕手輕腳地移步走到沈映旁邊,注意到沈映連睡著的時候,眉頭都一直緊皺著沒鬆開,心裏不禁又心疼又自責。


    如今已經進入十月,天氣逐漸寒涼了下來,雖然東暖閣裏燃著炭盆,但沈映身上穿的單薄,顧憫悄悄碰了一下沈映搭在腰間的手,發現他的手有些涼,便輕輕拿起的毯子,幫他披在腿上。


    饒是顧憫的動作已經足夠小心了,但沈映到底隻是淺眠,並沒有真的睡著,稍微有點動靜便足夠將他吵醒。


    沈映眼皮動了動,一睜開眼便看到顧憫貓著腰像做賊似的,拎著毯子的一角慢慢往他身上拉,“你……在幹嘛?”


    顧憫聽到沈映的聲音,蓋毯子的動作僵住,因為沈映剛睡醒,好久沒開口說話,一開口聲音難免低沉了些,便被顧憫從其中聽出一股不耐煩的語氣,顧憫心頭不禁湧起一陣酸澀,皇帝應該是嫌他多管閑事了。


    顧憫鬆開手裏的毯子,低著頭後退一步,撩起衣擺跪下來,緊繃著聲音道:“臣請皇上聖躬金安。”


    不管三七二十一,總之先跪下總沒錯。


    沈映有些摸不著頭腦,顧憫抽什麽風?怎麽突然給他行這麽大的禮?


    沈映咳了下清了清嗓子,“起來,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懂禮數了?”


    顧憫沒動,垂眸看著地下,沉聲道:“臣自知有罪,所以特來向皇上謝罪!”


    沈映聞言挑了下眉,坐直身體端詳起顧憫,怪不得給他行這麽大禮,原來是已經知道東窗事發,心虛過來請罪了,又看顧憫並沒有穿官服,而是穿著一身素雅的長衫,端的是個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的俊俏郎君。


    兩人都在一起那麽久了,怎麽可能還對對方沒有一點兒了解,顧憫不是一個在乎穿著打扮的人,今日卻把自己收拾成這樣——


    沈映鳳眸微眯了一下,一眼看穿顧憫的那點小心思,這大晚上的,他到底是來請罪還是來勾。引他的?


    沈映偷偷抿唇會心一笑,不動聲色地端起架子故意問:“你何罪之有啊?”


    顧憫聽沈映語氣生疏,心裏絞了一下,黯然道:“臣不該欺君罔上,有負聖恩。”


    “哦?你欺君了?那你是怎麽欺君的,具體說說。”沈映頓了下,抬抬手,“先起來再說。”


    顧憫卻像是鐵了心要一跪到底,沈映都讓他起來了,他還是紋絲不動,跪的筆直。


    他是這麽想的,反正等會兒沈映發起火來他也是要跪的,那還不如一開始就別起來,一直跪到沈映心軟為止。


    “臣有罪,實不敢起身。”


    沈映有些暗惱,顧憫他在跟誰強呢?都叫他別跪了還要跪,難不成還非要自己求他起來不可?他倆到底是誰在跟誰認錯呢?


    沈映忍不住拍了下桌子,冷哼道:“你是準備就以臣子的身份來跟朕坦白了是嗎?再不給朕站好,信不信朕現在就治你一個抗旨不遵的罪?”


    顧憫好像聽明白了沈映話裏的深意,這意思是不是隻要他站起來,就不會治他的罪了?


    顧憫將信將疑地抬起頭,飛快地掃了沈映一眼,見沈映臉上好像並沒有他預想那般生氣,頓時心裏一鬆,拍拍膝蓋站了起來,“臣遵旨。”


    沈映抱著手臂審視顧憫,下巴一抬,“說吧,到底犯了什麽錯。”


    顧憫謹慎地道:“皇上不都已經清楚了?還要臣再說嗎?”


    沈映一聲冷笑,從床上伸出腿踢了顧憫一腳,“都到這個時候,你還不肯老實交代,還在試探朕到底知道了你多少破事是不是?朕看你簡直是冥頑不靈!”


    一腳踢完,顧憫沒給沈映把腿縮回去的機會,一把準確地撈住沈映的腳,見沈映沒有掙紮,心下不禁暗喜,於是得寸進尺地捧著沈映的腳放回床上,順勢坐到沈映腳邊,擼起袖子把手臂橫在沈映麵前,誠懇地道:“皇上若是生氣,盡管擰臣兩下,臣身上皮糙肉厚的,別傷著皇上自己。”


    “少跟朕油嘴滑舌!”沈映不領情地一巴掌拍掉顧憫的手臂,“朕且問你,今春殿試的策問考題是不是你泄露給杜成美的?”


    顧憫毫不猶豫地承認道:“是。”然後趕在沈映眼睛瞪起來之前又道,“但這案子也是臣破的。”


    “你破的?”沈映皺眉回憶了一下,“可朕記得,不是安郡王找到了陳子榮的書童,找到了陳子榮和杜成美交易的證據才破的案嗎?”


    顧憫道:“請皇上想想,若不是有人刻意安排,安郡王哪有那種瞎貓撞上死耗子的運氣?這一切都是臣的安排。臣之所以這樣做,是想以此來套取郭九塵的信任,方便以後對付他。臣承認,臣這樣做是不擇手段破壞了科舉的公平,但是臣也沒讓那些靠著作弊中榜的學子逍遙法外,請皇上聖裁。”


    顧憫說的,和沈映猜想的差不多,他沉思了一會兒,道:“你在此事上的確行事欠妥,但看在你幫朕除了杜謙仁和郭九塵這兩個心腹大患的份上,功過相抵,就暫時不予追究你的過錯。”


    這件事算是翻篇過去了,但顧憫也並沒有感覺多少高興,因為他知道,過不去的還在後頭,於是深呼吸了一下,隻淡淡地道:“謝皇上。”


    沈映打量著顧憫英挺的側臉,接著問:“除了科舉舞弊的事,你還有沒有其他要跟朕交代的?”


    顧憫轉頭看著矮桌上的那些卷宗,扯唇苦笑道:“皇上已經看了這麽久的卷宗,難道心裏的疑惑還沒解開嗎?皇上還想知道什麽,盡管問,臣定知無不言。”


    沈映已經知道了顧憫的身世,也知道那段身世對他來講,的確是很難宣之於口的過往,所以也不逼他。


    沈映問:“徐問階是你的誰?”


    顧憫道:“正是家父。”


    沈映挑眉問:“所以徐景承才是你的真名?”


    顧憫抬眸深深地看著沈映,“是,家母姓顧,所以臣才會以顧為姓取假名。”


    沈映低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啞聲問:“你隱藏身份潛伏在朕身邊,就是為了給徐家報仇嗎?”


    顧憫試探地伸手過去碰了碰沈映的手,見他沒躲,便毅然地緊緊握住,“是,也不是。”


    沈映抬起眼睛看他,“什麽意思?”


    顧憫緩緩轉過身,正對著沈映,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地道:“滅門之仇,矢誌不忘,但,忠君之心,慕君之情,吾亦矢誌不渝。”


    沈映怔怔望著顧憫,感覺自己胸腔裏的每一下心跳,都是在跟隨著顧憫說話的節奏跳動,等到顧憫說完,他再也忍不住,驀然鼻子一酸,眼眶微微發熱,視線也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顧憫的手慢慢順著沈映的手臂扶上他的肩膀,忍耐著想將人抱入懷中的衝動,“皇上能原諒我這一回嗎?我早該向你坦白,可一直以來,我都有我的擔心……”


    “原諒你什麽?”沈映低下頭掩飾自己的失態,打斷顧憫,“我有什麽資格原諒你?”


    顧憫愣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皇上是什麽意思?”


    “這世上,沒有哪個受害者需要讓加害者來原諒的道理,徐家滿門忠烈,是大應負了你們。”沈映抬起手撫摸了下顧憫的臉頰,驀地傾身主動迎向顧憫抱住他,“我沒資格原諒你,我隻心疼你……”


    作者有話要說:  顧少君:所以虐點就是我虐我自己?


    第67章


    當沈映從杜謙仁口中聽說了顧憫的身世後,也有懷疑過顧憫接近自己的動機會不會隻是為了報仇,但更多的卻是一種“原來如此”的恍然。


    怪不得他會做那些事,怪不得他會費盡心機周旋在幾方勢力之間,怪不得他對自己的真實來曆諱莫如深,這一切的原因,隻是因為顧憫背後有著這樣一段曲折坎坷的身世。


    若換做是任何一個正常的帝王,從小生長在充斥著各種陰謀算計、勾心鬥角的皇家,知道了顧憫的身世後必然會對他產生忌憚懷疑,畢竟顧憫和皇家之間,可是有著不共戴天的滅門之仇,誰會相信一個原來想要殺他的刺客會真心幫他?


    杜謙仁也是這麽想的,他伺候過三任皇帝,最是了解身為帝王都免不了多疑多思,所以才會冒險賭一把告發顧憫的身世,他知道自己已經走到窮途末路,並不指望皇帝會對他手下留情,但是臨死之前能拉上將他害到如斯境地的顧憫做墊背,那也值了!


    可杜謙仁那裏會想到,皇帝早就換了個芯子。


    沈映不是生來就是皇族,不是天生的政治家,他曾經隻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接受的也並非這個時代三綱五常的教育。


    即使他現在是一個封建王朝的統治者,為了維護這個王朝的穩定繁榮,思想和行為上有時不得不遵從封建社會下的製度和禮教,但曾經深深烙印在他骨子裏,那些提倡自由和民主現代思想也從來沒有被磨滅掉。


    曾經的他,隻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待曆史,會為那些曆史長河中,死於君王的猜忌,蒙冤受屈的忠魂而扼腕歎息,現在的他,雖身在曆史潮流之中,但那份赤子之心也從未改變。


    所以即使顧憫接近他是為了給徐家翻案報仇,沈映也不會怪顧憫,世間該有正義和公理,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方為人間正道。


    他怕隻怕顧憫接近他隻為了報仇,怕顧憫被仇恨蒙蔽了雙目和心智,這麽多年都隻活在仇恨之中。


    不過幸好,幸好顧憫不是。


    “滅門之仇,矢誌不忘,忠君之心,慕君之情,亦矢誌不渝”,當顧憫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沈映便知道自己沒有看錯人,他心裏的感覺是對的,顧憫心中不僅隻有滿門被滅的仇,還懷揣著家國大義。


    沈映此刻隻想緊緊抱住顧憫,想讓他知道雖然他已經失去了所有的親人,但他不是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他還有他。


    沈映頭靠在顧憫肩上,聲音悶悶地說:“我隻心疼你,一個人將這麽多事藏在心裏這麽多年,一定很難熬吧?”


    顧憫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抬起手也緊緊抱住沈映的後背,胸中的悸動像浪花一般,一浪高過一浪拂過心田,得到理解的感動和濃濃的愛意快將他的五髒六腑全部淹沒。


    他在來見沈映之前,做過無數沈映會有什麽反應的設想,想過無數種應對的方法,卻沒想到情況會變成像現在這樣,簡直像是在做夢一般。


    “你不怪我?”顧憫緊咬住牙關,喉結不住地滾動,忍耐了好一會兒,才能沒讓自己太過失態。


    “如果要怪你,那隻怪你沒早點告訴我。”沈映抬起頭,側過臉將額頭抵在顧憫的側臉上,低低地道,“不過我也理解,這種事沒那麽好開口,如果換做是我,我也不一定會說。況且我知道,你是想慢慢同我說的,之前咱們從行宮出來的時候,你已經告訴了我你的真名,隻是那時我太粗心了,沒有能察覺出你的意思……”


    “別說了……”顧憫再也忍不住,轉過頭以吻封住沈映的唇,兩人的唇。瓣貼在一起,說話的時候也不曾分開,“再聽你說下去,我會以為我是在做夢,都不敢眨眼了,怕一眨眼就會夢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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