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想早些去附近的船站,不成想途中又碰到一個多年前的故人—蘇顏顏。


    敞篷的茶水攤內,蘇顏顏久久凝視對麵行將就木的老人,仍是難以置信。


    “嫂嫂,這些年……你過得還好麽?”


    這話剛問完,她就想扇自己一個耳刮子,人都成這幅樣子了,還問什麽好不好?


    “顏顏,我不是你的嫂嫂了。”


    元衿倒不介意這個問法,隻認真更正她的稱呼。


    “對,你不是嫂嫂了,不是了……”蘇顏顏重複著連連點頭,臉上咧開一抹笑:


    “那我喚你阿衿姐姐好不好?”


    元衿點點頭:“都可以。”


    蘇顏顏灌了自己一口水,硬生生止住眼角酸意:


    “阿衿姐姐,這些年我和春兒去魔族打探過許多次,聽說你逃出來了,我們都特別高興……”


    蘇顏顏兀自絮絮叨叨,說起話來也是語無倫次。


    她一個人敘說了半日,聲音漸漸低沉下來,卻突然話鋒一轉,小心翼翼道:


    “阿衿姐姐,其實師兄他……回來了,瘋了似的一直在找你。”


    元衿仍然點點頭:“嗯。”


    蘇顏顏再次灌了杯水,徑直說出心裏話:


    “姐姐,我知道你這些年受了許多苦,師兄他就是個混賬,我隻是怕你放不下他,更害怕你想不開傷害自己……”


    “我為什麽要傷害自己?”元衿疑惑。


    蘇顏顏一愣:“因,因為師兄……”


    剩下的話她磕磕巴巴沒能說出口,當年嫂嫂對師兄用情至深,大家有目共睹,若換個人親身經曆這一切分離背叛,隻怕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可嫂嫂若當真永離人世,師兄大概也要真的瘋了吧。


    對麵老人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端起水杯抿了一小口茶,發出的聲音緩慢而粗啞:“顏顏,多謝你的關心,但你實在多慮了。”


    “我這個人,雖然愚鈍,卻也懂得親疏遠近,我可以為我所愛之人獻出生命,卻為何要為一個不相幹的人浪費靈魂?”


    不想幹的人……


    容辭僵硬地抬了抬指尖,下意識紅了眼眶。


    蘇顏顏則張了張嘴,一時竟啞口無言。


    老者麵色平緩,眼角褶皺橫亙,目光悠然飄遠:“你知道嗎,這麽多年過去,我幾乎快忘記他的模樣了,連名字也遲遲想不起來……”


    “前幾日我似乎碰見了他,但也不太確定,隻是覺得那個人有些眼熟,大概是在哪裏見過吧……”


    蘇顏顏頓時瞠目結舌:“那……姐姐第一眼認出我了麽?”


    老者和藹一笑:“我自然不會忘記你,我們是朋友,不是麽?”


    “人這一輩子啊,總要經曆很多,但真正能記住的不過少許,有些東西重要,便值得去銘記,有些東西無關緊要,就不必多費心思了。”


    她話音剛落,隱在柱子後頭的容辭終是沒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所幸他設有結界,其他人看不見他,阿衿……更看不見他。


    “姐姐,你果真是這樣想的麽?”蘇顏顏聲音略微哽咽,眼眶澀得似要落出淚來。


    老者緩緩放下茶杯:“顏顏,你大可以去外頭瞧瞧,這世上薄情寡義之人何其之多,而我此生所有亦不僅僅隻是情愛而已,隻不過……”


    “不過什麽?”蘇顏顏忙問。


    “隻不過若能重來一次,我必定要親手淩遲江一岑!”


    “他趁我重傷之際背叛於我,害我修為盡廢,離世百載,若不將其挫骨揚灰,何以解我心頭之恨!”


    蘇顏顏擦了擦眼角,亦是咬牙切齒:“江一岑那畜生的確罪該萬死!”


    元衿情緒慢慢平複,過了好半晌才握回一旁的拐杖,顫顫巍巍站起身,道:


    “好了顏顏,說了這麽多,我也該上路了,我想趁自己還清醒的時候,回秦陽看一看,看一看爹娘,還有師父星兒他們……”


    蘇顏顏突然捂嘴咳嗽了一下,但很快又抬頭揚起燦爛的笑:“姐姐,我送你一程吧。”


    老者卻搖搖頭:“不用了顏顏,我想一個人走完這段回鄉的路。”


    她說完也不待她回答,自個兒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向遠方走去。


    蒼蒼鶴發,踽踽獨行。


    蘇顏顏望著那蹣跚背影,瀕臨崩潰般捂住自己的嘴,淚珠大顆大顆往下掉,愣是沒敢發出一丁點兒聲響。


    怎麽辦啊,她該怎麽告訴嫂嫂,秦陽多年前被江一岑設計孤立圍殺,早已成為一片荒蕪之地了……


    忽而“噗通”一聲,後頭似有什麽東西轟然倒下。


    蘇顏顏愕然回頭,隻見地上一抹白影單膝跪地,大口大口吐著血,一雙猩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遠去之人,額邊青筋似要爆裂開來。


    “原來是師兄啊……”蘇顏顏邊哭邊笑,擦掉自己滿臉眼淚,聲音輕如蠅蚊:


    “師兄都看到了吧?這便是你要找的人呢。”


    “隻是……找不找得到似乎也沒多大意義了,畢竟她連記你的名字都嫌浪費,肯定也是不太記得你這個人的。”


    “也不知師兄你午夜夢回之時會不會做噩夢……嗬,大抵是不會的吧,像你這種人,再過個數百年,日日故作傷心,看似悲痛欲絕,然後重新找個和元衿姐姐長得相似的小姑娘,接著來一段驚天動地的替身虐戀,估計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哈哈哈……”


    “……哈哈哈師兄啊,你會遭到報應的,你和江一岑那個畜生,都會遭到報應的!”


    ……


    容辭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樣的意誌逃離蘇顏顏那一聲聲詛咒,當他跌跌撞撞跟上阿衿時,她已經走下雲船,來到洛水河邊。


    洛河成為無主之地後,倒有不少人來此遊玩,隻不過因受水源靈力的侵蝕,此地凶險異常,漸漸的,便開始有船隻專程往返。


    阿衿便是搭上了一艘小船,與她一同過河的,還有一對仙階四品的夫婦。


    “老人家,對麵景觀雖好,實際上危險著呢,您這麽大年紀了,何必自討苦吃。”


    那女子長相明豔,顯然是拿阿衿當凡人了,也對,如今她身上無任何靈力波動,與凡人並無任何分別。


    “多謝姑娘提醒,然我故鄉在此,再危險也是要去的。”


    “故鄉?”女子一頓:“你是指秦陽麽?”


    “不錯。”


    “嗐,秦陽那地方不是二十多年前就已經……”


    女子身旁的男人大大咧咧就要說出什麽,幸而及時被她打斷:


    “去,一邊兒去。”


    女子趕走虎頭虎腦的男人,從儲物器中拿出一個護身符:


    “老人家,我家中是做符籙生意的,就在容連峰腳下,相逢即是有緣,我今日便送你一個護身法寶,若是好用,以後多多光顧,如何?”


    元衿看了看被攆去一旁的男人,又看了看笑容明媚的女子,慢慢伸出手接過符紙:


    “那便多些姑娘了,敢問姑娘芳名?”


    “我姓佟,名雪兒。”


    “佟雪兒……”她低聲喃喃:“姑娘好名字。”


    “哈哈英雄所見略同……”


    ……


    就這樣,佟雪兒陪著阿衿聊了一路,直到下船的時候,兩人才依依不舍道別。


    其實阿衿應當察覺到了,當看到洛河這幅景象的時候,她就隱隱感到有些不對了,再加上那個男人沒說完的話,她心中是有準備的。


    然而當她真正看到秦陽城的破敗荒涼,看到那被水源之力侵蝕得千瘡百孔的靈牆,看到城內所剩無幾的修者行人,瞬間一口氣鬱結在心,幾近昏厥。


    她顫抖著摸上城門旁的石碑,上麵記載著二十多年前秦陽的曆史,卻已然毀損大半,隻剩寥寥幾語:


    “……**三年,秦陽最後一任城主元鵲披甲上陣,浴血殺敵,誓與邪物拚死一搏,然則以江城主為首的各派仙門外圍內堵,切斷其僅存的一線生機,大戰持續三天三夜,第四日拂曉,靈牆碎裂,秦陽城破,無數百姓向外流離,元氏一脈亦就此斷絕……”


    她終究止不住地痛哭出聲,淡藍色的眼淚順著褶皺一滴一滴砸到石碑上,敲出“嘀嘀嗒嗒”的聲響,宛若最後的絕唱。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容辭此刻就在她身後不遠處站著,血淚沿著他寡白的麵容蜿蜒而下,驚悚駭人,又悄無聲息。


    忽然間,他猛地瞪大雙眼,發瘋般向前奔去,卻又很快被水幕形成的結界反彈了回來。


    他趴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呐喊:“不,阿衿,不要!”


    水源靈力可以神魂為引,求得山城永固。


    她在祭奠自己的魂魄!


    他一次次上前,又一次次被那突然爆發的強大力量彈開,最後隻能爬著上前,一遍又一遍嘶吼著哀求:


    “阿衿,求求你了,回頭看我一眼……”


    “求你,不要……”


    “求你不要丟下我……”


    然而那道身影置若罔聞般,並未有任何停頓遲疑,在他目送下,漸漸隱沒於光影深處。


    就如同此時此刻,他匍匐在滿地汙濁之中,親眼看著她一點一點消失不見。


    陰穢染髒勝雪白袍,仿若神明永墮魔淵。


    他眼眶淌下殷紅血淚,嘴唇艱難張合著,喉嚨裏斷斷續續傳出嘶啞殘聲:


    “阿衿不要……”


    “不要丟下我……”


    “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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