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見謝騖清時,謝騖清早就看到了她。


    這回他身邊的人少,隻他一個將領,跟著的是林驍和讀書的,餘下二十幾個中級軍官和老兵。何未一見他便笑起來,謝騖清和她目光對上,朝著她獨自一個走過來。


    辦事處的經理不知此乃何方神聖,但見何未的笑顏,便知趣地說:“二小姐,一路平安。”說完,帶著人離開了站台。


    何未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裏,臉在毛茸茸的領裏,見他走到自己跟前,心跳得慢極了:“謝將軍去何處?”


    “自然是南下。”


    她被“南下”兩個字刺中,笑意緩了緩。


    謝騖清目視著她的臉,又道:“不過聽說二小姐要坐這一趟車,特意換了票,預備在京城過個年再走。”


    他從未提過過年的安排……


    “我還以為,你馬上要走。”她呼出的白霧,在臉旁,時濃時淡。


    謝騖清笑著,抬頭看車站的旅客天橋,柔聲說:“想至少陪你到過年。”


    津浦鐵路是南北主幹線,旅客多,他們不方便在外說要緊的話,在冬日清晨的青白日光裏,何未也陪他看天橋:“可惜鐵路隻能國家修,”要不然就是軍閥在自己省內修,“不然等我賺夠錢了,到老了,就修一條貫穿南北的鐵路。”


    謝騖清偏過頭,瞧著何未。


    “我真想過。”何未認真道。


    從貴州到北京,不,從最南到最北,一路貫穿。


    到老了要能這樣走一趟,算告慰了那些為此付出一切的將士們。


    到那時,老了的將士們坐著火車,看著沿途風景在身後跑上幾天幾夜多好。不過……恐怕真到那天,車廂基本都是空的了。


    登車後,她跟謝騖清進到單獨的一節車廂。


    林驍為他們打開包廂的門,裏邊鋪著地毯,窗邊有兩個沙發位,北麵還有一張休息床榻。讀書的和林驍早在他們登車前裏外檢查過衛生間和四處。他們關門後,何未脫了大衣,背後謝騖清的一雙手接了,為她掛到了車廂的衣架上。


    何未為多出來的相處時間而高興,回身,盯著他的臉就笑。


    火車漸漸啟動,碾壓鐵軌的噪音充斥在車廂裏。


    她見他拉下布簾子,擋住窗外風景,想抱他,礙於車廂門沒鎖,隻是想想。


    “沒人進來,”他看穿她心思,“帶兵多年,治下的威嚴還是有的。”


    謝騖清見她目光飄忽,猜她該回憶起了那晚兩人溫存的事。


    回奉天的火車上,他始終在想那晚。她的人,身體,還有她睡著的樣子。


    可惜車廂不是個親熱的好地方,顛簸在路上,隨時都有可能被打冷槍。他拉上窗簾是為了安全。隻是他不想明說,不願讓未未這一路坐得提心吊膽。


    隨著火車顛簸,何未和他先後落座。


    謝騖清手邊有副官放的今日電報和天津買的幾份報紙。如今報業興盛,各地大小報紙不少,各有特色,他難得來一趟京津,便每日都讀幾遍,了解北洋政府治下的時事。


    “還以為你趕不回來。”她說。


    “不回來,怕有人搶著為二小姐領祈福粥。”他笑。


    她注意力全在今日能不能見到他,竟忘了明日是臘月初八。


    今天是元旦,明天是臘月初八,後天是她生辰。


    許多年後,她想起1925年這一年的元旦,還在想真是巧了,連著三天的好日子。


    路途中,時不時有人到車廂外問一句,有人想見少將軍,門外的人一律回答:在休息。車停了數次,車廂門僅拉開一次,林驍親自送了手信,何未見信封上寫著“即付丙丁”,想這是要緊的東西,要閱後即焚。


    他看信,她瞧他。等信還給林驍。


    她在火車的顛簸裏,感慨看他:“你在南方時,我常後悔沒多了解你一些。”


    謝騖清和她目光相對:“現在了解,還來得及。”


    她輕聲問:“你喜歡吃什麽?”


    他想想:“過去愛吃家鄉菜,這些年不大吃了。在飲食上,我比較克製。”


    “平時喜歡幾時起,幾時睡?”


    “常年行軍,在睡醒之間沒有規律。就算睡,都不太能睡得沉。”


    那晚抱著她睡,她稍一動,他就會醒。最後索性不睡了,靠在那兒在腦海裏畫東征的戰圖,排兵布陣。後來他在奉天閑下來,想這是日後兩人結婚同床的一個難題,不過問題在他,不在未未,須慢慢調節。


    “去保定前,讀過什麽學堂?”


    “觀潮學堂,”他道,“現在已不見了。”


    謝騖清為她回憶說:“那時在學堂裏,常有老師在多地授課,會帶來不少反清和民主革命的報紙。家裏有請老師,教我海外各國曆史和地理。長過十歲,進了父親的軍隊曆練,再後來就去了保定。”


    “你兩個哥哥都是這樣嗎?小小年紀就在軍隊曆練。”


    他點頭:“我父親一生戎馬,為人樸素,家訓就隻有八個字:諸子從軍,為國盡忠。”


    “媽媽不心疼嗎?尤其……”尤其是一個個都真正地盡了忠。


    “每次都很難過。”他輕聲道。


    車又一路前行著。


    “還有一個問題。”


    謝騖清等著她問。


    她輕聲問:“過去有過女朋友嗎?正式的那種。”


    他有二十七年的人生路和她無關,太多的春暖秋涼,夏暑冬寒。謝騖清雖講過大概的軌跡,卻沒有和感情有關的細節。


    他竟在回憶。


    須回憶那麽久?有很多嗎?


    “十八歲那年,二姐安排見過一個女孩子,”那年正是他最盛名時,“後來,就是她父親安排刺殺了我,之後我去了南洋。”


    ……


    她像沒留神咬了酸杏子,酸到了牙根上。


    “見過幾麵?”她酸溜溜地問。


    “兩麵。”


    “她喜歡你嗎?很喜歡?”


    “不是很清楚。”他如實作答。


    該是喜歡的。謝家少將軍權掌一方,功業初成。十八歲的他是何等意氣風發,見到那時的他很難不動心……尤其還是兩家商定好的準夫婿。


    火車鳴笛兩聲,緩慢地停靠在一個本不該停靠的小站旁。


    輕叩門打斷他們。


    林驍進來,低聲道:“是那位秘書先生。”


    謝騖清想了想,點頭讓人進來了。何未見是個戴眼鏡的陌生男人走入,伸手,無聲地問謝騖清討要一張報紙。謝騖清遞給她了一份《京報》,車廂門外站定了另一個男人的身影,何未接報紙到半途中,手微微停了下。是召應恪。


    那天從九叔家離開前,嬸嬸告訴她,召應恪這回來天津是作為談判的代表之一,專程來接待謝騖清這些將軍們的。他是九叔的侄女婿,出公差順便帶了過年禮到九叔家,提前拜年。


    嬸嬸說了這些,還試探問她是否還介意和召應恪的過去。


    她和召應恪的事,似乎對每個人都要解釋一番。其實除了和親爹打官司、登報斷絕關係之外,何未身上的每一樁傳聞都不似表麵上見的那般。


    當初召應恪在南洋的暴亂時,冒險從日本繞路過去,把她帶回國後,不久便傳回了哥哥的死訊。召應恪立刻和家裏說了私下的婚約,召家對何未沒什麽不好的印象,兩人又是自幼認識的,便和何知行商定下日子,等她年滿十七歲讓兩人結婚。


    這樁婚事本無波瀾,直到何未和何家決裂,鬧得滿城風雨,召家便有了微詞。召家的意思是,百善孝為先,何未如此做實在讓未來的夫家沒有顏麵,須登報認錯。何未不肯。此事僵持到了她到十七歲,何未拿出了一份律師擬定的財產歸屬協議,上邊十分清楚寫明了嫁妝有多少,餘下的都歸屬於何二家的後人,與召家毫無關係。這個驚世駭俗的財產歸屬約定,讓召應恪的父親震怒,他們召家並非貪財的人家,但何未這種行徑聞所未聞,讓召應恪父親深感顏麵掃地,認為未來的兒媳婦已認定召家想霸占何家航運……


    先是和父輩登報斷絕關係,到了這一紙協議,召應恪父親再無法接受這個未來兒媳婦。召應恪就算想簽這份協議,父親都決不允許他再娶何未。召應恪不想放棄,溝通許久無果。


    她見召應恪實在痛苦,就說,不如婚事算了。


    那晚在西院的書房裏,召應恪聽到她這句話後,再沒說話,坐了足足半小時,喝了數杯冷茶便走了。半月後,他讓家中小廝遞來口信,說婚事已解決,隻有一個心願,能在何家陪她住三日。


    何未覺得自己有負於他,雖知此事必起流言,還是應了。那三日,兩人未做任何逾禮的事,隻是像在南洋時,一同吃飯,一同讀書看報,各忙各的,各自休息。


    她甚至都不知道為何召應恪和姐姐訂婚。但姐姐何至臻自幼喜歡他,她早聽九叔說過。


    那些關於召應恪拋棄她,選了何至臻,還有何至臻在家中痛哭……等等流言,都是何家的傑作,為抬高大女兒而貶低何未。她不想深究,隻想離那個家遠一些。


    但對召應恪,她總覺虧欠。


    後來才有玉如意一事。因為救召應升被他冤枉,她也沒太生召應恪的氣。


    何未對召應恪輕點頭,算招呼過了,翻看著報紙。她盯著一則廣告發呆,“著名的國貨,購買一塊試用,足抵洋貨皂許多”……這還是為了反日而掀起的國貨潮後,開始流行起來的宣傳語。


    “將軍原來喜歡看《京報》,”秘書寒暄,“這報紙的主編可是很推崇十月革命的,還罵過幾位大人物。”北京的京報,上海的申報,兩大有名的報紙,抨擊軍閥政府毫不留情。


    “若行事有據,何懼人言。”謝騖清評價。


    秘書湊近對謝騖清耳語了兩句。


    謝騖清略沉吟,他對何未輕聲道:“在這裏等我。”暗示她不要離開車廂。


    謝騖清立身而起,跟著秘書出去了。


    召應恪反而沒有動,立在車廂門口,擔心謝騖清走後,何未一個人留在此處是否有危險。平日就算了,今日她坐的是謝騖清的包廂。


    謝騖清看了一看召應恪,先離開車廂,林驍則在一旁低聲對召應恪道:“將軍的人會護衛二小姐,不勞召先生費心了。”


    林驍在逐客,召應恪聽得出。他想想自己也是杞人憂天,謝騖清北上這些日子辦了不少大事,都全身而退了,難道還護不住未未?他自嘲一笑,走了。


    那秘書是個人精,悄悄看斜靠在沙發上翻報紙的女孩子,猜測這位就是……謝少將軍的前緣和召先生的前未婚妻。這可真是巧。


    何未早習慣了這種無端的停靠,沒覺出異樣。


    火車一旦跨省,就進入了不同人的地盤,經常有被迫停靠在小站等著被檢查的事發生。算起來,京津兩地因為聯係緊密,還算是最順暢的一段路程。


    此處是京津交界地。


    謝騖清等人往小站後的一處廢棄的鐵路走,那處停著一輛卡車,卡車上的人全是關外的軍官和兵。而謝騖清的人正和他們對峙著。


    兩方當中坐著個人,被綁著手、堵著口,正是謝騖清去奉天辦要事時,讓人去抓回的要犯。此人是昔日構陷暗殺趙予誠的主謀,自從直係敗北,一直躲藏在關外。謝騖清此行出關,順利將人抓到,帶回天津,換了這趟火車。


    眼前這一卡車的軍官遠途追來,就為了搶他回去。


    在奉天,謝騖清已和他們的司令談妥,對方好麵子,大義凜然放了行,私下卻派人阻攔過幾次,沒搶下來。眼看火車就要到北京了,越往南,越沒希望搶回人。


    於是他們發了狠,攔在這裏,擺出了勢在必得的架勢。


    秘書在一旁賠笑:“那日我們在奉天多有得罪,大家都以為少將軍抓錯了人……後來一查,原來是趙予誠參謀的事。這就難怪了,難怪少將軍會為難一個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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