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質問謝騖清的學生錯愕著,慢慢反應過來,這個站在冬日暖陽裏,軍裝筆挺,如同一個老師般站著的清瘦將軍,應該就是北上來談判的人……


    學生情不自禁往前一步,立刻被兩個軍官擋住了。遠處鄭家參謀以為謝騖清受了為難,單手扣住槍,剛要叫人,被謝騖清抬手製止。


    “將軍是北上的?為和談而來的?”那個學生望著他,黑漆漆的眼睛裏有著前所未有的亮,甚至開始泛起淚光,“就算你們敗了,我們也在支持你們……”


    學生說著,主動往後退了兩步,覺得不夠,又連退三步。


    他帶著顫音說:“將軍放心我不是要行刺的人,我不會威脅到你。絕不會。”


    男學生恨透了軍閥,家裏的親人就是被軍閥抓壯丁,送到戰場上,在山海關被奉係的戰機炸死的。這是他平生第一一次,心甘情願地攤開兩隻手,向一個戎裝將領示意自己是無害的,手中沒有武器的,哪怕那個將軍身邊有幾十支槍。


    謝騖清隔著十餘步的距離,看著這個少年,還有他的學生朋友,還有那些早就想要衝上去保護他的女學生們。這就是新生一代,並不比當年的謝騖清們懦弱。


    “我不會怕一個愛國學生,”他說,“離我遠一些,你們更安全。”


    畢竟,亂槍無眼,真要有人行刺他,站在他身邊的人都將是最危險的。


    如此冷靜又讓人難過的話。


    何未從人群中擠過去,一手壓著自己的寬簷帽,一手拎著盒子,在眾目睽睽下走到謝騖清的身邊。她壓著帽簷的手放下來,輕輕伸到謝騖清的手臂上,勾住他的胳膊:“買好了,回家吧。”她輕聲說。


    就算有天大的危險,也有人站在你身邊,而且一定不止我一個,永遠不止我一個。


    第35章 千秋古城月(1)


    他們回到家,何家九爺已等在東院兒。


    何知卿在北京城的宅院沒人住,懶得打掃,讓人收拾了大書房那個院子,預備在北京住幾個月。等何家變動過去再說。


    他人一到,兩個嬸嬸到,貓到,茶到。九爺平日喜歡的花樣兒多,一徑全帶過來了。何未進大書房,小嬸嬸剛掛上常用的珠簾子……


    她一恍惚,以為到了天津洋房。


    何知卿行動不便,坐著輪椅往她身後瞅:“我侄女婿呢?”


    謝騖清跟著何未進了屋子。


    “我倒不是愛做長輩的人。若不是你要娶我侄女,倒真想和你稱兄道弟,”何知卿輕歎,“咱們啊,沒這個兄弟緣。”


    大嬸嬸實在聽不下去,踢了他輪椅腿一腳。


    何知卿一抿嘴,又是輕歎,算了,說正事。


    他讓謝騖清和何未先坐了:“何家的事是家務事,其中彎彎繞繞太多,我懶得說了。不過有我在,亂不了。”


    若說起來,北京這一支何家起家,就是因為何知卿的生母。


    何知卿的生母生自大貴人家,因同人有過私生子,不得不下嫁給何家,帶來的嫁妝讓何家有了根基,後來才生了何知卿。所以何家九房的地位曆來高。


    何知卿自幼受父親疼愛,在老父臨終前,答應過老父,為何家穩固,絕不和大房爭搶,以至於多年被束住了手腳,被逼到天津租界定居都強忍下了。


    如今這些綁縛都被謝騖清解開了。


    “其實這些侄子侄女對我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僅僅是因為父親的囑咐,想到何知儼一下台,大房那些孩子……”何知卿歎氣,“不過是他應得的。你做了好,你做了我最不能做的,餘下都是小事。”


    在何知卿眼裏,以後都是小事情,眼前卻有一樁更要緊的。


    “我從天津來,耽擱了一班火車,見了青幫的人,” 何知卿說,“他們找我,是換一個消息,和你有關。說起來你要謝謝未未,若不是他們聽說你和未未十分要好,是不會想到能宰何家一刀,賣這個消息過來的。”


    青幫在上海灘和天津衛勢力最大。因為天津是水陸交通樞紐,幫會除了大煙妓院和賭場,另外一大收入就是裝卸運輸生意,碼頭裝卸,鐵路裝卸,還有貨運倉庫,甚至是工廠內裝卸,都要向他們納貢。何家就是做運輸的,自然是他們常年要吃的肥肉。


    在這上麵,一直是何知卿替何未去應付。


    “謝將軍啊,”何九爺笑著,輕聲說,“今晚六國飯店就是你的死局。”


    何未愣住。


    “南麵有軍閥買了不要命的人,進去六國飯店刺殺你。你聽聽,在六國飯店下手,這對頭有多恨你,冒著得罪六國的風險也要你死,”何九爺輕聲又道,“你該感謝我們未未,他們青幫要賺我們的錢,是不會碰這個宅子的。但凡你換了一家小姐的閨房住,早就在床上身首異處了。”


    謝騖清笑了笑。


    “我曉得,你心裏想的是,殺你沒這麽容易,” 何九爺替他說了,“但就算是貓,也隻有九條命。你死了多少回了?自己算算?還能再死多少回?”


    何九爺凝著謝騖清,麵上仍有調侃,但眼裏的關心是認真的。


    他方才說的是真心話,不為何未,他都想和謝騖清成為稱兄道弟的朋友。


    謝騖清也坦誠布公說了:“此事我知道。原本想昨夜走,躲開六國飯店這個舞會,但如今我人還在北京,就沒有理由不去。”


    倘若不去,必會被對方察覺,那時就是連環殺局了。青幫這一局還能顧著何二家,接下來的也許就不會賣何二家麵子,直接牽連她都有可能。


    “今夜,我在廣德樓包了場,”何知卿直接道,“六國飯店是洋人的地方,東交民巷那一條路不是我們的。但東交民巷之外,四九城內,都是中國人的地方。”


    何知卿道:“何家九爺回北京城了,宴客四九城。請謝少將軍賞光。”


    這就是謝騖清不去六國飯店舞會的理由。


    他倒也不怕得罪段氏政府,回去了,就是開戰之日,還談什麽得罪不得罪。


    “我再多說一句,”何知卿說,“既要走,那便今夜走,那戲樓老板受過我的恩。我能保你出城。餘下的路,我相信謝少將軍比我有人脈。”


    何未沉默到現在,差不多明白了來龍去脈,他本就該昨夜走,為自己留到了今日。


    “我該說的全說完了,” 何知卿深知牽絆謝騖清的是什麽,給何未打眼色,“你們說吧。”


    何知卿讓大小嬸嬸一起離開,留了空間給他們。


    她輕聲問:“為什麽不告訴我實話?”


    謝騖清要說話。


    “我先說吧,”她慢慢地說,“我知道北上代表團路過上海,被英國報紙刁難,被抵製進租界。後來在天津,代表團的人見過奉係,被勸說放棄主張……也知道,臨時政府派代表敷衍你們,其實早在北京的領事館裏對各國公使妥協了。”


    全部都是從旁人口中得知的,他的不易。


    “清哥,希望下一次,這些是你告訴我的,”她輕聲道,“我也想知道你在戰場上的事,你打贏了誰,受了什麽傷。你每天麵對什麽,隻要和機密無關的,就算隔著幾千裏,我都想知道。我不怕知道,最怕就是糊裏糊塗……什麽都不知道,你就不見了。”


    謝騖清注視著她,一言不發。


    她說到最後,終是看向他:“我向你保證,我不是一個你死,就追隨而去的人。就算你為國戰死了,我都能自己活下去。至多是,下輩子再找你。”


    謝騖清沉默著,從她身邊立身而起。


    他的軍裝上衣在進門前給了副官,他到珠簾外,拿了上衣回來。他將一旁高背座椅拉到她麵前,麵對著麵,坐下。


    他從軍裝內口袋裏掏出來了一個女孩子用的白瓷粉盒,盒麵上印著紅紅綠綠的花與葉,當中被花草圍繞著一個大紅色“囍”。


    “前年夏天,友軍臨陣叛變,我帶著人衝破突圍,和主力部隊走散了。一千多人,最後回來了一百多個,”他握著那個白瓷粉盒,“那時傷兵營有兩個女護士,知道我有個女朋友,一次喬裝去附近鎮子上買傷藥時,其中一個給我帶回來這個,說是……新娘子用的。”


    他默了會兒,又道:“後來,她戰死了。”


    像個普通軍人一樣戰死的。


    當時他讓人護兩個女護士先走,兩個女護士對他說,將軍你當初不願意收我們在隊伍裏,就是怕我們是女人,要被俘了被人欺負,總怕我們落在敵人手裏,如果到今天你還考慮到我們是女人,優先讓我們走,那我們就真成這一千多人的累贅了。她們說,將軍,你說過我們兩個是傷兵的救世主,救世主怎麽能走呢?


    她眼有熱意:“剩下那個,還活著嗎?”


    “去了護士學校讀書。”


    謝騖清拉過何未的手,把白瓷粉盒放到她手心裏。


    “戰場殘酷,”他輕聲說,“以後我會盡量給你家書。”


    她握住那白瓷粉盒,輕點頭。


    兩人四目相對。


    “今夜走吧,”她輕聲說,“這是最好的機會。”


    何未從酒樓叫了主菜,連著買來的盒子菜擺了滿桌子。


    她親自去做了九叔愛吃的木樨飯,其實就是蛋炒飯。木樨為桂花,那蛋炒飯做漂亮了,飯上的雞蛋花就和桂花似的。


    “未未做這個是拿手的,八大樓都做不過她。”九叔得意道。


    謝騖清拿起筷子,輕聲問了句:“喜歡桂花?”


    在玉壺春,她摻了桂花香片在茅台燒裏。


    她點頭:“從小就喜歡。”


    這屋子,從哥哥走後,頭回有這麽多人一起吃家常飯。


    何未遞給謝騖清一碗已經盛好的:“多吃點兒,晚上又要喝酒。”


    “未未單獨給你炒的,飯蒸得軟。”小嬸嬸道。


    謝騖清在她的目光裏,慢慢吃了兩口,像真從這木樨飯裏聞到了桂花香。


    謝騖清的副官們也被請到了廂房裏吃飯。幾個姑娘們全盯住了舊相識林副官和那位白白淨淨的讀書的。


    “你叫什麽?”均薑問那個讀書的。


    “王……堇。”讀書的從未進過這麽大的宅院,見過這麽多和善又好看的姐姐。


    “緊張什麽,”均薑笑著道,“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等均薑走了,王堇小聲問林驍:“林副官……我這些天一直想問你,將軍過去究竟是什麽人?日後的太太如此富貴。”


    王堇從跟著謝少將軍就麵對著謝卿淮,不是在戰場,就是在軍校,沒去過公寓和廣州城。直到跟著北上才曉得將軍還有另外一個名字,還有屬於他的家人。他在謝騖清身邊算最新的一個,雖在雲裏霧裏,卻不敢問,怕說錯話,東猜猜、西看看,憋到今日總算問出來了。


    “少將軍,”林驍笑,“是一個正正經經的世家公子,配得上二小姐。”


    王堇愣了好一會兒:“他真會彈鋼琴啊?”


    “那是自然。公子爺彈鋼琴,不止好聽,那也是相當……”


    養眼。


    ***


    何家九爺從少年時就喜好在自個兒的府裏擺流水宴,從早到晚,好酒好菜招待入京奔前程的人,有武有文,有走江湖的,有從政的……九爺往昔慷慨出自真心,大家瞧得出、辨得清,也因此,同他肝膽相照的朋友數不勝數,有至今還落魄的,更有飛黃騰達的。說九爺設宴,有人直接自掏腰包連廣和樓也一並包了場,賀九爺回京。


    一場看似為九爺接風洗塵的局,實則是為他踐行的局。


    如此風光,也算配得上謝騖清了。


    隔著湘簾,戲台上正立著一位名坤伶,嗓子甜潤,扮得是西廂記的紅娘。


    這坤伶是京城最有名的,不過今日來的,沒一個不是最當紅的,九爺的麵子請得起。追捧她的達官貴人連包廂都不坐了,盡在戲池子裏坐著……


    何未立在湘簾後瞧著台下,直到謝騖清一輪被敬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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