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出了什麽事?


    因為何家,還是因為謝家?


    何家哪怕有敵人,也不會在金陵有如此大勢力。若是謝家……如今這裏是北伐軍的地方,謝家該是最安全的。


    屋子裏留下兩個看守的人,寸步不離。


    她坐在一個老式的布沙發裏,想了數個小時,毫無頭緒。


    淩晨五點多。


    何未整夜未眠,正是頭疼欲裂,被開門聲驚醒。


    她一抬眼,竟見到了一個久違的人,孫維先。


    ……那個和談失敗後,在南下途中消失的將軍。


    孫維先和另一個陌生男人走入,他們讓看守的人出去。對方一看就是孫維先的平級,也是高級將領,隻不過兩人都沒沒穿軍裝。


    孫維先走到她麵前:“二小姐。”


    她想起身,孫維先比了個手勢,讓她不要動。


    他拉了椅子,麵對著何未落座,是要鄭重談話的姿態。而另一個人則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更像監看他們談話。


    “我們是尊重何二小姐這種民族實業家的,”孫維先開局先表態,“同時也希望何二小姐能配合我們,找到謝騖清。”


    她愣住,消化著他的話:“我不太明白你說的。”


    孫維先凝視著她:“二小姐此次南下,恐怕不止為做生意,而是想和謝騖清見一麵?”


    何未沒否認:“是有這個打算。”


    她接著道:“不過前日見了他姐姐,說他恐怕來不及到南京。”


    孫維先沉默數秒,提醒她:“二小姐還是說真話得好。”


    她沒說話。孫維先和她對視著。


    門口的中年男人突然起身,打斷他們:“何二小姐既不願配合,便再等幾日。等塵埃落定,我們再談。”


    兩人很快走了。


    她像深處迷霧裏,不知前路,不見後路,在一個異鄉的小屋子裏,無休止等著。這間屋子並不正對河道,白日異常安靜。夜裏,秦淮河的胡琴聲和石油汽燈的光讓她愈加焦躁。


    他們沒給她斷吃食,隻是看守的人從不交談,不給她任何有用的信息。


    隔日深夜,孫維先和那個軍官再來,這一回換了那位軍官和她談。


    “如今大局已定,我就不妨直說了,”那個男人道,“這幾天上海和廣州死了不少人。不論是北伐軍、黃埔軍校,還是社會上的人,這次我們絕不會手軟,勢必要從內到外,清除一切和共產主義有關的人。”


    他說完,又道:“謝家是什麽背景,二小姐就算不完全清楚,也該了解過。你是生意人,該明白大形勢下,誰都逃不過去。”


    何未和那男人對視著,已經完全說不出話。


    北伐剛打到一半,並肩作戰的人突然就調轉槍口?直接屠殺?


    那裏邊有曾一起在黃埔的同學,對他們傾囊相授的教官,還有一起北伐的戰友……


    男人靜下來,眼帶威懾地盯著何未。而孫維先始終沉默,一言不發。


    何未覺得嗓子一瞬都有血腥氣,強壓著。


    良久後,她終於開口:“這位先生,就算你說的全是真的……你想沒想過,若真到了如此危急的時候,謝騖清還會來見我嗎?”


    她坦然看著那個男人:“我和他兩年沒見了,這次南下確實抱著再續前緣的想法。不過謝騖清有過多少女人你們最清楚。他對我上心,這不假,可我既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女朋友,隻是一段前緣。他絕不可能為了我自投羅網,更不可能為了我死。”


    她最後道:“你們當然可以扣住我,但我想提醒兩位先生,你們扣著的人不是個無名無姓的女孩子,何家也不是小戶人家。你們將我扣得越久,麻煩越多。”


    那個男人沉默著,瞧了她一會兒,竟笑了起來:“都說石榴裙下命難逃,鄙人倒想試試,那位謝家的風流公子究竟是薄情的那個,還是情深的那個。”


    那人離開座椅。


    孫維先瞧了她一眼,似是有意而為。何未拿不準孫維先是友是敵,但想從他眼睛裏看到一絲希望——她希望眼下的形勢並沒有如此糟糕,那個男人隻是危言聳聽……


    孫維先像懂她在求證什麽,輕搖了搖頭。


    這一次的形勢前所未有,隻會比她所聽到的更糟糕。


    何未突然害怕了。


    見門在麵前被關上。


    ***


    在浦口火車站,林驍紅著眼,凝著謝騖清。


    該說的都說完了。


    從得知何未被扣,謝騖清所做的都是在交接和善後。他對部下沒什麽可解釋的,這是他的家事。唯獨對林驍這個追隨多年的似家人似弟弟的副官,他說了心裏話:倘若現在正是兩軍對陣,有人拿何未要挾,他不會退兵。戰場上的謝騖清不是他自己,而肩負著數萬將士的性命。真有那日,他隻能讓何未先走一步,那一仗打完,他自會安排好後事,下去見她。


    但現在不是在戰場上,謝騖清隻擔負自己這一條命,換何未沒什麽可猶豫的。


    那晚,林驍等人在人群裏隱藏著,目送謝騖清走過那一條行人寥寥的拱形雨廊。謝騖清一出現,雨廊那頭等著的一群人就拔槍圍了上來。


    他在無數槍口下,上了一輛軍用汽車。


    車內,孫維先等關了車門,問,還有什麽是最後想做的?


    謝騖清默了會兒,說,讓我看看她。


    第39章 思鄉亦念卿(3)


    這晚約九點左右,看守的人進來,為她打開窗戶的金色鎖栓。


    那人說,孫將軍讓二小姐透口氣,看看秦淮河。她不知孫維先是何用意,走到窗口。


    這裏能望見巷子一邊盡頭通到秦淮河畔。遠處,有歌女在船艙前,借著金色石油汽燈的刺眼光亮,在高聲問,問臨近岸邊、畫舫和木船裏的人要不要點首歌。


    忽然有汽車引擎聲響。何未望向巷子另一端,沒看到車。


    可能是路過的人。


    那晚後,再沒有人來問過話。


    隔了幾日,她能感覺到看管沒先前那麽嚴了。


    這天,南京下了暴雨。


    她看到被雨打落的槐花,滿地的白。


    門外有人開了鎖,她緊忙轉身,看到進來的是身著灰西裝的召應恪。


    有陌生人說:召先生先帶人走。如今各省都亂著,此地不宜久留。


    召應恪拿了她的大衣,帶她出了屋子。


    她因隨時想找逃走的機會,從沒脫下高跟鞋,此刻腳腫脹著,像踩著刀片在走路。但她沒慢半分,直到坐上召應恪的黑色轎車。


    “我們現在去坐火車。奉係軍閥借上海廣州的事,正在北京大肆抓捕黨員,先不能回北京,去天津,”召應恪低聲說,把大衣蓋在她腿上,“你腳怎麽了?他們有動手嗎?”


    “誰讓你來的?我二叔?”她顧不上答,急問,“謝家怎麽樣了?謝騖清有消息嗎?”


    召應恪默了片刻,低聲說:“謝家大小姐下落不明,三小姐因拒捕被當場擊斃,對外說是誤傷致死。謝二小姐在租界閉門不出。謝騖清……沒有消息。”


    她如被黑暗裏伸出的五指攥住了心髒,愣在那兒,竟發不出聲音。


    ……


    她聽到自己問:“你能不能想辦法……幫我打聽他的下落?”


    不見到謝騖清,她如何走。


    “你我在這裏的能力都有限。九先生想過許多辦法,但這次他們真是動用了所有關係追捕和中|共有關的人,從青幫到租界,都在配合他們。他們這次對自己人也不會手軟,凡是維護國共合作的,都要被追捕,你忘了廖仲愷先生是如何死的了?”


    他就是因為堅持國共合作,被國民黨內的人暗殺的。


    召應恪低聲說:“總會有消息的。如今最重要的是北上,你留在這裏,除了成為要挾他的軟肋,沒有一絲幫助。”


    他最後道:“這次,是前所未有的屠殺。”


    之後的一切,正如召應恪所說的那樣,是前所未有的屠殺。


    這一年的四月對共產主義者和革命者來說是一個染了血的月份。


    在南麵,北伐剛到一半,矛頭就調轉向內,一個月內,上海犧牲數百,廣東更達兩千人,被抓捕者不計其數。


    而在北麵,奉係軍閥在四月底,下令殺害了包括李大釗先生在內的數十人。


    這一年這一個月,南北竟在此事上達成了前所未有的血腥“統一”。


    四月隻是一個開始。


    其後在數省,屠殺愈演愈烈。僅長沙一地就犧牲上萬。


    其後,更是提出了“寧可錯殺三千,不能放過一人”。


    ……


    去年七月,正是北伐誓師時。


    轉眼一年七月,血流成河的卻是一個個曾站在誓師隊伍裏的革命者們。


    ***


    那天在浦口火車站,她和召應恪被扣下盤問。


    召應恪在軍閥各派係當中周旋多年,本來就是借著一個軍閥的麵子南下的,此刻,卻被擋在火車站外。兩方僵持著,召應恪雖神色不快,但不好翻臉,離開金陵最要緊。


    雨越下越大,拱形雨廊靠外的地麵被雨潲濕了。


    一輛車用汽車停下,下來一個陌生男人,冒著雨走過來,低聲訓斥了阻攔的幾個中級軍官,讓立刻放行。


    何未不知此人是誰,那人也沒對她招呼,匆匆帶路,引他們進了車站。


    “二小姐不要耽擱,請一路北上,”那人輕聲用俄語告訴她,“我們在設法營救老師。”


    她一聽此話,心安下來。


    直到火車進了北麵的省份,召應恪換了車廂,讓人端了熱水,將白巾在銅盆的熱水裏擰幹,遞給她。何未擔心謝騖清,沒接穩,毛巾掉到地上。


    她像心也跟著墜下去了,怔了怔,才去彎腰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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