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算自由了嗎?”她看向他的腿,“為什麽不方便起來?腿傷了?”


    “風濕,”他以慣有的語氣笑著問,“是不是沒想到?一個南方人竟受不了陰雨天氣,得了風濕。”


    何未難過地望著他。貴州多雨水,他在那裏長大,該比尋常人更習慣濕氣。若真是風濕的話,這幾年該是住在了多不好的地方。


    “不是不能走,隻是醫囑在,”他安慰她,“不好多走。”


    他受傷,卻還要安慰自己。


    “少將軍從十七歲上馬征戰,”她柔聲說,“趁著養病,正好休息休息。”


    謝騖清被引得笑了:“在二小姐心裏,騖清竟還能被叫一聲少將軍。”


    他已三十有五,人生過了大半。


    ……


    剛被壓下去的淚意,再次往上湧。


    她握著木摺扇,眼睛完全紅了。


    謝騖清微笑著,移開視線,去看她攥著的那把疊起的白壇木摺扇,看扇尾的青穗子,順著去看她的手指關節,她的手腕……


    “我們……”她將左手伸到他眼前,“見麵後,手都沒握過。”


    謝騖清靜住,然後沉默著,緊握住了她的手。


    時隔多年,他們再碰到彼此的身體,哪怕隻是最禮貌的握手,都讓人無法承受。她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因被錮得太緊,有些脹痛……但還是對他笑著。


    前廳門被拉開。管家進來,悄悄提醒他們,有外客來了。


    最近幾日因嬸嬸要生產了,在天津租界裏住著的老人們全都時不時來轉一下,管家跟九爺時間長,看得出謝騖清不好見外客,先將客人們引去了茶室,過才來提醒他們。


    林驍跟著進來,看似也要催他走,不忍心。


    謝騖清沒動。


    他看著她,笑著問:“上一回來,在地下室裏翻過一本舊書。能不能替我找找?”


    她以為他想淡化要走的事,配合著起身:“我去拿。”


    她跑去地下室,找到書,再回來,謝騖清竟已不在前廳了。


    “公子爺上車了。”立在大門內的林驍說。


    何未望出去,正見謝騖清被人扶著,上了轎車。他的右腿顯無法用力。她看到這個背影,後知後覺地想到,謝騖清方才支開她,隻是不想讓她見到此刻的狼狽而已……


    “二小姐就不必送出去了,”林驍接了她手裏的書,“門外人多眼雜。”


    院子裏有不少來客的小廝聚在一處閑聊。


    “二小姐請安心,我們並不急著走,隻是公子爺這幾日有事要辦,”林驍低聲道,“想找他,還是過去的方法。”


    何未輕點頭。


    她曾用那個號碼求助過,三位數字,像刻在腦子裏一樣。


    林驍快步離開,上了謝騖清的那輛轎車。


    她立在玻璃門內,目送兩輛轎車先後離開。


    餘下的人,全都以黃包車拉著,沿相同的方向去了。


    轎車去了天津的三不管。


    此地在法日租界西北方,法日租界管不到,天津的警察署也沒法管,久而久之,成為了三不管的地界,茶園、戲院、旅店和大煙館密密麻麻排滿了橫豎窄街。


    清末時,鄭家見這裏發展日趨熱鬧,先下手買了地皮建了一排房子,如今都租了出去。此處是賭坊後邊的小院子。在他們來前,就在鄭三小姐的吩咐下收拾幹淨了。


    這地方,謝騖清一行人不止一次來過,熟門熟路,早在來前就收拾幹淨了。


    晚七點,有人引了位穿灰褂子的老先生來,門口的人再三驗過身份,將先生引到廂房。老先生一進門,見要診病的正主,深深作揖,立身起來時才敢瞧這位不露身份的病人。


    謝騖清換了襯衫和過去常穿的護國軍時期軍褲,坐在棕紅單人沙發裏,似等了許久。


    這軍裝式樣早沒人穿了,還是辛亥革命前後,在南方的那批反袁軍人穿的……


    如今年代已換了,老先生見這久違的軍裝,一晃神,以為回到了十多年前。


    “先生請。”林驍在一旁提醒說。


    這位正骨先生在三不管十分有名,北方幫派打架下手狠,斷骨接骨是常有的事,因此讓他在接診數十載後,練就了絕藝。在謝騖清到前,鄭渡特地找到這個人,隻等他到天津。


    那先生將謝騖清的軍褲卷起來,檢查著,一會兒眉頭擰起來:“您這……上一回接骨的人手藝不大行啊……”這種富貴人,怎麽治腿上如此馬虎?


    接骨先生一眼就看出來,第一個接骨的要不就是手藝太差、不懂接骨,要不然就是有意沒給接好。


    “看著是養了有快一年了?”那先生又道,“這都長好了,給耽誤了。這樣吧,我給您每日按摩一個時辰,半年後,走該沒問題。兩年內,就瞧不出大問題了,隻是不能久行久立。”


    正骨先生看謝騖清是個出門就坐車的富貴人,想著如此就可以了。


    房間裏一時安靜。


    “找到先生,正是因為聽說你曾治愈過沒接好的骨。”謝騖清說。


    “您說的是那一回……”正骨先生回憶,搖頭說,“那不一樣,那是個跑碼頭的,身體壯實,受得了那個法子……”


    “是什麽方法?”他問。


    “重新打斷,我給您再接一回,”那先生答,“但也有風險,我不敢打包票——”


    “那就重新打斷,”謝騖清平靜道,“就今夜。”


    ***


    何未不知謝騖清此行安排,怕斯年見不到要失望,囑家人先不要對小孩子說。


    嬸嬸聽說謝騖清回來了,無比高興,也不憂心肚子裏的祖宗了,一定要九叔擺上麻將牌慶賀慶賀。客人們在前廳嘩啦嘩啦地推起了那一張張象牙白的牌,聊起平津兩地的大小事。


    從午後到深夜,嘩嘩聲不斷。


    她從見過謝騖清,一整日心提在那兒,落不回去。


    謝騖清曾以手指沾水,寫在桌上的三個數字組成的電話號碼,像是三顆骰子在心裏溜來溜去,變幻著紅點數。


    她撐著下巴在茶室裏,看著落地鍾的黃銅鍾擺一下下晃動……


    拿不定主意該不該今夜聯係他。


    沒幾分鍾,隔壁有人叫了聲十三幺,開始給小廝們派紅包。


    她在這吵鬧裏,終於下定決心,握住聽筒。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像炸開在掌心裏的爆竹,她被燙到手似的,愣了幾秒才提起來。


    電話是和樓上連通的,小嬸嬸的聲音同時問:“你好,何公館。”


    “你好。”男人的聲音很低,很啞。


    是他。


    “你找哪位?”聽筒裏,小嬸嬸接著問。


    她搶著說:“小嬸嬸,我的電話。”


    小嬸嬸頓了兩秒,顯被嚇了一跳,沒想到樓下有人接。


    “曉得了,你們說。”樓上收了線。


    線路上,僅剩了她。


    她兩手握著聽筒,想到他在電話線另一端,竟像回到過去。


    心像複蘇了一般,輕輕跳著,為了他。


    “怎麽不說話?”她柔聲問。


    “我在想,”他說,“確實太久不見了,今日險些認不出。”


    她不禁笑。


    “是不是在笑?”他聲音裏也帶著笑。


    她輕“嗯”了聲。


    雖謝騖清的語氣輕鬆,但她能辨出他音色裏的疲憊:“剛到天津累不累?”


    那邊,話筒裏出現了熟悉的布料摩擦話筒的動靜,她每次都想問,謝騖清是打電話習慣時不時換手握聽筒,還是喜歡用臉夾著聽筒,然而去點煙。


    她暫且隻想到這兩個動作,能讓襯衫衣料擦到聽筒。


    她仔細聽,隱隱還有他的呼吸,時輕時重,像微醺著。不知道是不是又是酒局後。


    “未未。”他低聲叫她。


    她心軟乎著,將頭靠在淡金色的牆紙上:“嗯。”


    像回到初相識,猜他在哪,身邊是誰,正在做什麽,明日會不會見。


    ***


    在小院子的廂房裏,謝騖清確實在抽煙,但不大能品出煙草的味道了,斷腿的麻藥藥力已過,斷骨的痛被無限放大。


    他有經驗,傷在初夜最難熬。


    謝騖清靠在沙發的椅背上,夏日炎炎,本就熱,再加上骨痛,襯衫後背已被汗浸濕了。


    “怎麽又不說話了?”聽筒裏的女孩子聲音問。


    一點點紅星火在他指縫裏,他聲音低啞道:“喝得多了些。”


    透過敞開的玻璃窗,知了鬧個不休,賭場鬧得厲害。此處賭坊人雜,三教九流,隔著一個小院子,像在眼前鬧著。


    謝家老宅已被二姐賣掉。亂世裏,三五年就是一代人。


    他身上的軍裝式樣早就過時,那個反清反袁的時代早早過去,北伐也成了過去。他像個不合時宜的存在,活到了今天。


    麻藥和痛感讓他竟在這一秒不知今夕何夕,一恍惚就到了這裏。


    似乎,還在十幾歲初到天津衛那年,他還沒去保定,沒讀軍校。謝家還在,家門榮耀。


    第42章 古都夏日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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