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著笑,輕輕“嗯”了聲,捧起白瓷碗,再次抿了口:“這個也好,勝在特別。”


    謝騖清輕歎,到她身前,接了,幾口就喝完了。


    何未急道:“怎麽都喝完了?”


    猜到她舍不得倒,還不如他喝完作罷。


    謝騖清擰開銀色水龍頭,把白瓷碗衝洗幹淨,擺在了灶台上。透明水珠兒沿著瓷碗,往下淌,有一種獨屬於家的安寧,靜得讓人不想再離開。


    第67章 月籠山海關(4)


    三天後,鄭聘昔悄然抵達北平,著人送了一張名片到辦事處的門房間。


    每日拜訪何未的人多,要經門房篩選,分門別類送入。何未拿到那張名片,心頭一震,曉得這名字便是鄭三小姐。


    名片上寫:鄭鬆忱。


    那年鄭渡交與她修改縫製西裝,她尋標記找到原裁縫,送去修改。送回時,上衣內口袋中,夾了一張票據,是縫製西裝的師傅留下的,極薄的白紙半透光,寫著鄭氏鬆忱。她疑惑,遣人問此乃何意?對方答曰,鄭家小公子的表字。


    何未把名片顛來倒去看了幾遍,好似鄭渡生還,回到北平了一樣。


    “這地址是恭親王府?”她看上頭手寫的胡同地址,問等在一旁的胡盛秋。


    “對,如今歸輔仁大學了。”


    “換成門牌號,倒不認識了。”她道。


    北平四大名校之一。


    當年的小王爺為籌集複辟經費,把王府部分的地權抵押給了西什庫教堂。去年,羅馬教會又用一百零八根金條從教堂買了地權,如今,那個王府已歸屬輔仁大學。說到這位小王爺,日本人就是先接他去了關外,假意扶持稱王,勾起遜清皇帝戒心,不甘心失去機會的遜清皇帝立刻出關,甘願成了日本人的傀儡。


    這些人仿佛活在上一個世紀,而土地上的戰火和侵略,和他們沒任何聯係。


    “鄭老將軍在東北聲望高,日本人想借他們家拉攏軍民,”胡盛秋道,“老將軍拒不就範,以病危之身,搬去了天津。鄭家在關外的全部家產,盡數被沒收。”


    想必鄭騁昔就是送父醫病,才得以有空閑到北平。


    藏身輔仁大學的房產倒是個好法子。


    輔仁大學尚未徹底收回王府地皮。


    何未為避人耳目,步行往什刹海,繞到恭親王府的戲樓那個門。過去此處常有堂會,車來人往,而今車道上沒有一個人影子。


    她對門房說,找姓鄭的小姐,便被人帶進去了。


    烈日下,戲樓前的假山仍如往昔。何未怕曬,躲到假山和樹蔭疊加的黑影子裏,想到和七姑姑的玩笑話,說到伍子胥,再說到喜好名將……


    她眼底有笑,想,謝騖清不知算不算得上名將。


    身後有腳步聲,不像一個人的。


    “昔日你在南方打軍閥,何二小姐還曾勸我將這王府買下來,”身後,有男人笑著道,“可惜了。若那時買下,如今轉賣出去,賺的錢夠買多少槍炮。”


    她回頭。


    來人有三。謝騖清是其一。


    襯衫西褲萬年不變的裝扮,如同當初的襯衫軍褲。身旁,鄭騁昔以素色旗袍加身,和穿著黑色長大褂的鄧元初站在一處,怎麽看,都仿佛是一對有情人。


    “你說……”去接一位要客。


    謝騖清笑了笑,算是作答了。


    何未不同他計較,也沒機會計較,鄭騁昔幾步上前,給了她一個用力的擁抱。女人的氣息縈繞她臉龐,笑著道:“謝謝你,平安送婦女救助會的人離開戰區。否則,落在日本人手裏……”鄭騁昔沒往下說。


    熱河淪陷前,東北義勇軍形勢極其不妙,被幾十萬的日偽軍包圍堵截,被打散。


    鄭騁昔不願再回憶,對她來說,過去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何未抱住鄭騁昔:“三姐你能平安回來,也是福氣。”


    兩個女人的擁抱,讓鄧元初麵露笑容:“我從天津接她到北平,一路上她怕見你。見到了,反而抱得最緊。”


    專程接?她瞧著鄧元初。


    鄧元初那雙比尋常姑娘還漂亮的眼睛藏在鏡片後,眼裏浮現出了終得所願的笑容。對外人那種固有的、仿佛推人出去十萬八千裏的習慣性微笑都沒了。


    何未識破一切,小聲道:“恭喜。”


    鄭騁昔怔了怔,抬手,將短發一側理到耳後,含笑不語。


    午後日曬厲害,幾人走到漆紅的長廊下,落座。


    她坐在謝騖清身旁,迫不及待問鄭騁昔:“三姐來北平,為找我?”


    除卻她,三人皆靜默。謝騖清亦是。


    何未愈發不安,輕聲問:“要緊事。”


    “這話還是我來——”鄧元初接了話。


    “我說吧,”鄭騁昔輕聲道,“與我們關外有關,同你無關。”


    “怎會無關。”鄧元初反駁。


    鄭騁昔輕抿唇,鄧元初低頭清了清喉嚨,不再爭辯。


    鄭騁昔先望了一眼謝騖清,這才看何未:“我父親昔日有兩個極其器重的人,於東北軍都是叫得上名字的軍事人才,更是一手提拔,委以重任。後來,一個跟著鄭渡脫離軍籍,加入了義勇軍,先後……”她停了一停。


    夏日的熱浪,卷入回廊。


    何未的裙擺,在自己腳背上輕撩動。她以目光,安撫鄭騁昔難抑的悲傷。


    “另一個,先是不抵抗,退出了東三省,後來在熱河戰敗後,改名換姓加入了日偽軍。如今身居高位……”鄭騁昔意外,再次停住,她似在組織話語。


    “就是你姐姐的第二任丈夫。”謝騖清替鄭騁昔說完了餘下的話。


    何未靜住。


    “不是在電報裏反複確認過,由我來說嗎?”鄭騁昔輕聲,埋怨謝騖清。


    “未未是個明事理的人,”謝騖清道,“由誰說,都不重要。”


    何未默了片刻,輕聲道:“鄭渡來北平籌款,曾對他動過手。”


    三人當時不在北平,並不知此事。


    鄭騁昔暗歎,眼有淚意。


    何未忽然問:“你們想做什麽?”


    說完,她緊接著道:“平白約在此處,如此慎重講述前塵過往,該是有了安排?”


    “我們在北平做了天羅地網,”謝騖清說,“但事關你姐姐,還有你的親生母親。”


    沒人比他更清楚,何未對獲得親生母親關愛的執念。


    十八歲生辰前,一個想被母親多看一眼,想得到生辰祝福的女孩子,落寞站在飯店門內,扶著黃銅把手,隔著玻璃望向夜下的背影……他從未忘過。


    “如何安排的?”她慢慢地問。


    “他想趁你親生父親忌日那幾天,在寺裏辦一個法會。他親自來,接走你姐姐和孩子。”鄧元初接話道。


    同召應恪的婚姻裏,沒有孩子的存在。


    何至臻再嫁後,有了三個孩子,其中一對是雙胞胎。孩子年紀不大,全由何未的母親親自撫養,據說深得寵愛。當初何家大房一夜傾覆,鄭渡賣召應恪一個麵子,留了宅子。召應恪雖在曆屆政府身居高位,卻隻求仕途不問錢程,廉潔得很,離婚時存款皆給了何至臻,也沒得兩句好話。何家大房的人提到召應恪,多是說他假清高,苦了家裏人。


    何家大房於清末做錢莊出身,對錢財看得極重,而後何至臻再嫁,正是東北軍在北平地位最高時,借夫家地位重振旗鼓。


    在大房眼裏,何至臻處處為家族著想,嫁得兩次皆帶來福氣。


    何未則相反,自幼反叛,屢屢與革命黨扯不清,更是害父親下了監牢。


    大房對她恨之入骨,多年未有往來。


    但何至臻是個生意人,萬事從利,為同她合作,難得示了好。姐姐勸母親遣了婢女來,叫她一同出城去寺裏住兩日。她應允了。


    “那個法會,我會去。”何未輕聲道。


    不止去,她已借母親的名義出錢,辦得更大更風光了。


    “到時,我看情形……避開。”


    她見三人不語,又道:“我方才不說話,心疼得是幾個孩子,小小年紀沒了父親。”還要被徹底打上漢奸之後的烙印。


    大的那個,和繼清差不多年歲。


    何未抬頭,瞧著回廊裏的一串老舊的紅燈籠。


    屬於前朝的印記。


    ***


    夜裏,她心神不屬,早早上了八步床。


    謝騖清光著腳,走上踏板,來到她身邊,先放了左邊的床帳,要去解右手的金鉤子,被何未拉住手臂。“看這個呢。”她揚揚手裏的賬本。


    謝騖清瞧著她,看穿她。


    何未手的賬本,被他拿走,擺在床頭矮桌上。


    湖色床帳內,謝騖清解了配槍,放到枕頭外側。


    他打仗,從1911年到如今,未曾停歇。從推翻清王朝,到軍閥混戰,再到今日的抗日。腰上的配槍不離身,睡覺不敢脫衣,隨時做好躲暗殺、上戰場的準備。


    “今天坐著的那條長廊,還有印象嗎?”她的手從他身後繞過來,摟在他腰上,“你第一次離京,赴堂會,和我道別……都在那裏。”


    想想,她又道:“那時你一個反軍閥的革命軍人,和軍閥們一起,在最主張複辟的小王爺的王府,一同聽戲,比戲還精彩。”


    仿佛無須謝騖清的回應,她再道:“我們是一母同胞的姐妹,為什麽想的、做的,差別如此大?”


    謝騖清拍拍她的手背,低聲問:“難過了?”


    何未臉挨到他後背,隔著襯衫,感受他的體溫。


    “南北和談時,北上的代表團目標一致,一心統一南北,救國救民,”謝騖清輕握住她的手背,輕聲道:“後來各奔東西,換了不同的軍裝,走了不同的路。”


    北上代表團裏,有後來始終堅持救國的;有在濟南為國捐軀的;也有賣國的,對日本人一讓再讓,簽下喪權辱國的停戰協定的。


    眼看著昔日好友變對陣之敵,亦有失落和心痛。


    “你們打仗是什麽樣的?”她輕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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