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卻罕見的有客。朱貴妃特意騰出了一上午的時間去見來人。她這段日子雖沒去看皇帝,但身上穿得十分素雅,衣衫上的暗紋都是些梅蘭菊一類的清新花樣。


    “你要去看她?”將手中茶盞放下,朱貴妃挑眉看了眼來人。


    武陵低垂著頭,微微歎了口氣:“是,好歹跟她做了多年姊妹,就算後來因旁的事分道揚鑣了,也想著能再看她一眼。”


    畢竟這一次,是最後一眼了。


    往後便再沒了機會。


    她和潯陽漸行漸遠是觀念不和,也是她規勸不動後雙方默契的自動遠離,但並未真的交惡。偶爾見上了,還能說兩句話。


    茶盞擱在案幾上的聲音傳來,武陵的心也跟著猛地一跳。沉吟半晌後,朱貴妃輕聲道:“你去吧。”


    “多謝母親。”武陵起身行了個禮,臉上卻未見喜色。反倒還帶了幾分悲愴。


    北風瑟瑟,連院裏的青竹也被拂落了許多葉子,摩擦著青石磚發出沙沙聲。細雪慢騰騰在空中飄零,薄薄的一層雪連青石磚都蓋不住,晨曦照在上麵,泛著融融暖光。


    等她走後,朱貴妃方才歎道:“她一貫是這樣,什麽都舍不得放下。”這也是她喜歡武陵的原因之一,武陵明明是她養大的,卻有著她所沒有的心軟和長情。


    她的那點子微不足道的情意,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消耗完了。


    “你來了?”潯陽正坐在盧家東南角的宅院裏,給自己烹著茶水,見到從外麵緩緩走進來的那人,她忍不住微笑,將茶盞往前遞了遞:“阿姊,可要嚐上一口?”


    武陵走了幾步上前,從她手中將茶盞接了過來:“好。”話音未落下,淚珠子卻已經先一步滴落進了茶水裏。


    濺起了一片小水花。


    她低著頭抿了口茶水,溫聲道:“你的技藝,還是和當年一樣好。”


    “阿姊都有多久沒嚐過我煮的茶了?”潯陽抬起一雙鳳眸,快速的一瞥之後,又垂首看著自己手裏的茶水。茶香四溢,褐色而古樸的杯盞,淡粉色的丹蔻,相映成趣。


    倆人沉默著飲了片刻的茶水,潯陽忽而問她:“聽說七娘已經走了,是太子親賜的白綾和匕首。阿姊是來送我上路的?可帶了鴆酒?”她早就得知了詔書的內容,到底念及她姓徐,留了三分顏麵,隻讓她自行了斷。


    武陵默了片刻:“不是。”她輕歎道,“我隻是來看看你。”她的手指不斷摩挲著杯盞,垂目不語。


    “也是,等下一麵,咱們就該黃泉見了。”潯陽歪著頭想了想,笑著說,“不過要隔那麽多年,我恐怕早就已經投胎了。”


    靜默著坐了許久,麵前的茶水早就已經徹底冷了下來。


    武陵偏過頭去問:“可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潯陽沉思良久,搖了搖頭:“沒了,我隻擔心八娘,不過她從未參與其中,這條命還是能保住的。”


    他們姊妹四人,三人參與了某逆,他們的子嗣按律當誅,即便沒有律法徐晏也不可能會留。潯陽心裏很清楚這點,便幹脆沒問。


    唯有滎陽公主,既沒有參與,又隻是女兒,不在牽連的人裏頭。


    “二娘。”武陵的目光凝在她身上,放軟了語調,“我當初該攔著你的,無論如何都該攔著你的。”她想責怪潯陽明知大逆不道的事也敢做,但事已至此,她的怨怪沒有半分用處。


    她溫聲道:“來生,別再生在帝王家了。”這樣起碼還能保住一條命。


    “不,願我來生依舊能生在帝王家。”潯陽含著笑拒絕了她的祝福和提議,侍從已經將酒取出來了,她用兩隻手穩穩握住,淡聲道,“隻是下一次願我為男子,可以自個光明正大的去爭搶,不必藏在他人身後。”即便敗了,最後能留下姓名的也是她。


    她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端坐在錦墊上,輕聲說:“還請阿姊稍稍回避。牽機藥,頭足相觸,給我留個最後的體麵吧。”


    武陵顫巍巍應了一聲,竭力想要讓自個冷靜下來,然而甫一轉過身,眼淚便跟斷了線似的往下掉。踉蹌著推開房門,深吸了幾口氣。冷氣灌進肺裏,令她嗆咳了許久。


    “公主,二皇女已經去了。”不知過了多久,她的侍女緩緩走到她身邊,輕聲告訴她。因潯陽已經被褫奪了封號、貶為庶人,侍女此刻並未用薨字。


    武陵拿帕子將臉上快幹涸的眼淚擦拭殆盡,慢慢點了點頭:“知道了——”話還未說完,身子便猛地搖晃了起來。


    跟著地麵晃動了片刻後,她才在侍女的攙扶下穩住了身形。


    “這……可是地動了?”她身側的女官到底是從宮裏出來的,也算是見多識廣,轉眼間便想到了關鍵處。


    武陵點了點頭:“應當是,所幸並不怎麽猛烈。”


    女官從前是跟著朱貴妃的,對清思殿還有幾分感情,便皺了皺眉頭:“那會不會有人借機……如今外麵可是不少藩王虎視眈眈。”


    武陵扯了下唇:“放心吧,他要是連這點事都處理不好,那又豈能坐穩這江山?”


    那女官雖然不大放心,但事情卻如武陵所料的發展著。徐晏先是急速命人找尋京畿周邊,發現此次確實隻是一個小型地動,並無太多人員傷亡。


    在確定了沒出什麽大亂子後,他便在旁人還未反應過來之前,開始傳播是因為廢越王和廢晉王弑君殺父的罪行,才引來了上天的怒火。


    他動作很迅速,那群節度使藩王一行都還沒來得及挑他的錯,便被他將一切都推到了廢越王頭上去,絕不讓自己沾染上半點不好的消息。


    傍晚過後,他處理了一會公務,照例將侍從叫來問道:“顧娘子今日如何?”他擔心顧令顏被這次地動給嚇著了。


    “顧娘子今日心情不錯,還去了一趟外麵賞梅回來。”侍從恭聲回著話,而後又問他,“貴妃道過兩日要在宮裏辦賞花宴,殿下可要去?”


    花有什麽好賞的?他每日忙得腳不沾地的,便皺了眉頭拒絕:“不去。”


    侍從有些猶豫:“可……聽說顧娘子也要去的。”


    第112章 打雪仗


    冬日的太液池不複以往的多情瀲灩, 池水平靜無波,帶著幾分枯敗和蕭條的意味。


    池邊的一片梅林裏,豔色的紅梅綻放在枝頭, 從遠處望去,仿佛朝日初升的華麗景象。


    前幾日下過一場大雪,一片瑩白還積在樹林裏的地上, 就連樹梢也掛了不少。白雪映襯著紅梅,仿佛烈酒旁配上了一盞清茗。


    梅林裏擺著數張案幾, 博山爐裏焚著的是梅花香, 甚至就連每張席案上也都插著幾枝紅梅, 幽幽暗香襲來, 在這隆冬裏仿佛一汪溫熱的泉水。


    這幾日皇帝的身體略微好了些, 雖被太醫精心調養著,但早年間確實因自己從不加以節製, 又不愛惜身體,被敗壞了不少。


    顧念著皇帝的身體, 思及他這段時日精神也不怎麽好,朱貴妃便特意在宣政殿裏辦了個筵席, 想著讓皇帝出來走動一番, 鬆散一下筋骨。


    心情好了,病也能好得快些。


    筵席開場過了一會, 皇帝才從內殿出來,看了幾場伎人演奏、由著朝臣祝了杯酒後, 便起身由宮侍攙扶著離去了,臨走前交代眾人在宴飲上自行玩樂、莫要拘束。


    並未沾一滴酒,隻用了幾口菜和點心


    眾臣謝過以後,紛紛起身恭送, 叉手躬身,俯首看著自己的袍服,姿態恭敬至極。


    這場筵席的主要目的,來赴宴的一眾朝臣都清楚得很。明麵上說是貴妃為了讓皇帝身體好些而舉行的,但實則是為了讓眾人看一眼皇帝,知道他還活得好好地,以免外麵的傳言甚囂塵上。


    今日這場筵席弄得聲勢浩大,遍請朝臣,堪比元日冬至的宴席。為的就是讓皇帝出來一次,讓他們好好瞧瞧清楚,借此堵住外麵一些私底下揣測之人的嘴。


    說到底,還是為了太子的名聲,以及摁住個別幾個蠢蠢欲動的藩王。


    皇帝走後,底下一眾朝臣跟先前一樣飲酒作樂,有幾個人喝多了後,小聲嘀咕道:“聖人這模樣,瞧著是身體還行的樣子啊,跟外麵所傳的那些話……”外麵有不少人在傳,皇帝百病纏身,行將就木。


    “外麵那些人又沒見過聖人,他們說的話又豈能輕信?”


    “也是,倘若聖人真的有恙在身,今日太子也不一定會讓咱們見到。”


    聽到皇帝已經從宣政殿出去時,朱貴妃正坐在清思殿裏曬太陽,手裏還拿著本書慢騰騰翻看著。


    陽光灑在她臉上,暖融融的感覺令她眯了眯眼:“用了些什麽東西?身子骨如何?”自從上次皇帝咳血以後,她便沒去過紫宸殿了,隻讓人每日將皇帝的脈案送來給她過目。


    宮侍回道:“聖人這幾日身子骨都不錯,今日筵席上用了兩塊通神餅,還有一碗羊排湯。”


    朱貴妃勾了勾唇角,輕聲道:“羊排湯補血益氣,卻容易上火,聖人的身子如今不適合用這些,以後的飲食還是清淡為好。”


    宮侍應了是,腦門上卻冒了汗出來,皇帝從來就是個喜歡用重口的人,禦廚給他做菜也都是重油重鹽。如今貴妃將他的飲食全換成清淡的,這比吃糠咽菜還要難受。


    打發走了侍從後,朱貴妃又問梅林裏的小筵席準備的如何了,女官上前回了話,道已經都備好了,大部分參宴的小娘子們都已經到了林中。


    “知道了。”朱貴妃揉了揉眉心,聲音略有些悵惘。


    前段時日徐晏本來跟她提起過,想直接將她封為皇後,將來做太後也更名正言順一些,但她嫌麻煩,便直接給拒絕了:


    “反正也隻是個虛名,也沒剩多少時日了,不著急。”


    揉著眉心假寐了片刻,她輕聲問道:“太子呢,還在東宮裏頭沒出來?”


    “還在呢。”錦寧坐在一旁縫一個小荷包,上頭繡了幾隻雀鳥,靈動非凡。聽了朱貴妃這問話,她忍不住捂著嘴笑道,“還沒呢,今早還有政事堂的幾位相公去了東宮,許是到了年關政務太過於繁忙,殿下不得空從裏頭出來走走。”


    每年到了年前,各種繁雜瑣事都堆了上來,整個朝堂都是在不停地運作著,從上到下都沒什麽閑工夫。


    朱貴妃睜了雙美目瞥了她一眼,嗤笑道:“我都特意讓人跟他說,顏顏也會去,他這回竟然還能沉得住氣。”


    她不禁覺得有些匪夷所思,竟是越來越摸不透這個兒子的想法了。


    外麵的日頭更曬了些,朱貴妃剛起身準備回屋,便看到從外麵跨進來一個人,著了身獬豸紋青色圓領袍,腰間蹀躞帶上掛著幾個小物件,革靴踩在雪地上,寂寂無聲。


    “母親。”徐晏在院中站定,對著她行了一禮。


    朱貴妃以手支頤,坐在躺椅上問他:“喲,日理萬機的太子殿下怎麽有空過來看我啦?”


    徐晏麵色不變,淡聲問道:“母親的賞花宴是擺在何處來著?”


    “哦,原來不是來看我的。”朱貴妃收起了先前的笑,眼皮子掀了掀,撇嘴道,“昨日不是告訴過你了,怎麽又來問我?”


    對於她陰陽怪氣的嘲諷,徐晏恍若未覺,隻笑了笑,又問道:“昨日事多,那宮侍提了一嘴,轉眼我就給忘了。煩請母親再告訴我一聲,那賞花宴在何處?”


    從清思殿裏出來的時候,徐晏在宮道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腳印,革靴踩在尚且綿軟的雪地上。


    紅牆綠瓦,寂寥無聲。他驀地想起了幼時的冬日裏,她總是想要堆一個雪人出來,還試圖拉著他去跟別人一塊打雪仗。


    這樣幼稚而又無趣的活動,他根本看不上眼,故而每次都義正言辭的拒絕她。並且告訴她自己要看書做功課習騎射,讓她獨自去玩,別再來打擾他了。


    直到有一次他說完後,顧令顏睜著雙杏眸眼巴巴的看著他,眼中聚集了一團水霧,小手惴惴不安的揪著衣擺,讓人不忍心再說什麽重話。


    那日鬼使神差的,他竟是應下了她的邀約,隨著她一塊去了打雪仗的地方。


    在宮裏太液池邊的一處空地上。


    說是陪她一塊去打雪仗,他也並不會參與其中,僅僅是在一旁站在,皺著眉頭看她瘋玩。偶然間衣衫上被濺到了雪點子,他便會一臉嫌惡的拂去。


    其他的孩童見太子這般態度,便急忙請罪,後麵再玩的時候也都避開了些,不敢往太子的方向扔東西。反倒是顧令顏跑過去,一張如玉的麵頰紅撲撲的:“三哥哥,你怎麽不玩呀?”


    他依稀記得自己沒甚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又低頭看看自己被雪沾濕了一點的衣擺,冷笑道:“這能有什麽趣味?小孩子才喜歡玩這些東西。原來這就是你說的好玩極了的東西,以後還是莫要為了這點小事來找我了。”


    那時顧令顏扯著他手腕的動作頓住,眼裏的光慢慢黯淡下來,後來果真沒再找過他玩打雪仗。


    偶爾他路過時,看著她飛速的跑過躲避雪球,會試著停一停腳步。他想著,隻要她來喊他一聲,他便勉強同意跟她玩上片刻。


    無他,那純粹是因為顧令顏的神情太煩人了,煩到他無心騎射和課業。


    他沿著宮道緩緩往前走著,轉眼便能遠遠瞧見了太液池。但太液池很大,岸邊的梅林在另一頭,並不在靠近清思殿的方向。


    除去上次在蓬萊島的事外,他從未在眾人麵前給她撐腰過,甚至於都沒跟她說過幾句話,所以以前才會有那麽多人不將她放在眼裏,輕視她、侮辱她。


    前幾日他抽出空將曾經侮辱和詆毀過她的人全都清查了一遍,一一將人給處置了。但他心裏清楚得很,那個傷她最深的人,是他自己罷了。若不是他長久以來的漠視,以她的出身和才學,也沒人敢對她那樣。


    他會用餘生來竭力補償她,但那些欺辱過她的人,他更是不會輕易放過。


    那是他放在了心口上的人,連他自己都不敢再隨意辜負,更遑論是別人,想都別想碰她一根手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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