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京城,誰不知時三娘是皇帝和淑妃欽定的未來衛王妃,如今另嫁岐王,著實匪夷所思。


    安國公府閉門謝客,衛王也不再露麵,皇室對外宣稱時三娘與衛王八字不合,跟岐王湊在一處卻是相生相諧,經欽天監卜卦,這樁婚事對社稷有大利。


    冠冕堂皇的理由,反而愈發令人浮想聯翩。


    流傳最多的說法是岐王見色起意,時三娘被他強行奪去清白,這才不得不委身於他。


    大婚當日,金吾衛靜路,簫鼓喧天,所有規格皆遵照親王納妃禮,但前來觀睹之人皆有所覺,無論迎親還是送親的隊伍都彌漫著一股死水般的沉寂。


    岐王的母族早已滅門,此番他從靈州回京,除了寥寥幾名隨行的部眾,在京城隻有一個榮昌王世子還算關係親近。


    安國公府那邊,中書令時文柏稱病休養,接連數日缺席早朝,整場婚禮都沒有現身,是安國公夫人及其長子將時三娘送上了輅車。


    朝中官員礙於情麵參加宴席,不約而同地未作久留,走罷流程就相繼告辭。


    新修的王府張燈結彩,但卻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氣。


    夜深人靜,喧囂已散去。


    時纓端坐床榻,看著那個導致她淪為京中笑柄的罪魁禍首,緩緩扣緊了袖中的發簪。


    慕濯屏退一眾婢女,在她身前停住:“飲合巹酒吧。”


    嗓音清淡,聽不出情緒。


    時纓一言不發地起身,作勢去斟酒,在轉身的刹那,金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袖,直插自己的咽喉。


    她已經足夠快,但簪頭卻在挨到肌膚的瞬間停住,慕濯輕而易舉地奪下她的簪子,反手扔開。


    “時娘子,你就這點本事嗎?”他的話音籠上一層寒意,先前的平靜蕩然無存,“你既然恨我至極,有膽量自裁,為何不先殺了我?”


    時纓被他攥著手腕,未能掙脫,不禁發出一聲絕望中摻雜著嘲諷的輕笑:“臣女與殿下您最大的區別,便是臣女有自知之明。您天縱奇才、功高蓋世,連陛下都束手無策,隻得把臣女作為交換的籌碼送給您,臣女再異想天開,也不認為自己能夠將您一擊斃命。更何況,靈州非您不可,臣女若殺了您,豈不是成了大梁的千古罪人?”


    “那就節省力氣,莫再尋死覓活。”他放開她的手,“留著性命,等待大梁不需要我,而你也攢夠本領、足以親手殺了我的那天。”


    時纓沉默良久,垂下眼簾,輕聲問道:“為什麽是我?你我隻在千秋節見過一回,莫非因為我與衛王殿下有婚約,你意欲對付他和安國公府……”


    “我要對付他,還不至於用這種伎倆。”他打斷她的猜測,語氣緩和些許,“時娘子方才還誇我天縱奇才,如今又在暗示我愚不可及,不知令尊與孟家同氣連枝、絕不會倒戈相向嗎?”


    時纓不願再與他掰扯,深吸口氣,堅定道:“但無論你出於何意,我此生都隻認定衛王殿下一人,即使你不擇手段將我奪來,我也永遠不會接受‘岐王妃’的頭銜。”


    話音落下,室內溫度陡然將至冰點,他眸光微凝,忽然傾身湊近幾分,她下意識後撤,腿撞在床榻邊緣,頓時失去平衡,跌進柔軟的衾被中。


    他抬手撐在她耳側,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神色意味不明:“你可知外麵都說你是因何嫁給我?雖然傳言荒誕不經,但今夜過後,還有誰會相信你我之間清清白白?”


    時纓瞳孔一縮,攥緊被褥,冷聲道:“你敢碰我一下,我定跟你同歸於盡!”


    她自知這句威脅沒有半分效用,而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就算他強行要了她,她無力反抗,也隻能任其宰割。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緩緩直起身:“記住你說過的話,我等著你找我報仇。”


    頓了頓:“倘若你違背諾言,再度自盡,我就不能保證會對安國公府以及衛王做什麽了。你也知道,我這個人一向不擇手段,到時候指不定會把他們全部送下去陪你。”


    說罷,他徑直離開內室。


    徒留她坐在榻上,目光恨不得將他的背影灼出個洞來。


    往後幾日,時纓果真沒有再想不開,但她拒絕跟慕濯講一句話,整天待在屋內,隻和青榆丹桂兩人交談。


    母親教過她如何掌管中饋、將內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可那都是基於她會嫁給衛王。這樁婚事非她所願,她絕不會承擔旁人強加給她的身份與職責。


    慕濯似乎並不以為意,任由她閉目塞聽,還為她尋了許多書籍和字畫解悶。


    她不想承他的情,對此統統視而不見,一旦他來,無論白天黑夜,她都躺在床榻上裝睡,對他說的每個字充耳不聞。隻有當他靠得太近,她才會警惕地睜開眼,防備他的進一步動作。


    他從未對她有過半分逾矩,多數時候隻是安靜地看著她,然後在滿室沉寂中離去。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五月末,他結束京中事務,啟程返回靈州。


    她身為名義上的岐王妃,不得不隨之同往。


    臨行前,母親來見了她一麵。


    時纓沒有回門省親,因為無顏麵對尊長,時隔半個多月,母女重逢,她情不自禁地紅了眼眶。


    林氏淚眼朦朧地握著她的手,隻說了句“我的阿鸞為何如此命苦”,便泣不成聲。


    許久,時纓輕聲問道:“阿娘,阿爹的病情可有好轉?”


    林氏搖搖頭,歎息不止:“大夫說老爺這是心病,藥石無效,隻能自醫。”


    時纓聞言陷入沉默。


    打從接到賜婚的聖旨,父親一病不起,母親終日以淚洗麵,兄嫂早晚來看她,生怕她尋短見,時綺也破天荒地踏進她的院子,安慰她活著才有希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她的生活原本不是這樣。


    她的人生也不該是這樣。


    若非岐王強取豪奪,她此時還在安國公府,專心準備與衛王的婚禮。


    而不是成為京中士庶的談資,還要被迫遠赴靈州,從此再難見到父母親人。


    她又問:“皎皎的婚事……您和阿爹作何打算?”


    林氏眉宇間愁色更甚,斟酌著說道:“成安王府願意結親,除此之外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時纓掐了掐手心。


    母親沒有明說,可她怎會不知,外界風言風語盛行,父親為維護皇帝的臉麵,不能直言其中關竅,隻能裝聾作啞,任憑傳聞愈演愈烈,世人皆以為她失身於岐王在先。


    因她的緣故,時綺和庶妹們的婚事勢必會受影響。


    成安王世子是京中出了名的紈絝,時綺嫁給他,將來還會有好日子嗎?


    林氏見她情緒低落,寬慰道:“阿鸞,前些天衛王殿下暗中登門,他托我轉告你,要你千萬別做傻事,待他謀得大位,將岐王斬草除根,就接你回來,他……對你念念不忘,還想著娶你。”


    時纓一怔。


    林氏麵露遲疑:“你莫不是已經……”


    時纓搖頭:“女兒以死相抗,岐王沒有碰過我。”


    “那便好。”林氏鬆了口氣,“你若維持完璧之身,將來或許當真能與衛王殿下再續前緣。”


    時纓沒有作答。


    她心知此舉是妄想。


    曆朝曆代,兄奪弟妻都是見不得光的醜聞,縱然衛王願意,官員們又豈能容忍?


    末了,林氏語重心長道:“岐王居心叵測,你在靈州人生地不熟,更須得謹言慎行,謹防被他套話,說出與衛王殿下有關的事,被他拿來大做文章,對衛王殿下不利。”


    時纓點點頭。


    她連看他一眼都嫌多餘,更不可能給他套話的機會。


    雖然潛意識裏,她覺得自己對他並沒有這麽大的價值。


    但木已成舟,他娶她究竟圖什麽,為了讓衛王難堪,或是單純被她的皮相所惑,她漠不關心。


    林氏欲言又止:“阿鸞,阿娘知道,現在對你說這些實屬雪上加霜、強人所難,可……你如果能作為線人待在岐王身邊……”


    時纓會意,再度點了點頭,心裏卻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這想必是父親的指示,事到如今,她自顧不暇,父親卻還惦記著讓她幫衛王傳遞消息。


    她送母親出門,母親抹著眼淚,一步三回頭地走出她的視線。


    轉身卻見慕濯站在廊下,似笑非笑道:“你若再不出來,我便要進去了。以令堂的脾性,我毫不懷疑她會逼你為衛王殉節。”


    時纓置若罔聞,快步返回屋內,關上門,將他的身影阻隔在外。


    盛夏時節,她離開長安,親眷無一人相送。


    踏上驛道之際,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遠遠傳來,伴隨著少女熟悉的聲音:“阿鸞!我送你一程!”


    竟是曲明微。


    時纓拒絕了下車相見,聽好友在外頭焦急地詢問她的情況,霎時間淚如雨下。


    英國公府不欲與皇子們結交,以她現在的身份,堂而皇之地與曲明微依依惜別,落在那些奉皇命前來、象征性地為岐王送行的官員們眼裏,保不準會傳出什麽閑話。


    馬車轆轆前行,她從窗子探出手,作勢招呼伴駕的護衛,將手帕飛了出去。


    未等那護衛撿回,平地揚起一陣風,將她的帕子吹走,不偏不倚被曲明微接住。


    出閣前,她曾答應給曲明微做條錦帕,繡上她最喜愛的西子湖畔盛景。


    兩人還相約將來若得空,就一起回故鄉看看。


    她的手帕已完成,但卻再也無法實現與好友的約定了。


    經此一別,山高路遠,後會無期。


    離開長安的那一刻,時纓的時間仿佛被靜止。


    她寸步不離馬車,到了靈州,便如同曾經在長安的岐王府時一樣,足不出戶地待在屋內。


    四季輪回,草木枯榮,從此與她無關,她畫地為牢,困守一方狹小的院落,不知今夕何夕。


    慕濯依舊三天兩頭來找她,有時候沒有軍政事務處理,就在她屋中待一整日。


    她無法從早睡到晚,也沒資格趕他走,隻能對他視而不見,漸漸地,倒也習慣了與他相安無事。


    青榆和丹桂陪在她身邊,時纓並未拘著她們,反倒經常攛掇兩人出去玩。


    她們不遠千裏追隨她,是她在這段漫長而無望的光陰中唯一的慰藉。


    某天,兩人從外麵回來,丹桂悶悶不樂,隱隱還有哭過的跡象,在時纓的再三催問下,青榆代為交待了事情的原委。


    兩人在店鋪裏挑選物品時,丹桂聽人提及時纓,以為是誇獎,便興致勃勃地附和了幾句,誰知她聽錯了靈州方言,對方實則是覺得時纓這王妃配不上岐王,希望她早點滾回長安去。


    “分明是三娘子被脅迫,怎麽到頭來反而成了您死纏爛打要嫁給岐王一般?”丹桂氣得直跳腳,複述那人的字詞,喃喃道,“奴婢記住了,這句不是好話,往後再讓我聽到,我跟他們沒完!”


    時纓卻被她逗笑,望著從窗欞灑落的夕陽,忽然不知怎的,竟想出去看看,聽一聽靈州方言是否如她所說。


    而且慕濯看似殺伐果斷、冰冷不近人情,在當地百姓心中居然頗有聲望,讓她生出些許好奇。


    她怕他知曉,專門尋了個他去營中的時候出門。


    這是她來到靈州之後第一次踏出府邸。


    此處遠不及長安繁華,卻也並非京城不少人以為的不毛之地,沿街走過,商販們笑臉相迎,往來行人不論男女老幼,臉上皆有平和而滿足的微笑。


    時纓終於再次感覺到陽光照耀、微風吹拂的滋味,她停在路邊,與一位賣瓜老農交談,提及岐王,老農字裏行間皆是敬佩,口口聲聲說若不是他,他們這些邊境居民恐怕還處在蠻夷鐵蹄的蹂/躪下,過著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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