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叫與人卿卿我我?關瑤莫名其妙:“……那不還是你麽?”


    這話說的詭拐,怎麽還好似她給他戴了綠頭巾似的?


    裴和淵不答這話,而是直直望住關瑤:“娘子生我的氣是對的,那樣的我,委實太過了。”


    倔嘴葫蘆突然開始自省,打了關瑤個措手不及。


    不僅如此,裴和淵還沉吟道:“我不歡喜孩童,實則,實則也是因為我這身子……有些缺陷,不宜有子嗣。”


    這話他說得極慢,處處都透著難以啟齒之感。


    關瑤呆住:“你身子有缺陷?什麽缺陷?”


    在榻上……這人挺勇猛的啊,有什麽缺陷?該不會那些時日他吃的,不是榮伯開的避孕藥,而是壯/|陽藥?


    難不成……自己誤會了他?


    這般想著,關瑤看向裴和淵的目光,逐漸難言起來。


    裴和淵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並未察覺關瑤的猜想走入歪斜之道。因那等子缺陷,委實不好說與她聽,畢竟那樣的異處任誰聽了,不會將他視作一個怪人?


    裴和淵目色暗暗,卻語帶希翼道:“隻要娘子願與我重修舊好,從今往後娘子說什麽便是什麽,我再不與娘子爭執。娘子若不想見我,我便在書房呆著,幾時娘子願召我到跟前了,我才入寢居,可好?”


    若說方才乖乖吃藥的裴和淵是低眉順眼,那麽此刻求和的裴和淵,便是在低聲下氣的懇求,懇求關瑤不念舊隙,與他仍作夫婦。


    氣氛微滯,關瑤陷入倘侊之中。


    自成婚到現在,她見識過這人的傲然,受過他壞心戲弄的輕浮勁兒,亦領教過他令人時而錯愕時而膽寒難以招架的占有欲,方才更是目睹了他蠻不講理連自己的醋也吃的奇怪行徑。


    可就算是他受傷得病時文弱得讓人心生憐惜的模樣,也都比不上這樣一個低到塵埃的,一身孤寂蕭索的裴三郎君。


    仿佛曾經對她做過什麽十惡不赦的事,又像是走了許久的迷途旅人遇上甘霖,怕極了再次失去,便矮下身段不顧一切,隻想牢牢抓住她。


    可明明幾個時辰之前,他才控訴自己將他吃幹抹盡裙帶一係便不認人,怎麽這會兒便反了水,成了個搖尾乞憐,甘願對她俯首帖耳的郎君?


    麵對這樣的裴和淵,關瑤心中厲亂如麻,又像有什麽在一圈圈攪緊她的胃腸,讓她無所適從。


    這廂,關瑤搜索枯腸也弄不懂郎君態度為何如此割裂,數百裏外的順京城宮中,與她一母同胞的關貴妃,才喝下半碗湯藥。


    從鬼門關走了一趟的關貴妃,精神愈發不濟,能喝下這碗湯藥已很是難得了。


    一旁,目睹她喝藥有多艱難的新帝雙手都抖嗦著:“瑧兒,你再喝些可好?這湯藥是醫官院製的新藥,想來當有奇效的。”


    “我這苟延殘喘之人,便是吃了千年靈芝也是徒勞,陛下還是莫要廢心了。”關貴妃把頭歪到靠窗的一側,這些話回得很是吃力。


    見昔日舊愛如風中殘燭一般萎弱,新帝心口滿是悲滄,他咬著牙請求道:“聽說有位夏姓神醫可醫難症,朕已派了人去尋他,你,你勢必好生護住自己。”


    連串的咳聲驟然而起,關貴妃忽將帕子掩住口鼻。悶聲咳了一會兒後,她挪開帕子,緩了許久才苦笑了下:“軾君這樣的大罪,我本該當場便隨他去了,偏陛下要吊著我一條命,何必呢?”


    新帝看著帕中那洇出的,令人刺目扯心的紅跡,滿目痛色道:“是朕害了你,朕……”


    關貴妃搖了搖頭:“罪婦之所以軾君,蓋因那失德之人對罪婦胞妹下手,罪婦並非有意幫助陛下。陛下若要記罪婦之功,但求陛下護住靈兒,善待我的家人。”


    “靈兒性情直爽不拘,是個被慣壞的孩子,最是受不得氣。罪婦不求她選聘什麽高官重臣之子,隻願她嫁個普通兒郎,安生度世足矣。”


    “還有,陛下如今器重那裴三郎,想是輕易不願傷了臣子的心,可罪婦收到外家的信,道是裴三郎遣了他那嫡姐去青吳,想勸回瑤兒。瑤兒既是不願再與他作夫妻,想來也是情意已盡。罪婦心向胞妹,故想了又想,還是鬥膽求上陛下一回……”


    聽她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嗓音已越發虛了,新帝連忙道:“朕聽你的,你若不想讓那裴三再糾纏你那妹子,朕便擬旨一封,斷了他二人那樁婚事。”


    關貴妃翹著眼尾笑了笑。


    歲月不敗美人,即使是病痛纏身,她亦能保持婉麗華容。強打精神時,日日來探的女兒也在她身上瞧不出增重的病相。


    “你們這些掌了權的人呐,總是貪心不足。哪怕有了無上的權勢也還不夠,要欺淩小族,要開韁拓土,要戀慕女色,還要賢字當頭,更要長生不老與天共存……”關貴妃懨懨的氣息中帶著極強的嘲弄之意:“人心不足,帝王之心更是貪得無厭,真真諷刺。”


    靖王受著嘲弄,雙目癡癡望著榻上之人。


    正值午時,窗外澹蕩的日光半半灑來,染亮女人穠麗的眉眼。


    她這般呼吸輕淺地躺在那處,像極了午憩將醒未醒時的嬌慵之態,仿佛他近身喚一聲“瑧兒”,她便會立馬從榻上撐起身來抱住他的脖子,肆無忌憚地撒嬌賣俏。


    可到底,已不是二十年前了。


    青吳晴園之中他隨興賦詩惹來的一樁桃花,終是成了心頭揮之不去的深宵殘夢。


    想當年她何等利落果決,也許有賭氣的成分在,也許單純不服輸,才聽他說了真實身份且知他有未婚妻子,她轉頭便去尋了成婚的人。


    猶記得在青吳那間秋拾園的雅間中,他咬牙問她:“無媒無妁,你哪裏尋的夫婿?就不怕被人給騙了?”


    “你少咒我了,宸郎那樣光風霽月的人,才不會騙我呢!”她這樣答,眼中的爛漫和雀躍灼他肺腑。


    玉筷生生掰斷,筷身的缺口割破他的指腹,朱紅的血珠子冒了出來,順著指節向下流淌。


    指腹出血,她卻不再像從前那般,著急忙慌地撲上來便替他吮幹血珠,而是咬著筷尖,睜著兩隻明澈的鳳眼盯住他。


    未幾,丫鬟進來稟報,道是她那夫婿來尋她了。


    她起了身,又被他拉住。他鐵青著臉,喉間哽了千言萬語想說,可她顯然半個字都不想聽,拉拉扯扯間,二人腰間的禁步纏作一團。


    她急著走,連細細解的耐心也沒有,喚人拿了剪子,便絞斷了墜子的瓔珞。


    急成這樣,竟是連那環佩也不要了。


    珠兒落地,一顆顆彈散開來。


    從此那愛而不得的人,成了他。


    他總是懦弱的,當初本可以尋她說個清楚,許她王府側妃之位,甚至讓她明說誕下長子便封為世子。可他到底為身份所困,躊躇萬千。直到他知曉她所尋的成婚之人竟是皇兄之時,他心頭愈加百味雜陳,終是怯了,也介意了。


    一陣悶咳打斷新帝追憶,關貴妃捂著胸口蜷起身子在咳,身子便似那瘦弱的貓兒一般,在瑟瑟發抖。


    見狀新帝欲要上前,卻又想起她早幾日的投來的,如利刃般的目光,一時進退無憑,隻得呆立原地。


    咳完那段,關貴妃湊到宮婢的手邊啜了幾口茶水,再由宮婢撫著後背順了順氣,才長喘一聲道:“陛下不用在我這處浪費閑心了,當年之事我不怨你,此遭也與陛下無關。”


    話畢,關貴妃看向自己擺在絨毯之上的指甲。


    裸著的,未戴指護的指甲,塗著豔紅的朱蔻。可她清楚地知道那丹砂之下,是令人觸目驚心的白。


    是大限將至了麽?關貴妃淡淡一笑:“即使沒有那杯毒酒,單論賀宸給我試過的那些藥,我這身子早便虧空得厲害,是個將死之人了。我也不瞞陛下,之所以還活著,除了不忍看靈兒與我家人傷心之外,便是想看那些個藥丸子,那些個號稱能讓人長生不死的藥丸子,到底是先藥倒他,還是先藥倒我。”


    “沒成想到頭來啊,還是一杯毒酒了了他的命先……”驀地想到些什麽,關貴妃抓緊毯麵恨恨道:“若知賀宸為了製藥,竟生取孩童腦髓,我早便該灌他十杯毒酒,送那黑了心腸之人去地府受油潑之苦!”


    情緒劇烈起伏著,該是感到不適,關貴妃蹙起眉頭平靜了下,有些不耐道:“若無事,陛下便早些回吧,莫要再來罪婦這處了,若惹人閑語,罪婦受不得。”


    “瑧兒……”新帝上前半步,伸出的手像要抓住什麽似的,可對著她刻意側過去的背影,終還是無力垂下道:“那朕……便先走了,就當是為了靈兒,你也……好生養著。”


    無人回應,新帝喉間酸澀,隻得邁步離開。


    邁過花罩時,忽聞一聲極輕的喚:“陛下。”


    新帝停住腳步,聲音隨花罩飄到他耳際,她說:“罪婦已是熬世之人,倘使哪日不曾睜這雙目,也請陛下瞞住這當中的事,莫要讓罪婦家人知曉。”


    目中餘痛亂顫,新帝迎著日光靜靜立著,良久才道:“好。”


    便在新帝亂著步伐消失於簷角之時,相反的方向,有人在隱匿之處悄然轉了腳步,往坤寧宮去。


    坤寧宮,皇後寢宮。


    周皇後正修剪著一盆香石竹,聽過來人所報後,她的剪子停了許久,半晌問了句:“你所言為真?”


    “罪婦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不敢欺瞞娘娘!”裴挽夏連忙叩首。


    殿中靜了片刻,隻聽得剪子喀斷枝椏的聲音,利落之餘,又生生有股劊子手在削人首級一般的氣勢,直令裴挽夏大氣都不敢出。


    片刻後,才知上首之人淡聲道:“好。那寧古寺你放心去就是,隻要做半個月的樣子,敲敲木魚唸唸經,半個月後會有人去替你,再過幾個月,你便能‘暴斃’了。待風聲鬆了,你拿了盤纏自去嫁人便是。”


    裴挽夏心中一喜:“謝娘娘榮恩!”


    周皇後隨意應了一聲,便把她拂走了。


    近身伺候的孔嬤嬤看了看那案上的香石竹,見好好的花葉全被剪了個稀爛,心時便是長長謂歎。


    自打世子爺沒了以後,皇後娘娘便發陰鬱了。東宮住著個庶子不說,眼下聖上又被先帝之妃給勾纏住……


    “咣——”


    盆栽果然被周皇後自案上推落,周皇後白著張臉怒罵道:“本宮早知那狐媚子是個禍害!一把年紀了還要勾著陛下!本宮真恨不得生啖其肉!”


    “娘娘息怒,還是身子要緊。”孔嬤嬤一邊安撫著周皇後,一邊喚人來淨掃。


    “她日日湯藥灌著,那身子骨拖得了幾日?娘娘莫要為這事動怒,不值當。”


    “拖得了幾日?”周皇後牙關緊扣:“本宮現在就想讓她死!”


    見周皇後氣得嘴角都有些猙獰,孔嬤嬤隻能小問道:“那娘娘,想如何做?”


    周皇後斂眉沉思,似在想著計策。


    孔嬤嬤提醒道:“若做得太明顯,就怕陛下頭一個想到娘娘身上來……”


    “要本宮出手,本宮還嫌髒呢。”周皇後抬眼,忽冷笑一聲:“不是有現成的人麽?”


    “娘娘的意思是?”


    周皇後遞了個眼神,孔嬤嬤連忙附耳過去。


    聽罷,孔嬤嬤心下一跳,旋即亮起眼來:“娘娘高招!還是娘娘想得周到!”


    借太子殿下的刀殺人,著實精妙!


    周皇後亦自認這是個絕好的計謀,不多時便恢複雍容麵孔,徐徐出言道:“那賀博正不過是個上不了台麵的庶子,如今走大運當了一國儲君,若他能除了那狐媚子,既是給本宮盡孝,亦是給他那死了的賤娘報仇,豈不一舉兩得?”


    “娘娘高明!”孔嬤嬤極盡諂媚的捧著盅茶水獻上,複又問道:“對了,娘娘當真要助那裴挽夏脫身?”


    周皇後揭了盞蓋拔著茶頂浮葉,聞言不冷不淡地說了句:“沒腦子的白眼狼罷了,哪裏香便奔哪裏。她今日能賣了那關瑧,明日便能賣了本宮,留著何用?”


    對此,孔嬤嬤亦是讚同無比,她試探道:“那老奴……”


    “她不過是個寶林罷了,臨昌伯府也無人在意她,隨便找人做掉,報個病斃就是了。”周皇後不耐地答道。


    比起裴挽夏,周皇後眼下更關心的,還是另一個女子。


    而幸好那人,她早收為已用了。


    第40章 開屏求和


    翌日晨早, 臨昌伯府的某處角門外,二女結束交談後,當中一位姑娘戴起帷帽低頭疾走出了巷落。


    那人攏著帷布,專揀人少的地方走。待穿了半條街後, 她拐進一處陋巷, 這才取下了遮身的帷帽。


    帷帽離身, 見得那姑娘梳著垂桂髻,裝扮不紮眼卻也極為得體,儼然是個高門府宅中的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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