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終,她沒能如瞎扯的謊言那般生出對龍鳳胎,而是誕下位小公子來。


    哭啼聲中,關瑤被抬著拭淨身子,小嬰孩也收拾幹淨了。


    產婆抱著給她看:“夫人這孩子可真幹淨,奶痂都沒長一個。”


    關瑤已然累得眼皮都掀不開全的,她半眯著眼睛,看了看生得小猴子一般的嬰孩,便腦袋一傾睡了過去。


    像是一粒結在空中的飛埃,關瑤在不真實的大虞皇宮上空,聽到有宮人在小聲交談,道是常太後的寢宮燒成了一堆殘渣。最可怕的是,太後與天子都沒能逃出來……


    沉重的氣息感染得渾身上下都疼,胸腔酸液上湧,關瑤的喉間才哽咽了下,兩側的眼角便各流出一道淚來。


    許是已為人母便陡然生出些敏銳的聽覺,關瑤眼還未睜,便像察覺到有人在喚自己似的。


    耳畔傳來些窸窸窣窣的聲響,關瑤睜開眼,立馬側頭向外。


    半人高的搖床中,她的孩子在咂巴嘴,而那搖床旁邊,則站了個高挺的身影。


    哪怕天光未亮,哪怕那人麵容不明,又哪怕他半句話都沒說,關瑤幾乎是霎時之間便認出了那人。


    是他。


    是她那個乖戾的夫婿。


    “生了啊?”裴和淵目光探過來,含笑道:“到底讓娘子把他給生出來了。”


    眼見他伸手去搖床中抱人,關瑤嚇得心口一跳:“你要做什麽?你冷靜些!他是你的孩子!”


    裴和淵動作不停,甚至他姿勢都不生硬,還知道托頸托臀,用整條臂撐住孩子。


    抱在懷中端詳了下,裴和淵走到關瑤的榻旁:“娘子你看,他的眼睛耳朵鼻子,都與我一模一樣。”


    “……”雖不知他打的什麽主意,但關瑤還是誠實地答了句:“他還小,根本沒有長開,哪裏就看得出來像你了?”


    裴和淵再度盯著看了片刻:“唔……醜是醜了些,可仍能瞧得出來,他生得與我頗為相似。”


    許是剛剛生完孩子的女人格外低落,眼下見得是這個裴和淵好端端站在自己跟前,關瑤不由頹敗:“你……我是失敗了對不對?”


    裴和淵答非所問:“娘子就不怕他長大了像我?”


    “你直說吧,你想做什麽?”關瑤如同在大理寺受審的人犯一般艱難地坐起,兩隻眼眨也不敢眨地盯著裴和淵,生怕他一撒手,故意把兒子給摔到地上。


    裴和淵不答話,而是聽著小嬰兒咂巴的聲音,歪頭問關瑤:“他為何如此?”


    “給我抱吧,我喂一喂他,該是餓了!”關瑤眸子雪亮,立馬連珠炮般答話,兩隻手臂伸得老長。


    見她急切成這樣,裴和淵眉骨微揚,卻還是將懷中一團軟小的人兒遞去給她。


    初回喂乳,身旁還有個人在盯著,關瑤掀衣的姿勢都有些僵硬。可小人兒一到她懷裏便能聞著味兒似的,張嘴便像奶貓兒一般嚶哼幾聲,將小嘴朝她襟前拱。


    料想該是餓極了,關瑤再顧不得那麽許多,急忙將兒子護在臂中,側躺著開始喂。


    萬事開頭難,初為人母的痛總是格外多,關瑤整個身子都不自在,嘴裏也不停抽氣,還要顧著拍小娃娃的背。


    “很疼?”旁觀的人忽然鑽來句問。


    關瑤想拉著被子蓋住自己,又怕悶到孩子,便隻咧咧嘴道:“比生的時候輕鬆多了。那時候殺豬什麽動靜,我就什麽動靜。”


    輕輕的笑聲在半明半暗中出現了一下,便隱沒了。


    喂完後關瑤沒肯放手,掩好衣襟再替孩子理了理被角,就那般半撐著身子,看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小娃娃。


    吃飽後的小娃娃如同魚兒一般,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吐水泡。


    看得正入神時,裴和淵問了句:“娘子怎麽想我?”


    關瑤的身子明顯僵了下:“你真想聽?”


    裴和淵沉默了下,未幾卻笑道:“不大想聽了。”


    夜將不安無限放大,關瑤決定麵對現實:“所有的事都是我的主意,希望你不要遷怒旁的人。孩子……到底已經出生了,你再不喜他,他也是一條生命,你……”


    “娘子怕我對孩兒下手?”裴和淵點破關瑤的擔心。


    鑒於他先前數度極端的行為,關瑤並未否認。


    幾簇興味燃於裴和淵的眼底:“娘子可曾歡喜過我,可曾在意過我?”他笑著,似是漫不經心地問:“我在娘子心中,可有一席之位?”


    關瑤腦中空了下,被他這話攫住心神。


    她撐著身子坐直了身,借著窗外透入的皎皎月光去看裴和淵。


    郎君眸子定定,如一汪黑深的潭水,可關瑤卻陡然於心中刺痛了下,為著那不摻假的濃情,以及……壓於眼底的隱秘期待。


    唇抿了又抿顫了又顫,便在關瑤將要開口之即,裴和淵卻榻上,探著身子看了在裏側安睡的小嬰兒一眼:“奇怪,明明不想讓他活著的,可這人生出來後,我怎麽又舍不得了呢?”


    這話直令關瑤眉心一顫,還未待她醒過腔來,人便被環抱在懷中。


    男人在說話,鼻息都灑在她的發頂。他道:“我也不算虧了,沒有輸。起碼娘子生了我的孩子,也算與我有了延續。”


    “我可以消失,娘子莫要忘記我。若論先來後到,我也並不比他遲多少。”


    “娘子,我愛你,不比他少。”


    關瑤喉嚨哽著,眼裏沁出眼淚,淚珠子從頦緣滴下去,落在被麵之上洇濕了一片。


    一隻冰涼的手碰了下她的鼻尖,男人的聲音慵懶溫吞:“再有下世,娘子愛我多一些罷。不,娘子隻屬於我吧。來多一世,我不會再放手。”


    所有的過往都糅織在一起,沉得存心要讓關瑤喘不過氣一般。她死命捂住嘴,不想讓哭聲吵醒熟睡中的孩子,可縱然如此,人在哭過後眼皮總有千斤重,她無法控製自己抽抽噎噎縮在被中,更擋不住困倦的乏意席卷全身。


    在徹底栽入睡息之前,關瑤還記得自己耳畔有人在說:“我是為了娘子而離開的,若有下世,娘子……定要償還於我。”


    ……


    一大一小,安然入睡。


    裴和淵雙手撐在榻上,眸中是令他都感覺不到的脈脈溫情。


    目光自小娃娃身上轉到小女人身上時,絲絲縷縷的情愫像要漫溢出胸膛。


    倘若這個身體由他支配,他又怎會那樣珍惜能看見她的時光,珍惜到要用力些,讓她記住他。


    可也讓他怕了她,甚至想除掉他。


    他永遠在伺機而動,他試圖抓住所有的機會,那人一切情緒的起伏之間,他都想衝破禁錮,占領這具身軀。


    誠然,他並非記不清上一世的最後,自己有多麽的不正常,可他堅定地認為那隻是過去。同樣的錯誤他不會犯兩次,上世失措,這一世,他定能控製得好。


    可若她怕他,若他的存在令她憂懼……


    得是自舍字中悟來的,舍是自愛中淬出的,不過離開二字罷了,想來也並沒有那樣的難。


    答應自己的最後一眼看完,裴和淵眉目漫開,緩慢站起身,向那木門行去。


    三步,兩步。


    榻上的嬰兒總是不安分,哪怕將將吃飽了肚,卻還是要發出咂嘴的聲響。


    裴和淵站在一步開外,認真聽完了令他心頭發軟的那聲舔舐,才抬起腿,向前跨出最後一步。


    門被打開,如孤筠孑立的郎君踏過門檻,消失於木門之後。


    而寢房之內,關瑤將好翻了個眠。


    ---


    夢夢又寐寐,清醒又墜入。


    胸腔如被抽空,從入眠到蘇醒,再度睜開眼時,關瑤竟花了足一盞茶的功夫,才認清自己到底在何處。


    在夏老神醫粗著嗓門告訴她第三遍已經回來以後,關瑤這才想起來問:“他是……離開了麽?”


    “離開了。”夏老神醫嘀咕:“還算他有些個覺悟,差那麽點兒,老禿驢就要作法送他永遠沉睡了。”


    “阿彌陀佛,恭喜施主喜得麟兒,轉逆緣增上緣。”慧濟大師在旁慈眉善目。


    關瑤四下看了看,慌問了聲:“大師,那我夫君……”


    “救他回來是為了讓他跟你天天膩乎?幾個地方惹出的爛攤子不得他收拾?難道天天跟著你們娘倆打轉不成?”夏老神醫口頭搶著話,手裏抱著小娃娃,把兩隻眼笑成了縫:“小家夥生得可真好,老頭子我也是有重孫兒的人了!”


    確如夏老神醫所說,裴和淵清醒之後,便去了大虞皇宮處理事情,甚至那事件一理,關瑤便三四日都不曾見到他。


    有兒萬事足,盡管心頭憋了重氣,關瑤卻還是立馬能被一日一個模樣的兒子給哄得心花怒放。


    裴和淵人雖沒露麵,卻拔了好些個會伺候的下人來,當中也不乏幾個奶嬤。可關瑤自己的奶水便足夠豐沛,倒未讓她們奶孩子,隻在孩子哭的時候讓幫著哄哄便是了。


    因而在忙得頭腳倒懸之後抽空回了趟那住處時,裴和淵所見到的,便是小女人側身喂奶的畫麵。


    他的妻姿勢已很是熟練,一邊喂著孩子,一邊手還不安分地到處在孩子臉上碰來碰去。幸好小娃娃一心飽肚,不理會這麽個多手多腳的娘親。


    揮退伺候在屋內的人後,裴和淵輕手輕腳接近,像是呼吸重了都會驚擾到這一幕似的。


    待離榻邊尚有兩步之時,本來專注喂著孩子的人反手便扔了個枕頭下去,正正砸在裴和淵臉上。


    “你哪位?”扒穩枕頭後,裴和淵對上的便是張刻意板起的臉。


    他摸摸鼻頭,下意識賠了個笑:“娘子。”


    關瑤不輕不重地睨他一眼:“我是不是該喚陛下了?陛下最近在忙什麽?莫不是這便開始選妃了?”


    “娘子這話何意?”裴和淵往榻前去,溫和好脾氣地笑:“是我不好,近來在宮中被事情纏住了腳,冷落了娘子,我該罰打罵,娘子隨意。”


    “那不是襲君的大罪麽?我哪裏敢?”關瑤故意挑刺。


    裴和淵傾身攬住她:“女子教訓夫婿爾,天經地義。我還未行國君大禮,就算行了,在娘子跟前也隻是伏低作小的夫君。”


    炙熱的氣息挨近,關瑤這才想起去推他的臉:“做什麽?不許看。”


    裴和淵揉了揉額角,無奈地笑:“我看看孩子。”


    “那也一邊待著先!”


    “……好。”


    小娃娃一天天見長,能睜眼的時長也越發多了,這回飽肚後倒並未立馬又睡,而是睜著圓咕嚕的一雙眼,滴溜溜地看著眼前湊來的兩顆腦袋。


    小人兒眉毛還極淡,鼻子也是軟榻榻的沒有鼻梁,唯一瞧著可喜之處,便是越發讓自己像個雪團子一般的皮膚了。


    關瑤信手拿了個搖鈴逗他,又問裴和淵:“可想好給孩子取什麽名字了?”


    裴和淵聲音沉著:“便用父皇賜的名罷。”


    “你記得?”關瑤先是訝然,隨即又了然:“是了,他記得,你也肯定記得。”


    末了,關瑤又想起孟寂綸那封絕筆信,她腦袋枕著裴和淵的肩,抽抽鼻子道:“那個人也是有觸動的吧?”


    想殺的人,想殺的生父,卻甘願為自己清障,為自己背負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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