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人人常說天家無父女,但是皇帝和李安然的相處方式,卻不僅不像是天家,就連同尋常人家的父女也有極大的不同。


    他們之間有一個亦君亦臣,亦父亦子,卻又不僅於此的微妙氛圍,有的時候,哪怕是和李安然同母的於菟、欒雀也難以理解其中的奧妙所在。


    若硬是要說的話——比起君臣、父女,李昌和李安然之間,更像是兩個生在相同時代,惺惺相惜的梟雄、明君之間暗自較勁、又相互理解的狀態。


    對於皇帝來說,這孩子、這對手、這梟雄——是他自己一手撫養、手把手培植起來,親自教她書法、兵法、帝王心術,親自督促她弓馬、授予她兵權,他心裏的感情,遠比李安然更複雜一些。


    他有時候會有些後悔自己把這個長女養的如此出色,可惜她不是嫡長子,有時候又會慶幸她不是嫡長子,並且油然對長女的優秀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自豪感。


    李安然辭別了皇帝,從前朝出去便徑直往大理寺去了。


    大理寺少卿是弋陽公主的兒子,按照輩分李安然應該是叫他一聲表兄的,但是錢少卿怕李安然比怕皇帝還多幾分,見到李安然來大理寺,嚇得差點沒把自己手上的朱筆給掉在案卷上——好在最後還是一把搶住了,沒有讓朱砂汙了案卷。


    錢少卿現在流的汗,都是小時候挨的打。


    “大殿下要來,怎麽不和下官先知會一聲?”錢少卿喝了口茶壓壓驚,整理了一下衣冠便起身迎李安然。


    李安然道:“我想來看看前幾日交給你的那個東胡人。”


    錢少卿道:“都按照大殿下的吩咐,一日三餐都給他準備著,將人放在最裏麵的牢房,單獨一人,讓他見不著別人。每日送飯也就是用牢門下頭的小門推進去罷了。”


    這牢房一向是用來關押重刑犯的,不見天日,不通聲響嗎,正常人在裏頭呆了少則三天,多則五日,必定是要服軟,哭著求出來的,這個東胡人到時讓錢少卿非常意外——畢竟,大殿下把他丟到這來都已經超過七日了。


    要不是今天李安然來找他,錢少卿幾乎要以為李安然已經把這號人給忘了。


    李安然坐到椅子上,隨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消暑飲:“他表現如何?”


    錢少卿道:“飯有好好吃,比一般人安靜,也熬得住。”一般人進了這個地牢,前兩日都會和他一樣安靜,隻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像是全世界都將他忘了一樣,犯人就會開始試著發出各種聲音、叫罵不休。


    雖然叫罵聲難聽,但是大理寺的獄卒們都知道,隻要開始罵了,那這人就離服軟不遠了。


    但是這個阿史那真,關進去已經七天多了,吃喝拉撒都在裏麵,沒有光還沒有聲,偏偏硬是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來。


    李安然挑眉:“我過幾天再來看他,你還是照舊注意著,再過三天要是他還是這樣,就把他提出來洗個澡,收拾幹淨了丟去外頭的牢房。”


    錢少卿雙手交疊行禮:“喏。”


    李安然道:“對了,表兄啊,你這幾日回去看姑母了嗎?我記得姑母要大壽了啊。”


    錢少卿:……


    我不想,我不要回去啊。每次回去看到她身邊那些個鶯鶯燕燕我回去得吞好幾顆保心丸。


    “臣覺得……阿娘她應該不需要我回去給她祝壽。”錢少卿如實道。


    他年少時,弋陽公主寵溺他,養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書也不好好讀,專愛走狗鬥雞,是個標標準準的紈絝子弟,後來弋陽公主的第一任駙馬病死了,不出一年就另外嫁了第二任駙馬,又生了錢少卿同母異父的弟弟,錢少卿才漸漸體會到了什麽叫做新不如舊。


    而後幾年裏他越發荒唐,終日眠花宿柳,直到被弋陽公主送去陳王府,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被十二歲的表妹帶著一夥壯婢天天揍得鼻青臉腫,又屢次報複不成,反而落下了嚴重的少年陰影。


    加上章後溫婉賢淑,如姐如母,錢少卿才漸漸給掰正了回來。


    隻是就算他後來娶了親,兒女都有一雙了,錢少卿還是怕表妹。


    ——那是表妹麽?那是洪水猛獸啊。


    雖然是親戚,但是家裏那些事情,李安然也知道不能說的太盡,便點點頭:“表兄自己知道就好,我也不好多說的。”弋陽公主的壽宴將至,以她的性子她肯定是要大肆操辦,到時候自己肯定是要去的。


    送走了李安然,錢少卿決定親自去地牢看看那個阿史那真,他其實隻在這人剛剛來的時候見過一麵,隻知道是個狼崽子一般的年輕人。


    於是他走到地牢門口,悄悄掀開地牢牢門上的鐵床,往裏頭看了一眼。


    此時是正午,是地牢難得有光的時候,他看了一眼裏麵,卻見那東胡人盤腿坐在地上,雙眼緊閉,也不理睬自己。


    阿史那真的耳朵動了動,聽到有人掀開了牢門上的鐵窗,必定是為了往裏麵看,但是眼睛卻不睜開——這裏頭太昏暗,他的眼睛已經習慣了微弱的光線,如果這時候睜開眼睛,恐怕會被灼傷。


    加上他本身是東胡人,再被關進這個小地牢的時候,他就知道了——對方是要把自己當成鷹一樣熬。


    熬鷹的人要比鷹更堅韌,更耐得住性子,如果是那個人的話,肯定不會現在就來看他。


    但是阿史那真也知道,自己的精神、體力、耐力其實都已經快要到極限了。


    隻是他運氣好,對方找的人沒有自己那麽多的耐心,這一個“掀開鐵窗窺視自己”的行為,反而讓他知道對方其實還是在關注自己的一舉一動,沒有徹底將自己遺忘在腦後。


    這反而給他注入了一點信心。


    隻要能夠熬下去,他就有見到祁連弘忽的機會。


    想到這裏,阿史那真擱在自己膝蓋上的手,捏緊了他的褲子。


    大周過了春闈就進夏,天氣越發炎熱了。


    李安然離開了大理寺,沒有直接回家,轉而向禦史台去,禦史台還沒有到用廊下食的時候,崔肅坐在窗前不知道在看些什麽。


    李安然從窗邊往裏探出頭:“看什麽呢?”


    崔肅:……


    崔肅握著書冊的手抖了一下,連忙將書冊合上,卻到底晚了,李安然已經看到了上頭的字《佳人記》。


    李安然:……噗嗤。


    崔肅道:“前幾日去拜見蔡師。從太學生那沒收來的。又聽說陛下近日愛看此物,意欲勸諫,隻是此物俗不可耐,實在不入流,看完了才能……”


    李安然:“別說了,我知道。”


    崔肅:“……殿下又來禦史台做什麽?”


    “沒什麽事,來看看你在幹什麽,可給我待著了。”李安然伸手一抽,把他手下壓著的豔俗小說抽了出來,“阿耶還給我看呢。”


    “胡鬧!這種東西怎麽能給你看!臣要上奏勸諫了!”崔肅拍桌。


    李安然靠在窗前,歪著發髻,手裏卷著書冊,笑眯眯地看著發脾氣的崔肅:“我怎麽看子竹似乎也不是很生氣啊。”


    崔肅噎了一下,問道:“殿下既然看了,有何見解?”


    李安然道:“參他。”


    崔肅:“參誰?”


    李安然發髻上攢著的流蘇步搖晃了晃:“參阿耶啊,他看這些個亂七八糟的。”


    崔肅:“臣是問……殿下對此書內容有何見解。”


    李安然道:“狗屁不通。”


    崔肅臉一下子綠了。


    “既然是佳人,怎麽就光有些身嬌體軟、嗬氣如蘭的大家小姐?女織戶呢?女桑戶呢?女軍戶呢?誰說的佳人二字隻配這些個嬌嬌嬈嬈,隻有一張臉的草包美人了?我還嫌棄裏頭的才子沒有雄才大略,報國之心,隻見了一個不知道誰家的漂亮姑娘,就滿腦子想著花前月下了,我最討厭這樣的‘才子’了。”李安然道,“這寫書的,沒有腦子。”


    崔肅:……


    別罵了別罵了,下一本就寫,你愛看什麽我寫什麽還不行嗎。


    第42章 第二更


    李安然回到王府的時候, 正值晌午用餐,她一向是不喜歡按照親王用餐的規製來強行定每一餐的湯、菜數量,從簡便可, 所以藍情為她準備一盤胡椒炙羊肉,一碗稻米飯, 最後還一並配了一杯酸酪漿。


    李安然把炙羊肉拌進米飯裏, 坐在廊子上便吃了。


    這羊肉新鮮, 原本就沒有什麽腥膻味,加上配上了胡椒、大蒜調味,拌上米飯她能吃兩大碗。


    這麽粗獷的進食方式, 是李安然在軍營裏帶出來的習慣。


    平時天京的貴女們更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李安然問邊上伺候她午膳的翠巧道:“法師用過午食了嗎?”


    翠巧道:“榮枯法師隻問膳房要了一碗米飯和一些菘菜。”


    畢竟寧王府是世俗的地方,李安然喜歡吃肉,膳房中沒有一個鍋是不曾煮過葷腥的,榮枯便問李安然要了一個小陶爐,幾個方便他做燜煮之物的蒸籠、砂鍋,自己安安心心地開起了小灶。


    李安然過去的時候,正好看見他正坐在廊下用飯。


    隻見他沒有同往日一樣趺坐而是自然垂著雙腳,手裏捧著陶碗,邊上放著一個黃銅壺, 正用濕麻布包著把手,放在碳爐上熱著。


    更妙的是, 他手邊上的白瓷碟裏還堆著三顆醃漬成黑色,去了核的梅子。


    有些人, 坐在廊下跟個小孩似的垂著腳, 往嘴裏扒拉湯飯,也能讓人憑空嚐出無限詩意來。


    “法師吃什麽呢,這麽香甜。”李安然推開門走進去, 大大咧咧在榮枯邊上坐下,順便瞥了一眼他的飯碗。


    裏頭一棵白水煮過的菘菜,煮軟爛了晶瑩白透,嬌軟無力地橫呈在被淡黃色的湯汁浸透的米飯上,活像是那馮小憐般。


    榮枯喝了一口那菘羹,笑道:“殿下用過飯了?”


    “嗯。”李安然單手撐著廊上的木板,目光又落到邊上的黃銅壺上,“壺裏暖著羹湯?”


    榮枯拿起邊上的白瓷碟子,將裏頭的三個醃梅子都倒進了自己碗裏:“這醃梅子醃壞了,有些苦,殿下不喜歡的。”說完,便執黃銅壺,往白瓷碟子裏到了一點湯羹。


    這湯羹略顯渾濁,顏色淺黃,嗅上去有酸味,卻很香。


    李安然試著喝了一口,卻發現這羹湯入口雖然微酸,但是酸味過後便是濃鬱的香味和茱萸的辣味,而且也沒有醋那麽嗆口。


    “這什麽?”


    “小僧在雲上寺的時候,有個江州來的雲遊僧曾經在小僧的禪房暫住了三月,臨走前教給我的。近日來天氣炎熱,難免會沒有胃口,所以自己試著做了一些,殿下可還喜歡?”


    李安然道:“那我可喜歡極了,我剛吃完炙羊肉,胃裏正膩著呢。”


    她牽住榮枯的袖子角:“法師還做了多少?給我些可好?”


    “正好多做了一些,隻是旁人不解烹調,殿下若是想喝,可以和我說一聲。”榮枯淺笑,隻是又突然咳嗽了兩聲。


    李安然道:“怎麽了?”


    榮枯:……


    “之前在落星池,有些著涼。”榮枯道,“我身體好,多休息幾日自己就能好。”


    一般來說,僧人不能吃葷腥,隻是若是病了可以特別申請吃一些蛋、奶之類的,榮枯隻是著了涼,並不覺得自己需要吃這些東西補養。


    “請過醫工看了嗎?”李安然關切道。


    榮枯笑道:“也沒什麽重要的,怎麽就要勞煩起醫工了?”


    李安然搖搖頭:“那不行,法師是我的貴客,咳個嗽也該請醫工來看看才能放心。”言罷,便對著外頭伺候的侍從招了招手,後者上來聽李安然吩咐了幾句,便往外頭請醫工去了。


    李昌上位之後,將前朝原本列為“賤籍”的醫工從賤籍之中劃出來,列入良籍,並且在永安城實行一坊一醫的製度,也就是永安城每一坊都必須有至少一間醫廬,所以請的醫工很快就到了王府。


    醫工為榮枯把了脈,笑道:“法師隻是偶感風寒,喝兩劑藥祛了邪風便是了。”言罷,便給榮枯開了一個藥方,“我看這位小法師也是粗通醫理的,自己已經調養過了,其實也不用老朽再多說什麽。”


    榮枯雙手合十:“辛苦檀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公主與聖僧二三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下限君一路好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下限君一路好走並收藏公主與聖僧二三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