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者站在李安然的身後,為她點香磨墨,低眉順眼安靜得仿佛一道影子。


    雖然不曾參與道幾人的討論之中,也似乎沒有什麽存在感,但是藍情隨時隨地都站在李安然的身後,如影隨形。


    衛顯道:“這《與妹同遊帖》,在法師看來可是真跡?”


    李安然笑道:“他對這些不了解,”她的目光落在書帖上,手指虛懸在紙麵上道,“林州墨,陽山宣,是蔡公最喜歡的墨紙。而且前朝以來臨摹此帖的人,多有斷續,而此貼的蔡體一筆喝成,是真跡無疑。”


    雖然李安然先說了榮枯對書法大家不甚了解,但是之後卻給這幅字定了“真跡”的身份,言辭之間,居然有些維護榮枯的意思在裏頭。


    衛顯便笑道:“臣也是這樣以為的。”


    李安然看著手邊上的《與妹同遊帖》,一雙秋水眼裏融滿了柔情,就像是看最為心愛的情人一般,有那麽一瞬間她似乎是抬起手想觸摸這來自百年之前的瑰寶,最終卻還是沒能下手觸碰那龍蛇遊走一般的字體,轉而撫摸了一下新做的裝裱:“實在是令人神往。”


    藍情在邊上伺候著,依然一言不發。


    元容道:“這幅字到小衛相公手上想必已經有些時日了,不知小衛相公可參出一些奧妙來了?”


    衛顯點點頭:“蔡公書瀟灑肆意,這幅帖比起同樣出自蔡公的《垂露帖》,《秋風落柿帖》來說,更是如江水澹澹,中有龍蛇遊戲,更是飄逸非凡。可見蔡公在蘭江之上,更有一番對於書法之道的體悟。”


    他說完,側頭對著榮枯笑道:“雖然殿下說法師不精此道,卻也不能一言不發吧?”


    榮枯不擅長品鑒書畫,聽到小衛相公突然點了自己的名,輕輕撚了撚手上纏著的白菩提佛珠,笑道:“雖然不同技法,但是小僧覺得蔡公在寫這帖的時候,似乎很快樂。”


    李安然別的都沒怎麽聽,光讓自己的目光在書法上打轉了,聽到榮枯這麽說,回眸一笑道:“可不就是快樂麽?蔡公的這個表妹同他年齡差了二十餘歲,自幼失了父母,可以說是他一手帶大,情分非常。”


    後來據說這個《春日與妹同遊蘭江帖》在這個妹妹出嫁的時候,作為壓箱底的嫁妝也一起帶了過去。


    蔡公對於這個妹妹,既是兄,又是父。


    這帖子中除了昂揚的快樂,還有脈脈的溫情。


    “我最喜歡蔡公書的原因,就是這一點,都說字如其人,真正寄情於某事,而將一切感情、靈氣傾注其中的人,就是會這樣,一切喜怒哀樂,都能在他的筆下熠熠生輝。”李安然卷起《與妹同遊帖》,鄭重交還給了衛顯,“多謝小衛相公肯將此帖拿出來與我共賞。”


    她伸手抓住衛顯的手腕:“走吧,在這書房待了許久,不知不覺已經是午膳時間了,小衛相公可不要嫌棄寧王府的宴飲簡陋啊。”


    衛顯被她拽住手腕,臉上一瞬間紅成一片,結巴道:“自、自然不會嫌棄……”他抱著卷好的書畫,小聲道,“殿下,不把此帖留在身邊觀摩嗎?”


    李安然眨了眨眼道:“小衛相公肯借給我臨摹嗎?”


    衛顯道:“自然願意交給殿下臨摹。殿下篤愛蔡公書法,這帖子留在殿下身邊才是最合適的。”


    他雙手捧著卷軸遞到李安然麵前:“還請殿下,不要拒絕。”


    李安然看著他,唇角抿起一個淺笑:“自然不會。”


    她伸手扶住衛顯的胳膊,一邊的藍情走上前來,從小衛相公的手上接下卷軸:“殿下可是要安置好此帖?”


    李安然點點頭:“放去我的內書房。”


    “喏。”藍情捧著卷軸退了兩步,出了房門才轉身離開,周身禮儀無可挑剔。


    李安然便帶著其他三人一起前往用膳,榮枯的飯菜是另外準備的素齋,李安然還十分貼心的為他準備了可以代替酒水的山泉水,。


    元容、衛顯二人舉杯互讓之後,元容將目光落在了榮枯的食案上:“法師這一桌素齋精致,大殿下對你可真是體貼入微。”


    榮枯隻是掐著手上的佛珠笑:“殿下一向都是細心人。”


    衛顯便抿了一口酒:“殿下府上這燜麵筋酸酸甜甜,甚是可口。”


    “我嫌棄這東西浪費米糧,除了逢年過節,很少安排廚房做,如今是沾了諸位的光了。”李安然笑了笑,“說到‘甜’,衛度支郎冬日之前就可回歸天京了,到時候熬出來的第一批石蜜可就是大家的口福了。”


    李安然捧起酒杯:“小王在這裏,還得敬法師一杯,多謝法師肯將此法傳授與我大周子民。”


    榮枯也不推辭,隻是自己斟了一杯清泉,對著李安然回禮——他現在已經完全掌握了怎麽和李安然打交道的方式,隻要是你的功勞,就不要裝模作樣的和她推辭,落落大方的接受她的謝意。


    衛顯舉起手中酒杯,對著榮枯道:“沒想到居然是法師的功勞麽?衛某失敬了。”


    榮枯連忙手捧酒杯回禮:“是殿下慧眼識珠。”


    兩人相視而笑,似乎剛剛在品鑒書法時候的你來我往,完全不存在一般。


    李安然在上麵垂眸飲酒,目光明滅,讓人看不出心裏在想些什麽。隨後她又讓了一會酒,宴席才散了,才親自將衛顯送到了寧王府門口,送他上了車回衛太師府。


    待到車馬遠去,她才轉身踱回書房,將《與妹同遊帖》取了出來,榮枯恰在這個時候從外頭進來:“殿下。”


    “法師怎麽不回廂房坐禪了?”李安然一邊把卷軸掛起來,一邊問他。


    “殿下,為什麽喜歡蔡公書呢?”榮枯看著被她掛起來的卷軸,問道。


    “這個嘛。”李安然盯著帖,輕舒一口氣,笑道,“蔡公是個很純粹的人,喜怒哀樂,皆在這銀鉤鐵劃之中,《同遊帖》快樂溫情、《落柿帖》俏皮隨意、《祭妹帖》……哀痛傷神,將自己一身的情感注入筆墨之中,情意深則書成,知違禮而止步,這對我來說……是作為人最理想的境界。”


    “法師可能從我的書法裏,看出我的喜怒來?”


    榮枯想了想她給自己寫的《心經》,垂眸搖了搖頭。


    “這便是了。”李安然回眸淺笑,“這就是我愛蔡公書的原因。”


    “我做不到蔡公這樣純粹。”


    “由是,才會欽慕蔡公。”


    榮枯沉默下來,看著將目光凝在《與妹同遊帖》的李安然身上——


    那一瞬間,他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明明他們站的很近,自己一伸手就能抓住她。


    然而——


    卻又遠比他想象的更遠、更遠。


    ——為什麽我會離你這麽遠呢?


    第51章 “殿下,可願先隨我修行?”……


    “在這裏要稍稍轉一下手腕, 對,就是這樣。”李安然把著榮枯的手,一筆一劃帶著他的手控住狼毫。


    榮枯握著筆的右手手心已經沁出了一層汗。


    原本在夏三月之中, 天氣本就潮濕悶熱,李安然還要貼他這麽近, 他隻覺得自己頭上、身上也浸著一層汗, 汗珠順著他的臉頰, 再從下巴一直劃過鎖骨,流進領口,將他的僧袍領子洇濕了一片。


    李安然雖然身材高挑, 但是榮枯長得也不矮,比起李安然還高出半個頭來,肩膀更是寬闊,李安然當然不能把另一隻手撐在書案上,不僅不自然,還可能控不好筆,於是她幹脆將左手搭在了榮枯的右肩上。


    這動作放在男女之間,實在是親昵了一些。


    但是榮枯不動,他講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李安然的行筆上。


    他就權當這也是一種修行了。


    隻是他能控製自己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李安然的書法教導上, 卻不能阻止自己因為兩個人離得近而淌濕了脊背的汗水。


    “法師你這汗流浹背的,等等少不得要衝洗一番了。”李安然的臉頰上也掛著汗珠, 洇濕了她畫在眼角下的花鈿,看上去仿佛一道紅色的舊傷疤。


    榮枯抬起頭來, 看向李安然道:“殿下, 可要取一方帕子擦一擦?”


    李安然原本和他湊的就近,他一抬頭,鼻尖正好撞上李安然的垂露珍珠鐺, 整個人下意識的往邊上一撤,筆墨在紙上劃出了一道枯痕。


    李安然的手被他往邊上一帶,下意識的發出了“呀”得一聲:“法師你怎麽了?”


    榮枯道:“……太熱了。”


    三伏的天氣,正午的時候太陽和火爐一樣滾燙,縱使躲在陰涼處,也是汗流浹背的。


    李安然從袖子裏取出一方帕子,擦了擦臉頰,她雖然不用麵脂,但是很喜歡嫣紅的花鈿,額頭、眼下經常會有時下流行的花鈿樣式,她將汗洇開、髒汙了的花鈿用手帕擦了,又拭了額頭沁出的汗珠:“確實太熱了,明天讓阿藍從冰庫裏取冰出來吧。井水也常備下一兩桶才好。”


    榮枯看著紙上那道枯痕沉默不語,卻被兜頭丟了一方幹淨的帕子:“擦擦吧,光頭上都是汗,日頭一照亮晶晶的。”


    榮枯啞然失笑,用那方帕子擦了臉頰上、脖頸上的汗水,便將帕子折疊了放在一邊:“小僧洗幹淨了再還給殿下吧。”


    “送你了。”李安然大方道。


    榮枯歎息:“殿下這樣挨著我,手把手教我寫字,已經是超越凡俗人定義的‘男女授受不親’了,再送我絲帕,叫小僧如何是好呢?”


    李安然挑起眉毛,看著麵前這個蹙眉歎息的和尚,笑道:“我是俗人嗎?”


    榮枯道:“殿下自然不是。”


    李安然以女子之身,整頓軍營,南征北戰,封王拜將,打下大周大半疆土,早已不能以時下“凡俗女子”這個愚妄的概念去看她了。


    李安然又問:“那,法師是自詡俗人囉?”


    榮枯淺笑:“小僧是天地滄海中的一粟,說不俗也不俗,說凡俗,也可凡俗。”


    他眉眼彎彎,笑起來當真是能讓諸多少女心如鹿撞。


    李安然道:“那隨你吧。”


    她拉開門,往廊上一坐,今天正午的日頭雖然毒,但是好歹還有些風,吹得蟬聲噪噪,人聽著心反而靜了下來。


    榮枯收拾好筆硯,拉上門,過了一會便換了一套僧服出來,臉上、身上的汗也擦幹了。


    和他平日裏穿著的淺灰色僧服不一樣,這一套是胡僧的裝扮,雖然舊了,但是胡僧的僧服製式更貼近西域那邊的氣候,以一布裹體,腰帶束衣,敞亮出右半邊的身體來。


    之前被漢製僧袍包裹得掩飾,倒是沒看出來他身段如此精幹。


    又見他赤著腳往客房的小廚房去,沒一會端出來一個陶泥炭火爐,還有一罐子新釀的酸湯:“殿下可和小僧一道用齋?”


    李安然笑道:“在漢人的習俗裏,一鍋同食可不男女授受不親好啊。”


    榮枯將酸湯注入銅壺中,往裏麵下了熱水過過一遍的米麵:“殿下既然不是俗人,何必計較這個呢?”


    酸湯沒一會就發出了“咕嘟咕嘟”的聲音,榮枯將湯汁倒進碗裏,又撈了一些米麵進去,放在廊子上推給李安然:“殿下小心燙。”


    李安然用勺子舀了一口酸湯,放在唇邊吹了吹,一口下去,酸辣便順著喉嚨流入胃中,泛起陣陣舒爽的暖意,她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叼著米麵看著同樣在用齋的榮枯笑了出來。


    榮枯可不像她這樣肆意,咽下口中的米麵之後,才問道:“殿下笑什麽?”


    李安然含糊道:“你這幾天都喝這個?”


    榮枯點頭:“永安氣候比我想得濕熱,弄得我有些沒有胃口,酸湯正好開胃。”


    李安然捧著碗,意有所指:“怪道呢,原來是酸湯喝多了。”


    她眼中帶笑,聲調又十足十的調侃,反而弄得榮枯有些摸不著頭腦:“殿下何出此言?”


    李安然用手指撫過唇角,舔了舔沾了酸湯的指腹:“雖然開胃,可別貪吃。”畢竟,雖然不是醋喝多了,酸湯也會給人醃入味的。


    榮枯笑道:“不會貪吃。”


    過了一會,他又開口道:“如今大周十五道前來辯法的僧人名單都已經定下了,其中不乏有和我師父同輩的高僧,小僧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在夏三月結束之前,離開寧王府,先不說寺院之中是否還願意收留我,我也可以去山中結廬而居。”


    李安然道:“這話題我們不是早就聊過了嗎?為何又舊事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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