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挺奇怪的,威州本地的海匪多以兄弟、父子共同起幫派,很少有帶著女兒一起出海的,更不要說讓女子當家了。


    崔肅在威州這段時間,唯一聽說女子當家的,隻有傳說中那個由寡婦鄭一娘統領的青衣幫。


    所以,這個半路堵截自己的女人,會是鄭一娘嗎?


    不管怎麽樣,落在本地的海匪手上,憑借著自己諫議大夫的官職,崔肅覺得自己應該還是能和他們轉圜一二的。


    隻要不是東夷和扶桑流寇就行。


    另外一邊,李安然坐在官驛的大廳裏,手裏捏著一個白菜包子,雖然嘴裏包得鼓鼓,卻幾乎沒有這麽嚼,她隻是捏著白菜包子,垂眸沉思著什麽。


    榮枯坐在她邊上,他剛剛吃掉了一碗白菜湯餅,威州的菘菜比北方的嬌嫩鮮美,稍微加一點鹽和曬幹了的菌菇,便香氣四溢,令人捧著碗不肯放下。


    “殿下……可是擔心崔禦史?”看著李安然心不在焉的模樣,榮枯忍不住問道。


    之前他在豐登岩上誦經安撫“龍王”的事情,很快就在那漁民之間傳開了,以至於他現在有些不太好意思走出門去,因為漁民看到他會把他當成廟裏的菩薩下拜。


    有時候李安然真覺得自己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了解榮枯這人,畢竟吧,你說他害羞,他偏偏能站在萬眾矚目之下慷慨成次,雄辯千夫。


    你說他不害羞吧,明明用他那獨特的,可以讓人安心下來的個人氣質安撫了這麽多愁眉苦臉、內心不安的人,卻連走出去接受他們喊一聲“聖僧”,跪拜他一下都覺得羞慚得慌。


    “崔肅同我是一起長大的情誼,雖然當著文承翰的麵我叫他不要擔心,但是實際上……”李安然長長歎了一口氣,“我自然是擔心他的。”


    雖然崔肅對著皇帝耿直剛硬,幾乎從來不給皇帝麵子,但是這不代表他不會動腦筋,不知道要在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短暫的妥協。


    怕就怕,綁走他的人為了增加對文承翰談判的籌碼,故意扣著崔肅,等到七八天之後再來談判。


    李安然甚至連可能的幕後黑手都在腦子裏過了一遍。


    皇帝興辦船廠的聖旨在這幾天就要到了,在這時候海匪綁架崔肅,為的是什麽?


    和文承翰大肆圍剿海匪有關,想讓文承翰投鼠忌器倒是好說,萬一這些海匪後麵還有別人操縱,雙方勾結,為的是水師戰船廠不能如期開工。


    崔肅的命和水師戰船廠,要她做一個選擇,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的選擇水師戰船廠。


    畢竟……這不僅是為了清繳影響威州和南島之間商貿航線的海匪,同時……也得為北上準備重創東夷水師,實現東征東夷時兩頭包抄的一步要棋。


    要知道,東夷哪怕是自己家裏還有餘糧,也依舊會前來劫掠大周北邊的城鎮,殺死男丁,帶走女子,造成百姓死傷無數,一直是自東胡、淳維、回鶻等地被拿下之後,皇帝的心頭大患。


    能夠大規模遠航作戰的水師戰船,就是針對東夷部下的。


    崔肅一人的性命,如何比得上。


    “可惡。”李安然吐掉了嘴裏的菘菜饅頭,一拳狠狠錘在了桌子上,竟然將這樟木的八仙桌錘得吱嘎作響。


    “要讓我知道是誰做的,孤定要誅他九族。”


    李安然很少說出這樣意氣用事的話來,但是一旦說出口,就足以證明她實在是氣得狠了。


    過了一會,卻見翠巧推開門走進來,俯首在李安然的耳朵邊上悄悄說了一句,李安然的神情突然一凜,就連邊上的榮枯也驟然覺得自己身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是手下亡魂無數的人,才會有的讓人膽寒的殺氣。


    像她這樣的人,隻要往那邊一站,站在她對麵的人就會自己先在氣勢上敗下陣來。


    “把所有目前手上細作營的人都派出去查,不用擔心孤的護衛,金吾衛們足矣。務必把將消息賣給海匪的人揪出來。”


    李安然拿起邊上的水壺,倒了一杯酸梅浸出來的飲子:“至於揪出來以後……”


    她的食指和拇指輕輕撚了一下,翠巧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既然活膩了,那就別活了。


    她到底是手握生殺大權的皇家親王,除了皇帝之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掌權者。


    隻是平時她看上去太好,太無害,又那麽禮賢下士,以至於有些腦子不甚清醒的人以為可以捋一捋她的老虎須,在她的底線上反複橫跳。


    平時她自然是不會管,也懶得管的,隻是動到她開疆拓土,為了那千古的宏圖霸業而落下的棋子上,她才會驟然讓人理解到一個事實。


    ——天威難測,他們本可以活著,卻偏偏要去捋她的虎須。


    她通常……會讓他們“求仁得仁”。


    “還有,告訴阿藍,他手上那幾個,可以放出去了試試了。”


    翠巧“喏”了一聲,便退了出去。


    李安然吩咐完這一切,才像是想起榮枯還在邊上一樣,笑道:“我都氣餓了,法師再替我要一碗菘菜湯餅吧。”


    榮枯望著她,過了一會才道:“如今廚子應該睡了,小僧自己為殿下下一碗吧。”說著,便站了起來,往後廚走去。


    不一會,一碗熱騰騰的湯餅便由他親手端著送了上來。


    榮枯將碗推給李安然,安靜得看著她吃湯餅,對她剛剛所說、所坐的一切不發一言。


    這就是李安然,誠心愛護百姓是她,殘酷打壓世家也是她。


    攻城略地是她,保家衛國也是她。


    慈悲善良是她,冷酷無情……也是她。


    越是靠近她,越是觀察她的言行,便知道她絕不是什麽算無遺策,智多近妖的“閻王”。


    她有血有肉,會惱怒,會喝醉,會泄氣,會耍脾氣,會突然放縱自己,也會突然清醒,壓製自己放縱的欲望。


    ——讓榮枯深刻的意識到,他不是抽離於這個世界的,無論他願不願意,他都和李安然一樣,被這世間的種種愛恨,種種欲望所裹挾。


    修行之人,當識愛恨,當首肯這婆娑世界的種種。


    第82章 這樣一來,至少暫時可以保證崔肅……


    皇帝的聖旨和委派的工部官員確實如期到達了威州。


    文承翰幾乎是馬不停蹄的就開始著手處理相關的事宜, 雖然他也擔心崔肅的安危,深知崔肅的失蹤極有可能是世家之中有人不想看威州海港建起船廠來,所以故意綁架了崔肅用來威脅自己和大殿下。


    但是, 文承翰雖然在很多方麵抱守著老舊,甚至有些迂腐的儒道, 卻深知這個船廠是必須的, 尤其是大型的水師戰船, 近可剿滅海匪,遠能攻打東夷,寧王殿下選擇在威州建立第一個海戰船廠, 自然有她的道理。


    至於崔肅,他在一個小島被困了三天,對方倒沒有虐待他,隻是把他關在島上的牢房裏,一日三餐隻有鹹魚,他現在整個人都快被鹹魚醃入味了。


    這是個小海島,四麵奇險,非常適合海匪建立水寨,藏匿行跡, 按照崔肅這幾天聽到的他們的閑聊,他基本上可以確定, 這小海島雖然小,卻有淡水, 所以這些海匪藏匿在此處, 不用擔心沒有水喝。


    隻是這小島能耕種的土地不多,海匪們吃得糧食都是打劫完附近的商船之後,再每隔一段時間派人去威州的海港、漕運等地換、賣糧食。


    至於蔬菜, 島上的土地雖然不能種水稻,種些韭菜、野薤、大蒜、小菘卻綽綽有餘,加上小島附近的幾座連在一起的小島礁,數量足有萬人的海匪,倒也算實現了自給自足。


    最最奇怪的是,崔肅被關在這裏三天,幾乎沒有人和他說過話,但是他每天早上都能聽見操練的聲音——這聲音幾乎讓他夢回胡地。


    崔肅畢竟也曾經是見識過李安然手下的細作營是怎麽刑訊逼供的,他知道這一次怕是遇到了聰明人,對方先把自己關上幾天,雖然也沒有折磨他、缺他的吃喝,卻是打算從精神上磋磨他,讓他因為不知道他們到底要做什麽、或者著急掛念岸上的人而失了方寸。


    這法子,通常是古時候用來磋磨使臣的方法,前提條件是扣人的那一方必須有足夠的時間才行。


    但是崔肅推算一下時間,恐怕在自己被關的這段時間,威州的海岸已經開始新建船廠了,寧王殿下往上報的數都是為了建造樓船準備的預算,就這些龐然大物一旦下水,威州海匪的海盜船就跟小舢板沒有什麽兩樣。


    樓船一旦開始興造,一定會有重兵把守,這也是皇帝將赤旗軍調來威州的另外一個目的——光是看著,就足夠給威州的海匪們一定的震懾力了。


    所以,他認為對方應該會比自己更加著急,更沉不住氣。


    一想到這裏,崔肅就幹脆開始放下心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雖然每天隻有鹹魚和豆芽菜,但是這鹹魚也不錯啊。


    他這一幅我可以在這混吃混喝到天荒地老的樣子,把給他送飯的海匪都驚到了,連忙回去將這個情況告訴了他們的頭領。


    鄭一娘聽完,眉毛差點沒絞在一起,過了一會才“噗嗤”一下笑出聲來:“這巴老頭是不是抓錯人了?”


    她以前綁票的富商,幾乎都是滿肚子油水,每天吃著山珍海味,給他們鹹魚還要嫌棄臭,哼哼唧唧又哭又鬧,打了一頓便跟豬崽沒有什麽兩樣了。


    當官的可比當富商的強多了,不說山珍海味,那肯定是受不了頓頓臭鹹魚豆芽菜的,這小白臉居然吃了三天多了,還沒見他開始哼唧。


    鄭一娘原本是威州南珠局的采珠女,她爹給她說了門當戶對一門漁家親,還沒過門呢,那漢子外出打魚被扶桑來的海匪殺了。


    後來她爹又給她說了一門親事,卻是因為當年南珠產量低,南珠局的官員盤剝珠民,父親交不起保稅,當地豪紳家的病的不行的小兒子便要了她進門去衝喜。


    隻是還沒進門,這小兒子便吐血死了,從此鄭一娘落下了個“克夫”的名頭,不但成了別人嘴裏的“鄭寡婦”,被爹趕出家門,連家也沒得回了。


    隻是她性子天生就倔,自己在海邊蓋了個茅草屋,打漁、補網為生,後來意外救了在海匪爭地盤中受了傷的青衣幫前首領,被牽連為官府通緝,才不得已和前首領結為義兄妹,成了青衣幫的一員。


    ——至於為什麽不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許……嗯……前首領估計也怕她這個“克夫”的名頭吧。


    後來前首領死在了和東夷來的匪盜的戰爭中,鄭一娘帶著一部分殘部和搶到的船退守這幾座小島,過了好幾年才慢慢恢複了元氣。


    “不。不對。”鄭一娘擺了擺手,“他身上的衣服都是上好的錦緞,這是當官的人才穿得起的東西,富商隻能穿綢子,沒資格穿錦緞。”


    她道:“明天開始隻給他兩頓飯,告訴下麵的人,你們繼續去盯著巴老頭那,看他們到底耍的什麽花樣。”


    “好嘞大姐。”手下人立刻就應聲出去了,隻留下鄭一娘坐在“寶座”上,抱著胳膊苦思冥想。


    這巴老頭,抓這個當官的小白臉做什麽,現在自己把人截胡了,他居然也不找上門來,實在是奇怪的很。


    她知道巴老頭和威州上一些家族是有聯係的,所以綁架這個小白臉,應該是巴老頭又和那些家族裏的什麽人做了什麽交易。


    她現在其實也能把人送回到威州去,隻是她這些年劫掠的商船大多都是威州世家們的船,這讓她成了不少威州豪紳的眼中釘,他們恨不得讓巴老頭把青衣幫吞了呢。


    現在把這個小白臉送回去,萬一被他反咬一口,自己倒可能成了背黑鍋的。


    所以還不如就這樣耗著,等等岸上的消息,威州丟了個當官的,總不可能一點消息也沒有吧?


    然而……確實是一點消息也沒有。


    鄭一娘又等了幾天,沒有等來巴老頭那邊的消息,反而是在威州那邊盯著的青衣幫幫眾傳回來一個消息,威州海岸,水勢較為溫和平穩的港灣,不知道為什麽這幾天不讓閑雜人等靠近了,邊上還駐紮著從來沒有見過的官兵。


    這支軍隊的最高統帥者正坐在一間密室裏喝茶。


    威州這樣的南方之地,是最早一批開始喝茶的人,如今他們大多已經摒棄了往茶裏加紅棗粉、薑末之類的習慣,改而喝更能凸顯出茶葉本味的清茶。


    在她對麵跪著頭頂上套著麻布袋,瑟瑟發抖的三個人。


    要形容一下他們的感受的話,那就是吃著熱騰騰的烤魚,吟著詩、聊著天,就被人從家裏套了麻袋一路綁到了不知道什麽地方。


    李安然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三個人,歎了一口氣,抬了一下手指。


    邊上的人上前扯下了他們頭上的麻袋,一下子見光,讓他們的眼睛忍不住眯了起來,一會才看清楚眼前用一個頗為舒適的姿勢歪在太師椅上的人是誰。


    其中一人率先怒道:“寧王殿下私自劫持我等來此,所謂何事?”開口的是方家一個族老之一,他不忿方家主這麽快就敗下陣來,將家中積蓄了這麽久的甲胄、田產、賦稅都一一上繳,便想暗中給李安然使個絆子——倒也不怕被李安然發現,直接推給海匪就是了。


    但是他沒想到自己就這麽被眼前這個女人從自己家綁到了地牢裏——這地牢陰森森,周圍掛滿了各式各樣讓人膽寒的刑具,喝茶的女人卻連眉毛也不抬,隻是捧著茶盅輕輕吹著上頭的浮沫。


    她沒有回答這個方家族老的疑問,隻是用一種聊天一樣的語氣開口道:“巴老頭有個老來子,今年二十一歲,大事幹不成,偏偏是個好色之徒,喜歡逛珍珠江畔的勾欄院,我一天前派人把他請了來,好好招呼招呼了他,他就把自己老爹小妾屁股上有幾顆痣都招了。你說可笑不可笑啊?”


    李安然將手中的茶盅輕輕放下,發出“磕”得一聲清脆的瓷器響。


    那族老的臉頓時煞白。


    “勾結海匪,刺殺文卿的,也是你們吧?”李安然單手撐著臉,指甲一下一下得敲著桌麵,發出扣在人心口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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