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恍然大悟一般一把揪住榮枯邊上已經開始試圖用包包子來解決內心煩惱的柳郎中:“跟我走。”


    柳郎中:“去哪啊?”


    “寫八百裏加急……你還記得之前……四年前那會,宮裏元宵節拿出來放的火樹連珠嗎?”諸葛斐拽著柳郎中,也不管李安然了,一邊走一邊嘴裏還說個不停,“那火樹連珠是宮內煙花坊造的,隻放了一次就被聖人以‘鋪張浪費’為理由禁止再造,那東西我見過,這麽粗,這麽長一根精鋼管子做筒,這不就是殿下想要的玩意麽!”


    李安然沒聽明白,柳郎中卻聽明白了,他被諸葛斐拽得腳不觸地:“這東西是內造的,指不定早融了——”


    “圖紙!就算東西融了,圖紙肯定在,馬上上書去要,可以趕在第一艘樓船出船塢之前弄出來!”


    弄到圖紙之後,他再改一改,說不定不僅可以彌補投石機的占地問題,也能讓樓船看上去更加的精幹和富有美感一些。


    他諸葛斐,可是有追求的機關師。


    反正現在有大殿下做後盾,錢什麽的,他可以盡情的撒。


    真是……爽極了。


    這輩子都沒這麽爽過。


    李安然不擅長機關之術,她隻擅長給工部的能工巧匠製造問題,於是諸葛員外郎和柳郎中腳不沾地地跑了之後,她才一臉懵地在榮枯邊上坐下:“這大概是想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了。我就說隻要多想想肯定能行的嘛。”


    她這臉皮真是厚,絲毫沒有自己給工部添了多少麻煩的自覺,榮枯一邊包包子,一邊道:“殿下若是已經無事了,倒是可以幫小僧包素包子。”


    李安然:……


    “我不會哦。”她道。


    榮枯笑道:“很簡單的。”這麽說著,便捧著一片包子皮,當著李安然的麵,慢慢捏起了包子褶,“用拇指壓住,再順著這一圈來,就成了。”


    剛剛這雞飛狗跳的,他倒是有耐心在這慢慢包包子,一副狂風暴雨也不為所動的模樣。


    李安然看著有趣,便自己動手試了試,卻隻能捏出個包餡的麵團來。


    就在她不信邪,試著糟蹋第二片包子皮的時候,榮枯突然開口道:“殿下以後,還是不要在小僧麵前談這些事情了。”


    他是出家人,李安然和那兩個工部官員聊的,卻是殺人器。


    ——這些東西,最終……會被用在他的故鄉上嗎?


    他是無力在李安然投入極大的熱情、精力和錢財的東西上勸阻她的,隻能希望她少在自己麵前提及這些事情。


    想到這裏,榮枯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絲自嘲的笑意——到底,他心裏排除不了這些世俗的雜念。


    遇到她以後,這些雜念又從心底慢慢泛起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李安然捏包子的手停了下來。


    她盯著手上那個略微有些露餡的包子,須臾之後才笑出了聲。


    “我都知道,法師安心。”


    ——也不知道叫他安什麽心,怎麽才能安心。


    第87章 藍情無時無刻不想殺了那個法名為……


    因為時間爭分奪秒, 朝中很快選出了一批出使東夷的使臣人選。


    皇帝在人選中看到衛顯的時候,還是有些疑惑:“怎麽小衛相公也在裏頭?”


    衛顯作為去年春闈的狀元郎,加上是衛太傅的幼子, 家中兄長又年紀輕輕便做了度支郎,自己又是年紀輕輕便有才名的神童, 照理來說入朝不說受到重用, 至少也不會和現在一樣隻是出仕閑職。


    但是皇帝偏偏就是給了他個賦閑的散官當, 這官職一般都是給長期留在京中,年紀大得快要跟皇帝乞骸骨的老人當的,衛顯一個年輕人剛剛春闈奪魁就給他安排在這, 幾乎全朝上下都猜測這是皇帝在給小衛相公最終尚公主鋪路。


    至於尚得是哪一位……


    大周沒有駙馬不得出仕的規矩,二公主的駙馬崔景這不前不久才代表大周帶著使團出使安南,三駙馬……前三駙馬也在朝中任職,隻是現在麽……不提也罷。


    所以這一次,衛顯的名字出現在使團人選之中非常的奇怪。


    章相笑道:“這是小衛相公自己提出的。臣考慮他年紀尚幼,雖然自小就有才名,但是到底出使東夷這樣的活不能交給他一個小輩來主使,便將他的名字放在了後麵。”


    出使東夷這件事情,現在其實是一個比較微妙的境地。


    首先東夷一向和大周不和, 現在大周收拾完了東胡和西域,東夷反而不敢進一步再繼續騷擾大周的邊疆了, 但是這不代表大周和東夷就和解了,皇帝不打算放任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在自己的臥榻之側酣睡。


    但是他需要一個征討東夷的借口。


    現在新羅送來了這個借口, 他卻認為時機沒有到, 所以需要先派出使團試探一下東夷的動作。


    要說這這一次出使東夷談判,皇帝最期待的結果,那可能就是……聽了, 但是沒有完全聽吧。


    大周的警告要是能讓東夷因為恐懼大周的實力而暫時延緩攻打新羅的腳步,這就給李安然拖延了時間,讓她有足夠的時間可以訓練出一支能獨當一麵的水師。


    同時,東夷又不能完全停止蠶食新羅的腳步,不能讓大周失去攻打東夷的“最佳借口”,這就需要出使東夷的使團,擁有相當老辣的談判技巧。


    與此同時,也就意味著這一次出使東夷,可能會非常危險——輕則扣留,重則丟命。


    皇帝是個聰明人,他非常希望李安然能在諸多他選擇的適合的駙馬人選之中,選擇性格溫和又對她極為欽慕的小衛相公。


    但是作為李安然的父親,憑借著對女兒的了解,他也清楚的明白小衛相公並不是女兒屬意的類型。


    簡單來講,李安然……喜歡那種……他也不打比方了,他這個叛逆的女兒喜歡那種和她一樣叛逆的,比如那個胡僧。


    不要看那個胡僧看上去也是一幅溫和慈悲的模樣,敢作為佛門眾人,卻真心實意的站在李安然這邊替李家的天下掃平政治障礙,自己本身對權勢卻沒有過多的追求,這種人不可謂不叛逆。


    ——大義之人固然值得讚歎,李昌卻覺得這樣的人留在李安然身邊實際上很危險。


    尤其是他在派人調查了榮枯的身世之後,心中的不悅又多了幾分。


    大周文皇帝李昌,放在曆史上任何一個朝代,對比任何一個和他一樣出色的君王,他都算不得“多疑”,但是作為一個父親,他卻會下意識的思考自己的女兒會不會有被別有用心之徒利用的可能性。


    隻是再轉念一想,他又覺得到時候是誰利用誰都還難說。


    隻是心裏對胡僧的成見又多了幾分。


    他眼睛盯著奏疏上的名單,心裏卻想著遠在威州的這些事情,耳朵邊上還有章相的聲音:“小衛相公年紀尚青,加上衛太傅一家,又是戾太子黨中最早歸順陛下的老臣,陛下不能因為偏寵小衛相公,就把他放在養老的職位上,任由一位少年英才早早埋沒啊。”


    他嘴上雖然說的是“偏寵小衛相公”,實際上還是暗指皇帝太寵愛李安然,但凡是好的都要先考慮她。


    “少年人總有為國效力的雄心壯誌,這小衛相公既然有此雄心,為何不讓他跟著老臣們多學學,將來也好獨當一麵啊。”


    這話說得又很有技巧,看上去是在替小衛相公說情,實際上還是進諫皇帝——你女兒不喜歡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她是個喜歡玩鷹的,你給她個漂亮廢物,哪怕是你先下旨賜婚,她都敢抗旨不遵。


    還是讓年輕人出去闖蕩一番,能做出點事業來,你才好撮合不是嗎?


    皇帝將手上的奏疏一放:“有上進心是好事啊。”他不鹹不淡的態度,讓下首的章相也有些拿不準,隻是皇帝後麵又補充了一句,“那就讓他跟著,多學學吧。”


    章相笑道:“也是陛下的恩典。”


    君臣二人相視一笑,接著商議起了明年封禪泰山的計劃。


    而此時遠在威州,鄭一娘帶著願意和她一起投誠李安然的水匪們接受了李安然的“招安”,為了表彰鄭一娘的“義舉”,李安然還特地為她和前來投效的青衣幫幫眾主辦了一個盛大的“招安大典”,也算是正式向威州的大小官員,世家豪紳,甚至那些躲在暗處觀望的水匪海盜們一個明典。


    鄭一娘從今天開始,就是她寧王李安然手下的兵,最早一批的水師官兵。


    青衣幫由“匪”變“兵”的事情,在當地引起了不小的震動,自然也有人同樣動了心思,隻是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時機投效罷了。


    至於李安然,在招安大典之後就收到了潛藏在刀疤幫裏的間諜馮小五的密報——說是巴老頭手下有一部分人和巴老頭唱了反調,看到青衣幫被招安的事情,心裏也有了叛出刀疤幫,轉而投效官兵的想法。


    李安然對此不置可否,讓中間負責接頭的細作囑咐馮小五找機會脫離刀疤幫。


    藍情在邊上笑道:“他也算是長進了不少。”馮小五性格比較急躁,藍情一開始並不看好他做細作的天賦,沒想到此人粗中有細,倒是比他一開始想的更適合一些。


    “刀疤幫和青衣幫不一樣,”李安然將密報放在火燭上引燃,漫不經心得看著這張紙掉在火盆裏變成了灰燼,“青衣幫在鄭娘子接手之後,紀律趕得上一部分官軍了,刀疤幫卻是無惡不作的,若是投效了我便能免了之前做的事,由‘匪’變‘兵’,就未免想得太美了。”


    她現在手上不缺兵,也不缺訓練兵的時間,用不著這麽饑不擇食。


    比起收了當自己手下的軍士,她更傾向於把刀疤幫變成水師立威的一把磨刀石。


    藍情笑道:“是這個道理。”


    李安然突然皺起了眉頭:“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有幾天沒看見榮枯了,阿藍你知道他去哪了麽?”


    自從藍情結束了訓練細作營新人,回到了李安然的身邊之後,榮枯便很少再主動來找李安然,前幾天李安然和諸葛員外郎,柳郎中聊完樓船上應該裝配的武器之後,他就更是一天到晚不見人影了。


    隻是按照榮枯的性格,除非他想逃跑,否則絕不可能什麽都不告訴自己就一走了之,好幾天不見人影的。


    藍情的嘴角微微抿了一下,隨後便帶起了一絲如常的笑:“前幾天留了書,隻是屬下見殿下忙著準備招安典禮的事情,便沒有交給殿下,左右他也隻是去廟裏清修,依然還是在威州的,這檔口卻還是不要打擾殿下……”


    李安然抬起眼來,她隻是看著藍情,一雙眼睛裏沒有帶一點情緒,就隻是這麽看著他,藍情突然覺得心口一陣痙攣,便跪下道:“屬下知錯了。”


    李安然歎了一口氣:“你這些年我都看著,隻是有時候,你覺得為了孤好的東西,未必是真的好,你懂嗎?”


    “是屬下僭越了。”藍情垂眸,將身子更俯下去了一些。


    “嗨,”李安然上前,彎下腰伸手扶起他,“知道就好,下次不要再犯了。”她拍了拍藍情的手,也沒有提榮枯留下的書信,“你我主從這麽多年,孤明白。隻是榮枯很重要,孤不能讓他到處亂跑,沒了他,有些事孤很難辦。”


    藍情從自己的袖子裏取出書信,雙手奉上交給李安然:“法師的留書在此。”


    李安然拿了,隨手塞進了自己的袖子裏,擺了擺手:“你這些時間累了,等回到天京去,孤好好放你幾天。”


    藍情恭順的行禮,退了出去。


    他的動作一氣嗬成,沒有停頓,隻有在最後抬起頭的時候,看了一眼正低著頭,查看榮枯法師留書的李安然。


    恍惚間,他似乎又回到了當年在西涼奴市的時候——為了給可能的買家展示他已經被閹割過的殘缺身體,讓買家可以放心的買下他,他光著身子跪在台子上,滿臉麻木的低著頭看著自己膝蓋下的黃土。


    ——就連他一直戴在手腕上的玫瑰腕珠,和他信仰不同神明的奴隸主也毫不留情的扒了下來,早不知道丟在了哪個肮髒的地方。


    他就這樣了無生趣地低著頭,眼裏好像看到了什麽,卻又像是什麽都沒有看到。


    有一個聲音在他的頭頂響起來:“那就他吧。”


    “給他一件衣服,遮住他的臉,不要讓他這樣被人看著。”


    那一刻,沒有名字的色目少年抬起頭來,逆光所見,宛如神明。


    “今天開始,你就姓藍吧,至於叫什麽……自己去取。”


    這似乎,是他尋回自己那少得可憐的,已經支離破碎的尊嚴的第一步。


    從那一刻起,藍情就知道了——他將一生侍奉這位主人——他的新“神”。


    在他的眼裏,他的認知裏,神是無情的,強悍的,充滿智慧卻又慈悲的——她符合每一點。


    即使她一點也不愛他這個殘缺的廢人,他也覺得無所謂,神當然不可能以一個女人的心思去愛他。


    她不以女人的方式愛他,在藍情的心裏才是最好,最神聖,最讓他感動的。


    即使她不愛他,這不妨礙他以信徒的心去愛她。


    但唯有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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