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掛著的冰淩正在滴下小水珠來。


    而往河西三州運送糧草的後勤隊伍才剛剛開拔。


    榮枯抬起頭來,長長舒了一口氣,嗬出的水汽便融在了這片景色之中。


    ——新的一年又要來了。


    第107章 甘州


    河西三州自從象雄大舉進攻吐穀渾之後, 作為防禦第一線的山海關自然立刻嚴陣以待,準備應對來自象雄騎兵的衝擊。


    目前鎮守山海關的將軍當年也是赤旗軍出身,鎮守三鎮的雖然屬於防禦邊疆的部隊, 兩年多以來文臣集團一直以“養這麽多精兵布防邊疆勞民傷財”這樣的理由,請求皇上減少三鎮的布防。


    李昌是真正打過仗, 刀尖上搶過命的開國君主, 怎麽可能看不穿他們的真實目的是為了製衡日漸棘手的李安然, 往往都是笑笑就過了,從來不做回複。


    如今有了象雄悍然侵邊的先例,裁軍這一條, 就更加不可能得到皇帝的首肯了。


    這也是為什麽皇帝在百官的反對之下,依然堅持將自己目前最為年長的兒子送到邊關去和他姐姐一起曆練的道理。


    皇帝如果不懂戰,不懂兵,就容易比更不懂兵,沒有實戰經驗卻高高在上指手畫腳的文官們左右。


    作為皇帝,平衡朝堂之上的文武雙方勢力是一門需要用一輩子去精進的藝術,不是所有人都能和李安然一樣天生就知道怎麽玩弄……不是,是調和朝堂的。欒雀的資質比不上他姐姐,他需要更加努力的學。


    欒雀騎在馬上, 啃著幹糧,他自幼就不擅長騎馬, 如今要啃著幹糧運送糧草的隊伍一起往邊關走,心裏其實還是苦的。


    上一次的差事是去江南督辦石蜜坊, 雖然也是長途奔襲, 但是江南富庶,氣候溫和,到底不是西域邊關可比。


    ——這隻是欒雀到達河西三州之前想的。


    事實上, 當他真的來到河西三州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之前對於這塊地方其實擁有太多的誤解。


    因為他是督糧官,所以也要身為中軍主將的李安然一樣住在軍營之中,河西三州之中最靠近在吐穀渾之中駐紮的象雄軍隊的是甘州,而甘州軍營之中大部分的百人長都是李安然直係所屬的赤旗軍之中分配出來的,無論是軍紀還是戰鬥力,都極好的繼承了當年的赤旗舊部。


    還有一些以前在赤旗軍中的習慣也帶了出來,這支隊伍主帥仇雲還特地請了兩個教書先生來軍營裏教有意願識字的新兵識字。


    隔三差五又有軍中競技消耗新兵過剩的精力,所以即使不在戰時,也很少出現新兵輪值的時候出去眠花宿柳,喝酒誤事的情況。


    欒雀進入軍營之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整齊劃一的巡邏隊伍,要知道雖然大周的邊防軍號稱五十萬,但是其中大部分都是沒有甲胄的,有些甚至隻拿了把刀,或者一張弓幾把箭的步兵,身上若是有葛布甲那也算是有庇身防具了。


    這些參與邊防的與其說是軍人,倒不如說是習慣了揮鋤頭的農民,李安然當初接手胡地一帶軍隊的時候就覺得這等冗兵過多,聽上去好像十萬、二十萬人數眾多,十分嚇人,實際上真正的戰鬥力卻沒有多少。


    她主張將一部分老弱病殘,上了戰場就是人肉盾牌的兵員編入了軍營後勤之中,軍營之中最早開始批量製作給非精銳部隊準備的葛布甲、修建專門工事的後勤就是由這批人組成的。


    後來她取締了女營,逐漸讓這些因為曾經身處女營而不被外麵的人接受的女子也參與進了後勤兵甲的縫紉織造之中。


    隻是那時候她太低估了人心裏的恨,以至於當時有些實在是恨透了的女子,故意將葛布甲中用來防住要害的鐵片取出,幸好她知道甲胄對於士兵的重要性,總有驗收的習慣,才不至於將這幾件次品流入軍中。


    她當時坐在營帳裏沉思了很久,歎了一缸的氣,最後還是親自去見了那幾個被紅玨扣下的女子。


    她理解這些女人的恨,也知道她們出了軍營再無容身之處,那時候她和這些女人坐在胡地的風裏談了整整一晚上,其中就有如今是甘州布防大將軍的小將仇雲之姐。


    ——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她再當中軍主將,在軍營接見仇雲的時候,對方早已經從當初那個上場不要命的毛頭小夥子成了留著須,一臉老道的將軍了,他原比李安然大,三年前成婚,如今都是兩個孩子的耶耶了。


    “末將仇雲拜見主帥。”仇雲見到李安然,行的還是當年在赤旗軍中的禮,當年李安然為了進一步凝固作為精銳的赤旗軍人心,特地設計了一個隻有赤旗軍中的兵才會行的見麵禮,增加不同地域來的兵之間的親近感,見仇雲還記得行禮的方式,李安然連忙下來托住了他的胳膊。


    “仇將軍不必行此大禮。”


    仇雲揚眉一笑:“主帥還是當年的老樣子。”


    李安然笑道:“哪裏像老樣子了,我如今都二十八了,當年我來的時候才十六,如何是老樣子?”她拍著仇雲的背笑道:“你家那倆孩子,等對象雄的戰事了了,我一定要去看看,你把欠我的滿月酒給我補上。”


    仇雲摸著下巴下麵剛蓄起來沒幾年的胡須笑道:“那是自然的,當初要不是主帥您在雍州,末將騎著馬也得把這杯酒送到您跟前去。”


    他娘子是甘州人氏,也是織戶養蠶出身,精明又爽快,也算是仇雲這麽多年等來的緣分。


    仇雲一進中軍駐紮的營地,就注意到了三點,一是軍營之中有幾座被白布遮蓋著的奇怪機關,似乎李安然並不想讓別人知道這機關到底長得什麽模樣。


    二是前來運送糧餉、相關機關的人,根據前月先頭部隊送到的文書,是當今的三皇子,也就是主帥一母同胞的弟弟。


    還有麽……就是那個站在李安然身後,手掐佛珠,滿臉淡然的胡僧。


    雖然那僧人的長相已經十分貼近漢人了,但是略高的鼻梁以及較深的眼窩還是出賣了他胡人的身份。


    不過同甘州常見的“雜胡”不同,眼前的胡僧在容貌上相當秀麗俊美,可以稱得上是一位美丈夫了。


    仇雲就覺得奇怪……主帥從來不信這些個怪力亂神的事情,她這麽會允許胡僧進入營帳之中?


    仿佛注意到了仇雲探尋的目光,李安然幹脆笑著把事給挑明了:“我此次來不僅是為了迎擊象雄,還是為了西域,此人熟知地形,可堪大用。”


    仇雲便恍然大悟,不再探尋榮枯的身份了。


    大軍日夜兼程趕來邊疆,明日便要進入吐穀渾境內,今日當然應該好好休息,除了司路部依然還要對照地圖,準備明日引路之外,駐紮在甘州的軍隊也要負責巡防。


    榮枯原本是不打算和大軍一起行動的,更何況普讚自從當庭跪求大周皇帝派出軍隊遠征丘檀幫助王室複國之後,便被讚其忠烈的皇帝留在了天京,由主使帶著皇帝寫給篡位叛逆的“責令”回到丘檀。


    ——這都不能叫國書,因為他是篡逆登基,所以李昌直接責令其將星照公主送來大周,並且主動放棄王位,迎丘檀前王室子弟回丘檀。


    皇帝不知道從哪個故紙堆裏翻出了丘檀王室曾經在魏朝尊佛鼎盛的時候送來過一支駱駝隊表示恭賀,故而又進一步推出了前丘檀王室早已臣服中原王室,既然周是接替了魏的天命,丘檀自然也就是周的臣子了。


    這一套邏輯真是無懈可擊,李安然忍不住給耶耶鼓起了掌。


    至於那使團回到丘檀之後會麵對什麽,皇帝根本懶得去思考——這關他大周堂天聖可汗什麽事呢?


    他甚至連星照公主的死活他都不關心,他隻關心自己的寶貝長女去了西域就不回來了。


    耶耶傷心,耶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要不是出征壯行不能哭,他能當場拉著長女的手哭成孟薑女。


    是夜,南方已經是春花吐蕊,而地處北方的甘州雖然有塞上小江南的美稱,但是到底氣候還是偏冷,榮枯和欒雀擠在一個帳篷裏,身上蓋著被子卻怎麽也睡不著。


    欒雀堂堂一個運糧官,照理來說是可以一人一帳篷的,偏偏李安然認為榮枯不是軍營中人,而隻是個和尚,所以不宜和軍人們擠在一個營帳內,便強行將榮枯塞給了欒雀,讓他倆睡在一塊。


    欒雀此時也睡不著,他幼時便是聽著長姐出征、整治軍營的故事長大的,對於姐姐多了一份神化般的欽慕,但是欽慕歸欽慕,這也止不住他對茶餘飯後談資的好奇以及那一抹隱隱約約的惱火。


    “法師。”他叫了一聲。


    榮枯:……


    榮枯緊閉著眼睛,裝作沒有聽見。


    阿彌陀佛,這不叫破誑語戒,他隻是不想回答而已。


    欒雀見他不理自己,又叫了一聲,卻依然隻是聽見榮枯均勻的呼吸聲。


    欒雀鼓起臉,訕訕地轉了個身,卻聽見外麵傳來李安然的聲音:“法師,欒雀,睡了嗎?”


    原本躺在床上的榮枯坐了起來:“睡了,殿下何事?”


    欒雀:……


    臭和尚你給我等著。


    “出來看星星。”李安然的營帳紮在一塊巨石邊上,恰好是個看星星的好地方,她將榮枯和欒雀拉起來,就是為了讓兩人看一看甘州那璀璨的星鬥。


    榮枯坐在邊上道:“我是從甘州一路往中原去的,此番景象也曾經見過。”


    李安然抬起手來,指著天邊道:“流星。”


    榮枯抬頭,卻見幾顆閃亮的流星劃過天際,剛想說什麽,隻聽見李安然道:“我知道你肯定看過,我隻是想找你……倆一起來看而已。”


    欒雀:……


    這聽著,其實阿姊你並不想叫我的,那我走?


    榮枯:……


    他看著李安然的側臉,突然長歎一口氣,笑著搖了搖頭,也昂起頭來看起了星空閃爍,像是參禪,又像是隻是純粹的看著。


    欒雀被他倆酸到了,抱住了膝蓋坐在邊上。


    嗚嗚,他現在好尷尬,阿姊不再是疼他的阿姊了。


    李安然抬起頭來,不再理會被她拉起來看星星的兩個人。


    ——這片星空曾經照耀過無數古人,隻是如今這些人都不在了,抬頭看著這片星空的人換成了自己。


    人世短短不過百,比起浩瀚長久的星空來說,簡直就是白駒過隙。


    可就是這短暫的白駒過隙,隻要跋涉下去,也終能看到自己想看的風景。


    要拋棄自己已經耗了心裏的東西重頭來過確實很難,但是其實隻要做了,也並沒有想象的那麽難,更何況她並沒有真的拋棄了自己之前的努力,而是將這一切努力織成一張網,而她就是端坐在這張網中,以手撥弄經緯的那隻蜘蛛。


    如今所有的經緯都已經準備好,她隻需要去完成她宏圖的最後一片碎片就可以了——雖然會更難,耗費更多的時間。


    但是沒關係。


    行吧。


    李安然如是想。


    那就走著瞧吧。


    第108章 ……


    赫也哲並不是一個隻知道冒進的莽夫, 事實上在帶著精銳劫掠了吐穀渾一番之前,他首先遇到的是大周駐紮在吐穀渾邊界的邊疆防衛軍,他是懷著謹慎的態度去試著“碰”了一下這些邊防軍, 發現他們和吐穀渾的軍隊一樣不堪一擊。


    這其實也是理所當然的,雖然李安然裁減了一部分冗兵, 將這一部分人納入了專司軍隊生產的後勤之中, 但是大周自從李昌繼位之後, 便以一種難以置信的速度瘋狂擴張領土,司軍隊後勤生產的人數,哪怕是將兵戶中的女眷算上, 卻因為財政不能跟上,一些細枝末節的地方並不能全部覆蓋到,導致邊防軍的戰鬥力良莠不齊。


    吐穀渾原本就是李安然留下來用來做和象雄之間緩衝,防止象雄從西北高地直衝而下,直接下到一馬平川無險可守的河西三州準備的,大部分精銳兵力都集中在河西三州的防禦工事之中,反而是守在吐穀渾那一塊的兵隻是當地州縣的邊防力量,平時農忙的時候都要耕種,在麵對象雄十萬彪悍野蠻的番兵的時候一觸即潰也並沒有什麽好奇怪的。


    這一次短暫的試探讓赫也哲並不安分的心裏燃起了一絲希望的火苗, 他們這些番人居住的象雄是個苦寒、貧瘠的地方,氣候惡劣, 他們依靠遊牧為生,早就眼饞中原王朝的富庶和豐饒, 如果這一次能更進一步試探出中原王朝的底牌, 那就根本不需要小心翼翼的試探、懇求大周皇帝和自己和親了。


    然而這一簇火苗還沒在他胸口燃燒多久,赫也哲的主力軍就在前方遭遇了來自大周的迎頭痛擊。


    番兵很多人都篤信薩滿教,雖然赫也哲自己帶頭尊奉佛教, 但是番兵們受傷生病都靠薩滿大巫救治,比起番僧更願意相信有本事的大巫,所以這一次出征赫也哲不僅帶上了薩滿大巫,也帶上了熟悉草藥,略通醫術的番僧多吉。


    這個多吉自從赫也哲推行佛教開始,就靠著自己擅長察言觀色的本領,以及淵博的知識,還有圓滑的處事態度得到了赫也哲的信任,很快成了象雄宗教事務中炙手可熱的人物。


    多吉隨著大軍出發,也是親眼見證了那支能“以妖術招來霹靂”的詭異大周軍隊是怎麽按著頭痛打象雄主力的。


    好端端的晴空萬裏,卻猛然聽見兩聲雷響,最前方的騎兵陣中炸開彌天的塵煙,頓時前鋒大亂,一時間連盾牌都因為他們陣型的渙散而東倒西歪。


    就在陣型渙散的那一刻,大周那邊的軍隊絲毫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立刻就是一陣鋪天蓋地的箭雨洗地,衝散了象雄軍隊的第二波陣勢。


    薩滿大巫被那震天響的“霹靂”嚇了一跳,卻被貼身護衛的精兵用犛牛皮盾牌擋下了一波箭雨,他原本就在軍隊的較後麵,即使是大周軍隊的強弩,也不太可能射穿堅硬的犛牛皮盾牌了。


    大巫撿回一條命,剛緩過氣來打算揮舞著手中的法器打算“驅邪”的時候,大周方麵已經開始了第三波衝鋒,從斜刺裏突然殺出一隊大周騎兵來,又砍瓜切菜如入無人之境。


    領頭的將領十分年輕,看上去約莫也就三十歲上下,一身銀甲在陽光之下閃閃發亮,手持一柄長戟已經衝殺進人群之中將七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斬在戟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公主與聖僧二三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下限君一路好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下限君一路好走並收藏公主與聖僧二三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