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甘州民風開放,李安然大力從中原地區引入桑麻、織戶、繡娘,甘州在地域上又靠近西域,絲綢作為最受胡商歡迎的商品驟然減少了許多運送的費用,甘州絲很快在胡商之中打出了名號來。


    這塊土地逐漸因為這些能織擅繡的女子而富裕起來,這些繡娘每年都能向官府繳納一大筆的稅收,自己也能盈餘不少收入,以至於繡娘們在甘州是最受追捧的求親對象,嫁過去以後又在家裏極說得上話,大部分都性子爽利潑辣。


    那親兵笑得滿臉不好意思,對李安然道:“大殿下不要看她現在羞羞答答的,平日裏可潑辣著呢。”


    新娘子隔著麵紗瞪了他一眼,嚇得新郎官立馬捂住了嘴。


    惹得在座喝多了喜酒,臉上都泛出醺紅的漢子們一陣哄堂大笑。


    榮枯在邊上看著,也被這俗世之中的一點煙火氣給逗笑了,掐著佛珠微笑著欣賞這一切。


    自從遇到了李安然,他似乎也總是貪戀這一抹屬於俗世凡塵的歡愉,也並不覺得這苦了——是啊,為什麽要為了修行去否定這凡塵之中的快樂呢?正是因為快樂也是存在的,苦難也是存在的,這不以人的意誌所轉移,隻是就這樣存在著罷了。


    這凡世是苦海嗎?


    是的。


    隻是它也沒有完全如洪水猛獸一樣讓人避之不及。


    榮枯看著在那邊和仇雲喝酒劃拳,笑得樂不可支的李安然,最終安靜的垂下肩膀站在了一邊。


    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受了她太多的影響而變了不少。


    她卻還是當初那副模樣。


    兩人坐著車回到將軍府的時候,李安然喝得有些醉了,臉頰醺紅,兩個眼睛都眯成縫,榮枯隻好用自己僧袍裹住手臂才扶著她從後巷下了馬車,進入府中。


    將軍府中伺候的侍女見李安然帶著渾身酒氣回來,連忙簇擁上前伺候她沐浴就寢,準備醒酒湯,榮枯這才得了擺脫。


    隻是李安然被諸多侍女簇擁著往浴池的方向走去,似乎還有些不滿,側頭瞥了一眼幹站著的榮枯,醉眼絲絲,嫵媚之中還帶著一絲調侃。


    榮枯:……


    他有些尷尬得用手指抵住了自己有些發癢的鼻子,咳嗽了一聲。


    “……阿彌陀佛。”


    大周天佑六年夏,大周皇帝李昌震怒於丘檀叛將涅烏帕以惡俗辱寧王李安然,許寧王借道高昌,出征丘檀。


    第113章 他隻覺得……大殿下的嘴,真真……


    “公元724年, 也就是我們一般說的大周曆天佑六年,這對於整個華國曆史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周武帝遠征丘檀的行為毋庸置疑的讓後世幾乎所有的華國封建政權擁有了對西域的諸多個‘自古以來’, 從此開啟了西守寧胡走廊,東踞東海, 南抵南州, 北至冰原的大帝國基礎版圖。而這一場至關重要的戰爭也為日後文昭帝、孝穆帝兩代女帝接力攻打、統治象雄高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周史考》


    對於主導了這場戰爭的李安然來說, 這一年對於她來說也很重要,高昌拒絕了大周借道攻打丘檀的要求,倒也不是因為之前許諾的五萬頭牛羊沒有到賬, 而是因為高昌王難得腦筋清醒了一會。


    他驟然意識到,大周如今能以送的貢品不恭敬為理由就出兵攻打丘檀,那麽打下丘檀之後,高昌就真的是腹背受敵,背麵是丘檀,正麵是大周,一旦大周動了想要滅高昌的心思,高昌必亡無疑。


    但是大周的軍隊已經是箭在弦上,自然不會因為高昌是否願意借道就停止攻伐丘檀。


    早在魏朝年間, 原本征伐西域就一直是被擺在計劃上的事情,但是因為西域地域複雜, 胡漢雜居,也因為魏朝的邊疆距離西域太遠而導致攻打西域會變成“遠行軍”, 在糧草補給和大軍行程上都有很大的困難。


    而李安然第一步滅了西涼, 掌握了河西三州之後,驟然將中原王朝的邊疆極大限度地拉進了和西域之間的距離,這讓征伐西域變成了一件可能、並且似乎還挺唾手可得的事情。


    但是作為一個擅長軍事和政事的君主, 李安然比誰都清楚,要打下高昌並不難,難的是如何同化西域。


    於是她用兩年的時間對河西三州做了一連串的改革,從婚姻製度到稅收調整,多管齊下,終於收獲了自己想要看到的“果實”。


    河西三州原本就屬於漢人多胡人少,自己推行的一係列改革自然比較容易深入民心,而西出甘州之後,就是胡人多漢人少,從風俗到飲食習慣都和中原有著極大的不同,所以想要快速安定西域的民心,首選其實還是結為姻好。


    就是她選中的那個對象,身份複雜得讓她頭疼。


    而且逼他還俗也很麻煩。


    於是就暫時把他放在一邊不去考慮了。


    高昌王借口重兵,拒絕了大周借道高昌直接攻打丘檀的要求,對於涅烏帕來說,他短暫鬆了一口氣,隻要高昌沒有同意借道,他自然暫時就是安全的,更何況他還手握著提婆耆的母親,哪怕是為了保證母親的安全,提婆耆那小子也不會隨便動手的。


    再不行,他就給象雄送去厚禮,經過上次攻打吐穀渾的大戰失敗,赫也哲的十萬大軍被大周的軍隊打回了老家之後,他原本壓下去的那一部分舊貴族又在蠢蠢欲動,不服赫也哲的統治。


    加上赫也哲這段時間忙著準備迎接來自大周的和親公主,他在內部借著薩滿大巫“占卜錯誤”導致象雄軍隊打敗於大周這件事大肆清洗舊貴族,更是導致一部分象雄舊貴族逃到了西域和象雄的邊界。


    這些人都是可以請過來幫忙的。


    涅烏帕一開始其實是這樣想的。


    他命令守城的士兵嚴加防範,同時又派出使臣前往象雄和西域的邊疆去拜訪那些被赫也哲趕到邊疆的象雄舊貴族,不僅許以重金,還允許他們可以在丘檀境內搶掠。


    這件事情百姓們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們受到涅烏帕的殘暴統治已經很久了,身心都已經麻木,隻想著活一日過一日罷了。


    也就是在這樣的丘檀,自從初夏開始就在百姓之間漸漸傳開了一些奇怪的傳聞,說是前朝王孫受了佛祖庇佑,並沒有死在涅烏帕的追殺之下,反而來到了遙遠的大周,得到了大周皇帝的垂青和憐憫,同意借他軍隊重歸故鄉,把故鄉的百姓從叛賊手中解救出來。


    一來二去,這些傳言也傳進了被囚禁的星照公主耳朵裏。


    二十年來星照公主長時間被囚禁在寺廟之中,對於丘檀周圍的國家並沒有一個非常明確的認知,她不知道“大周”對於丘檀這樣的小國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麽,但是從涅烏帕那嚴陣以待的驚慌樣子看來,這個傳聞中願意借給提婆耆大軍,光複丘檀王室的國家一定遠比西域任何一個國家都要強大。


    而且……這樣的傳聞能在王都盛行,那一定是因為對方的勢力已經把手伸向了丘檀的王都,王都之中,一定有提婆耆的人在。


    星照公主的猜測是對的。


    早在大軍開拔準備遠征之前,李安然就排出了細作營的一隊斥候扮作買賣胡姬的牙人商販借道高昌來到傳聞中盛產美人的丘檀,為的就是在戰爭開始之前,先在百姓之中將口舌輿論散播開來,讓丘檀的百姓們知道“大周的軍隊是來光複前王室”的。


    之前普讚已經將丘檀目前的情況告知了李安然,她猜測這塊地方現在的百姓已經過得相當麻木了,並不在乎統治他們的人是誰,隻要有人肯給他們一點金銀一點活路,他們就會自己願意把王都的城門打開。


    畢竟,一個國家已經落魄到了提到它的時候隻有“美人“,那就意味著它已經除了人之外,在沒有任何被榨取的價值。


    榮枯也是知道的,所以在聽普讚說這些的時候,他隻覺得心痛得呼吸不過來。


    這一支斥候隊伍的任務,就是在大軍開拔至丘檀之前,將榮枯的母親星照公主從王都轉移出來,以防涅烏帕狗急跳牆將星照公主當做人質來威脅榮枯退兵。


    反正……李安然是不會退兵的,哪怕星照公主被吊在牆頭上她也不會退兵的。軍隊都打到這了,為了一個人質就退兵,將戰線拉長她沒辦法和自己手下的兵交代,她不做這種事情。


    所以,提前將星照公主帶出來是必須的。


    是夜,月黑風高,連夏日的蟬鳴聲都忍不住輕了下來,負責看守管被關在寺廟中的星照公主的王宮親衛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隨後跟邊上的人抱怨道:“這大半夜的叫我們在這裏看守個老尼姑。”


    “沒辦法……聽有些老人說,這老尼姑放二十年前可是西域第一的美人啊?”站在他邊上的另一個守衛如是調侃道,他語調輕鬆,完全沒有一絲一毫對於星照公主的尊敬。


    “呸,第一美人,什麽第一美人,又老又醜的尼姑。”開口抱怨的那個侍衛像是要讓自己提起精神一樣,故意大聲嘲笑起來。


    雖然丘檀之前有很濃厚的尊佛氛圍,但是自從涅烏帕篡位之後,新一代的年輕人裏卻少有和長輩們一樣尊崇佛法的——涅烏帕自己就不尊崇佛法,他覺得佛陀提倡樸素、禁欲的說法實在是太過荒謬了。


    人就活一輩子,自然應該肆意的享受,放縱欲望才對。


    年輕人們,尤其是作為涅烏帕親兵的那一批,更是耳濡目染,一個個學得十成十地壞。


    如此這般出言譏諷作為比丘尼的前王室公主,自然也不算奇怪了。


    畢竟對於他們來說,老王室實在是一個太過遙遠的詞語了,曾經榮耀而幸福的星照公主,現在也不過是個光頭雞皮,滿臉皺紋,瘦骨嶙峋的老尼姑罷了。


    下一秒,一左一右兩人分別被一隻手捂住了嘴,一道寒光在他們的頸項之間劃過,頓時血汙浸染了破舊的佛寺。


    兩人吭也來不及吭上一聲,便被輕輕放倒在地。


    ——那動作之輕柔,似乎並不像是在殺人,而是安置熟睡友人的軀體一樣。


    而後,兩人將寺廟的大門打開,不一會便扛著一個黑布袋從寺廟之中出來,不遠處負責接應的幾人沉默上前,一行人繞過寺廟,再從拐角處出來的時候,已經變成了貼著大胡子,穿著高昌牙人服侍的胡商。


    負責守衛王城的衛士此刻也困得很,看到隊伍過來,便打開了城門上的小側門。


    為首的胡商賠笑道:“實在是多謝這位大爺了。”原來這些胡商早些時候是來這裏買賣可以帶回去調-教歌舞的胡姬的,等到來了城裏才知道要打仗,連忙花了錢打點了負責看守王都城門的衛士,想早點去高昌交差。


    雖然最近也有夜禁,但是看守城門的衛士對涅烏帕哪有什麽忠誠可言,對方給了一條金燦燦的黃金魚,夠他吃喝玩樂許久了,誰還管什麽夜禁不夜禁的。


    這些衛士平日裏就做這些受賄索賄的事情,大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之前說會有大周軍隊來攻打丘檀,說了快兩個月了,城裏也緊張了快兩個多月,這不連個大周人的頭發都沒見到麽?


    別說人了,神仙他也不能堅持兩個月都繃著呀。


    商隊帶了他們采買的小娘子連夜出了城,隻是出了城之後,卻沒有按照原定的路線往高昌去,而是走遠一點之後立刻將三名“貨物”鬆了綁放走,全員換上了快馬往祁連山的方向飛馳而去。


    此事的祁連山正值深夏,隻是山中陰涼,倒也不覺得太熱。


    星照公主在馬上的時候其實已經醒過來了,但是她不知道劫走自己的人到底是誰,她現在也不敢輕舉妄動,不管怎麽說在這種時候會選擇冒險來劫走自己的,無論怎麽說都比落在涅烏帕的手中強得多。


    隨著隊伍前行,在濃密的綠茵深處,祁連山溝壑峽穀之中,一座可以容納萬人的軍營赫然引入眼簾。


    這就是李安然兩年以來命令河西三州沿著當年“仁景法難”之中僧人西逃的路線,慢慢開鑿、整備出來的軍營。


    榮枯此刻也在軍營內。


    他隻覺得……大殿下的嘴,真真是這個世上最會騙人的鬼。


    ——而他偏偏,還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


    哪怕是被她騙了、耍了、利用了,他也生不起氣來。


    第114章 ……


    當大周的軍隊突然從祁連山中衝出來, 並且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迅速推平了丘檀王都周圍駐紮的軍營時,無論是高昌還是和丘檀隔著沙漠的樓蘭都感受到了一種從腳底竄起的寒意。


    原本樓蘭以為高昌不肯借道給大周攻打丘檀,正在觀望著這場即將注定西域諸國命運的戰爭會以什麽方式開打的時候, 隨著甘州大軍直接從東線推進問責高昌不借道之事,高昌自顧不暇, 自然不可能再援護被大周軍隊奇襲的丘檀。


    李安然當然不會讓自己的軍隊處在腹背受敵的境地, 所以在祁連山中整備軍營, 運送糧草等待著甘州軍圍困高昌王都的時刻,才是她這段時間隱忍不發的緣由。


    至於象雄,赫也哲剛剛才求得了大周的公主為妻, 自然不會願意正麵和李安然的精銳部隊撞上,李安然拍了使臣借道吐穀渾到象雄的邊境,將逃走的象雄舊貴族藏在西域和象雄邊疆的事情告知,赫也哲自然知道李安然是什麽意思,派出了自己的親兵前去追殺這些在逃的舊貴族。


    這些舊貴族被赫也哲的親兵們追殺奔逃,自然也沒有了機會前來援護丘檀。


    李安然的軍隊一路從祁連山借著地勢衝下去,很快就殺到了丘檀王都。


    原本星照公主被留在王都之中虐待了二十多年,身子骨早就一團糟了,榮枯這段世間一直在細心地照料、侍奉她, 但是聽說李安然很快就要發兵攻打丘檀王都,她立刻請求李安然也帶上她一起。


    李安然原本在主帥營帳中看戰報, 看到星照公主被榮枯扶著走進來,便將手上的文書一蓋, 站起來道:“公主身體尚未大好, 不宜走動。”


    星照推開了榮枯的手,向前走了一步,雙手按住胸口對著李安然行了一禮:“大周的王爺, 老婦是前來請求您一件事的。”


    李安然上前,扶住星照公主到一邊的胡床坐下:“公主可以慢慢同本王說。”


    星照公主卻不抬頭,隻是垂眸道:“那涅烏帕是殘暴無德之人,王爺將我帶出來,但是他手上還有王都諸多百姓,我怕他以王都百姓威脅王爺退兵。”


    她剛剛被斥候帶回軍營的時候,整個人看上去異常憔悴,瘦骨嶙峋,明明是才四十多歲的年紀,牙齒卻已經掉得差不多了,臉也變型的厲害,幾乎不怎麽看得出昔日的容貌來。


    榮枯看到她這幅模樣,當場就痛苦得涕泣不止,至今寸步不離得侍奉在母親身邊。


    李安然原本以為她會提什麽“親自手刃涅烏帕”之類的要求,沒有想到她卻說自己更擔憂殘暴的涅烏帕以王都百姓的姓名來威脅李安然退兵。


    李安然有些無奈,她笑著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星照公主所言極是。那涅烏帕確實是窮凶極惡之人,會這麽做自然也是猜得到的。”


    星照公主看著眼前這個女子,隻覺得她笑起來眼裏沒有幾分溫度,她雖然長時間被關押在寺廟中,卻天生帶來一份察言觀色的能耐,知道李安然這樣手握天下權力的人,也不太可能真的擔心王都之中的百姓被涅烏帕拿來威脅她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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