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饒大哥…”周如葉呢喃著,下意識的道歉。


    饒雄誌閉了閉眼。“周小姐,我並不怪司原。”


    “我的妻子救了他,她很勇敢,也沒救錯人。”他頓了頓,“這幾年偶爾會聽到司原的消息,他做得很好。”


    周如葉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麵對眼前這名退伍軍人的赤誠無私,她感到有些燥熱,為自己心裏存的慶幸感到羞愧臉紅。


    她是一介俗人,永遠免不了自私。


    “所以季司原是受這件事影響,才選擇參軍的嗎?”


    饒雄誌沉吟,“…這隻是一部分原因吧,其實還是和季總有關。”


    饒雄誌也是在妻子的監護室外,第一次見到季司原。


    他那身中學校服髒兮兮的,露在外麵的胳膊全是青紫,看得出他用了多大的力去撞擊車後蓋。


    他身上也纏著繃帶,但他執意拔了輸液針頭,要來給饒雄誌賠罪。


    季司原深深鞠躬,腦後幾乎有千斤重,壓得他抬不起頭。


    “對不起,是我的錯,對不起。”


    他沒有辯解,也無力辯解,當警察打開後備箱救他出來時,他看到坑窪的石子路上尚未幹涸的血泊,那是救他的人身上流的血。


    “您打我罵我都行,賠多少錢都行,對不起。”


    “我現在不想見到你。”那時的饒雄誌這麽回答。


    他已經比尋常人要冷靜很多,他也絕不會怪罪一個無辜的孩子,但他也確實不想看到季司原好端端的站在他麵前。


    季司原沒再煩他,但還是厚著臉皮,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畢竟隻是個16歲的孩子,被信任的人綁架,絕望地蜷縮在黑暗中,好容易死裏逃生,又被告知他的自救行為害死了另一個無辜者,從未有過的負疚感快要壓垮他的神經。


    季司原自以為躲在角落,饒雄誌就看不到他,但饒雄誌的敏銳程度畢竟不是常人能及,他在一忍再忍後,還是忍不住轉身走到季司原麵前。


    “你回去吧,別跟著我了。”饒雄誌粗著嗓子,語氣不善,皺眉看著眼前這個隻比他矮了半個頭的小子。


    季司原垂頭不語,耳根有些泛紅。


    饒雄誌突然伸手,季司原梗住脖子沒躲。


    他以為饒雄誌終於要打他一頓出氣了,結果饒雄誌一巴掌摸到他腦門上,用更加嚴肅的語氣警告他:“你在發燒,趕緊回去輸液。”


    “我…”季司原仰著頭,毫無神采的雙目一瞬有了希冀,“謝謝您,請您接受我的道歉,我隻是想做一些彌補…”


    “不需要。你家裏人呢?不管你?”饒雄誌不耐地打斷,他從警方那裏得知了,這小子是季氏的公子。


    “…我媽和我姐在國外,我爸已經坐飛機往回趕了。”季司原解釋。


    饒雄誌見他表情鬱鬱,估計是不和家人常聚。他點點頭,隨即就把季司原“扭送”回了病房。


    季司原仍然拒絕輸液,試圖以自虐的形式贖罪。饒雄誌被他這樣子給惹惱了,幹脆一把按住他的肩,將他固定在病床上。


    他陰著臉,湊近季司原那張好看的臉蛋:“小子,你給我好好養傷,我老婆用她的命換了你的命,你就得好好活下去。”


    聽到饒雄誌重複著當年恐嚇季司原的語氣,周如葉難以置信地笑了笑:“饒大哥,現在可看不出來您原來那麽凶啊。”


    “嗯,那時候剛退役沒多久,改不掉部隊裏的血性。”饒雄誌也笑,“現在年紀大了,性子平和了不少。”


    “那您為什麽說季司原當兵是和季總有關呢?”周如葉接著追問。


    她實在好奇,季司原如今這樣的性格,到底是被怎麽錘煉出來的。


    “…司原終於安分地開始吊點滴,我也就從病房離開了。直到淩晨,天蒙蒙亮了,季總才終於趕到醫院。”


    饒雄誌的妻子經過搶救,最後被送進了icu。醫生說她求生意識很強,雖然搶救過來了,但仍存在各種並發症,饒雄誌還是要做好她隨時可能離開的心理準備。


    深夜。


    機器長長的鳴叫聲響起,醫生再次對他的妻子進行搶救,最後宣告失敗。


    從太平間走回空病房,饒雄誌每一步都走得極其艱難。


    他走到季司原的病房門口,本來是想看看他就離開,沒想到病房內傳出兩個人劇烈的爭吵聲。


    是季首城回來了。


    季首城沒有安慰兒子,也沒有心疼,反而痛罵季司原“沒長腦子,輕信他人”。


    “你16了,還隨便上別人的車,喝別人的水?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有沒有安全意識?”他訓斥季司原,和訓斥手下的員工沒有區別。


    季司原壓根也沒指望父親會安慰他,但他心情本就鬱結,這會兒還被劈頭蓋臉一通臭罵,瞬間掀了被子站到地上。


    “你公司裏那些事兒天天瞞著家裏,我怎麽知道他貪汙?你自己做事兒不做幹淨,逼得人家狗急跳牆,要和你兒子同歸於盡,聽得懂嗎?”季司原手指著自己,一字一頓咬牙切齒:“他、要、殺、我!都是被你逼的!”


    季首城不怒反笑,依然擲地有聲中氣十足:“你難道覺得檢舉他是我的錯?商業機密能告訴你?明天他貪汙的證據齊了公司就會提交法院,我之前有沒有打電話提醒你最近注意安全早點兒回家?”


    “還有,如果不是因為你的愚蠢無戒備心,你會害死其他無辜的人嗎?”


    這就是季首城,眼裏隻有自己定下的規矩,對誰都一視同仁,毫不容情。雖凜然正義,對至親卻也淡漠如斯。


    最後這句話徹底觸到了季司原的痛處,他暴躁地打翻輸液瓶,怒斥自己的父親:“你才是罪魁禍首!整件事因為你而起!他是被你逼瘋的!”


    第49章 四九結案(二)


    父子倆字正腔圓的爭吵久久沒有停歇,不知道季首城做了什麽安排,醫生護士竟由著病人情緒激動,一個個繞著道走。


    饒雄誌靠著牆靜靜待了會兒,他知那男孩兒是情緒逼上崩潰頂點,如今歇斯底裏泄洪傾軋,連帶病房門上那窄窄的探視玻璃,也要震上三震。


    這孩子挺不容易。


    饒雄誌冷靜地想著。


    他那時候真談不上憐惜季司原,一來他十年的特種兵生涯,接觸過太多比季氏更顯達的家族,這種家庭的親情多少別扭淡薄些,生在這種環境的孩子要承受的也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壓力。二來……饒雄誌再怎麽心胸寬大,彼時彼刻也無法不把季司原和自己的妻子聯係在一起。


    “呼——”饒雄誌像吐煙圈似的吐出一口氣,拍拍衣角就離開了病房。


    那時候他以為和季司原不會再見了,以為這輩子也就囫圇著過了。他回去拿了戶口本,一路上步伐雜遝,走到公安局。


    他一個特種兵出身的人,頭一次在公安局門口邁不動步子了,他居然要親手,去注銷自己妻子的戶口。


    一通陌生電話打進來,饒雄誌掛斷,不一會兒那電話又打進來。


    ……


    現在的電話推銷真夠執著。


    饒雄誌不耐煩地接通,抬頭看著斜上方粲然的警徽。


    “您好,請問是饒雄誌先生嗎?”


    沉穩的中年男聲,自帶威嚴,不像是推銷的。


    饒雄誌沒說話。


    “我是季首城,季司原的父親。”


    在此之前,饒雄誌也已久聞季首城大名。這名字無數次出現在財經刊物上,他也曾在國外護衛過政要人員下榻雲季酒店,偶爾會從那些人的口中聽到“季首城”三個字。


    但這一次,季首城的身份僅僅是季司原的父親而已。


    饒雄誌挪動步子,繞到警局外的一個花壇旁,那兒有個長椅,他坐了下來,左手搭在膝蓋上。


    季首城是來道歉的。


    其實這案子是筆糊塗賬,要論害死饒雄誌妻子的罪魁禍首,肯定是那名綁匪無疑。雖然季首城的鐵血手段逼綁匪走了極端,但季首城的初衷是出於正義的,是在維護國家利益。


    而季司原就更是無辜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當求救措施,如果不是因為碰到饒雄誌的妻子,隨便換個冷漠點的路人,季司原現在的情況都不忍想象。


    饒雄誌沒有接受季首城提出的巨額補償,人是那綁匪殺的,冤有頭債有主,他不幹碰瓷的事兒。


    季首城倒也沒有詫異,他已經知道了饒雄誌是軍人出身,所以他提出了第二個“不情之請”。


    “饒先生,您的妻子救了我的孩子,這個恩情我一定得報,隻是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希望是季司原自己來報。您不需要說原諒他之類的話,隻要別拒絕他就好。”


    “季司原自己來報?”饒雄誌一時看不透季首城的心思。


    他靠坐回長椅椅背,突然有了些耐心聽季首城講下去,不知為何,他對這倆父子的相處方式有些好奇。


    電話裏季首城的聲音竟顯得些許遲疑,他雷厲風行慣了,再棘手的時候也從沒有退縮過,可如今他接連兩聲歎息,終是開口:“司原這孩子從小就有些叛逆,他母親和他姐姐常年在國外,我又實在沒時間陪他,所以他有什麽事都不和人說,總想一個人解決。”


    “當然,我們也確實希望他及早獨立…”季首城又接了句。


    他並沒有為自己疏於家庭教育找理由開脫,事實上季司原做得比他想象中更好,他在小字輩中一直是最拔尖的那個。


    “但司原的性格,其實很認死理兒,這次事情對他的打擊比他所表現出來的更嚴重,我是在擔心他走不出來……”


    聽到這兒,周如葉突然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原來如此。”


    饒雄誌詫異頓住:“你看出來了?”


    “嗯。”周如葉點頭,尋常人理解不了季首城父子倆的心理,但她理解。


    季首城不愧是業內最具眼光的企業家之一,他雖然不動聲色,和兒子交流甚少,但其實他非常了解季司原。


    季司原不是一個靠別人安慰和寬恕就能完成自我解脫的人,除非他自己允許自己走出來,否則誰也不能把他從這次的陰影裏拉出來。


    季首城不是不心疼,隻是不習慣用溫柔的方式勸解,索性沿用自己的方式,推“幼鷹”下山崖,讓其在墜落中自己學會求生的本領。


    這樣的教育很殘酷,因為優勝劣汰,稍有不慎就會一蹶不振。


    但他是季司原啊……


    周如葉歎息。


    幸好他是季司原。


    當時的饒雄誌沒想到季司原能這麽有毅力,出院後就開始對他死纏爛打,就算把季司原拒之門外,他也能一站幾個小時。


    於是不知不覺,饒雄誌成了季司原接觸最頻繁的人,比他和家人相處的時間還要多。至於季司原和他父親的矛盾,雖然表麵上仍然僵持,卻又維係著一種奇異的平衡,或者更確切來說,是父子間的博弈。


    ……


    倉庫內重回靜謐,空氣不太流通的儲藏空間蒙著烏泱泱的夜色,擠擠挨挨讓人有些頭暈缺氧。


    現在已經過了晚飯時間,周如葉胃裏反酸,她拿手緊了緊身上的道具衣物,倒是不困,就是心底堵得慌。


    往事被剝了殼,讓她意外撞進季司原最鮮為人知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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