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謝容與道。


    青唯怔了怔,心中不知怎的,竟有一點不是滋味。似乎她在問出每一個問題時,心中早已有了期待的答案。


    “當初城南暗牢被劫,玄鷹司在京兆府傳審你和崔芝芸,我便猜到是你做的。隨後官家傳我入宮,拿出王元敞揭發瘟疫案的信,希望我作為玄鷹司的都虞侯查清此事,我其實是不願的。”謝容與道,“我那時……尚在病中,其實很排斥一切與洗襟台有關的事端,後來之所以應下,一半是先帝的托付,另一半,就是為了幫你。”


    那時青唯為救薛長興,被玄鷹司盯上,謝容與知她無人暗中相助難以逃脫,是以接下了玄鷹司都虞侯的職銜。


    他與她說過的,那些年他其實派人找過她,直至猜到她寄住在崔家,他才放下心來。


    青唯聽了這話,先前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漸漸散了,擒拿在他臂間的力道卸去,她鬆開手,垂下眼瞼:“最後一個問題……是我當初問過你的。我嫁給你,和芝芸嫁給你,有什麽不一樣嗎?”


    她的確問過一回,當時還不待他答,她忽然就不想聽了。


    謝容與撩起眼皮看她,聲音如染夜華,“想知道了?”


    青唯別開臉,“你最好如實回答。”


    謝容與稍稍坐起身,回想了片刻,“娶崔芝芸,是為了保住崔家,我那時已與母親說好了,等崔芝芸嫁過來,母親便將她接去大慈恩寺,待此間事了,將來親自為她尋一個好歸宿。可是後來……”


    後來新婚夜,他挑開蓋頭,看到人是她。


    這些年他找過她,不僅止於她寄住崔家,化名崔氏女。


    他還知道她經年流離,為了尋找她唯一的親人,隻身伶仃漂泊。


    那個在山野裏自由自在的小姑娘沒了家,成了失了根的浮萍,在這世間輾轉奔走,可是有一天,她誤打誤撞,居然撞到他這裏來了。


    新婚之夜,他的確吃醉了,但他挑開蓋頭看到是她,混沌識海一瞬清明,卻沒有想太多。


    謝容與看入青唯的眼,“我當時隻是詫異,這個小姑娘,怎麽會撞到我這裏來了?”


    “然後我便想——”他俯下臉,在她的眼瞼上落下一個溫涼的,輕柔的吻,“從今以後,我一定要好好待她。”


    第125章


    帳中再沒了別的聲音。


    溫熱的手掌攬過她的後腰,那個吻從她的眼上滑落,如夜裏徐來的清風,溫柔地擦過她的鼻梢,臉頰,最後停在她的唇上。


    沒有太深入。


    像暮春第一片離梢的花葉,無聲地落進池中,漾開圈圈漣漪,隨後被風送著,去往這世間最靜謐安寧的地方。


    這滋味太讓人沉迷。


    青唯覺得難以抽身,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才稍離了寸許。


    她的手撐在他的前襟,胸口微微起伏,低垂著眼道:“可是我沒辦法做你的王妃。”


    不僅僅因為她是欽犯。


    有一天她洗清了冤名,洗襟台血鑒在前,她這輩子注定與那座繁華的京城無緣。


    何況溫小野之所以是溫小野,便是因為她野生野長,自由自在,哪怕漂泊的這些年,她也是來去隨心的,倘有朝一日她要被拘在高門深府裏,成為恪守宮規的妃,她便不是小野了。


    謝容與看著她,聲音沉得像浸在夜色裏,“你未必要做王妃,你可以一直做我的娘子。”


    這句話包涵的承諾與讓步都太多,但謝容與沒有解釋。


    小野伶俐極了,許多時候一點即透,她要過的,往往是她自己心裏那關。


    果然她抬眼看他,目光明亮帶著慎重,“要是天家為你擇妃,你怎麽辦?”


    “溫小野。”謝容與笑了,“擇妃這樁事上,沒人能做得了我的主,除了你。”


    他將她頰邊的發絲拂去耳後,語氣緩下來,帶著安撫之意,“你那天說要自己想一想。你可以再想想,我願意等你。”


    青唯垂下眸,思量一陣,爾後輕聲道:“那我有幾個規矩,你守不守?”


    “你說。”


    “你……”她有點慌亂,她不知道自己眼下算不算私定終生了,要是父親母親知道,尤其是師父知道了,會不會責罵她呀,“在我想好之前,你暫不可以把我當作你的娘子。”


    “好。”


    “如果我想明白了,還是決定要走,你不可以再攔我。”


    “……好。”


    “還有……”青唯抿了抿唇,“在我想好之前,你的房裏,除了駐雲留芳,不許有別的丫鬟伺候,你出門在外,身邊也不可以帶別的女子,若非公務,你不得去勾欄瓦舍,也不能像上回一樣,跟曲停嵐在酒樓招歌姬舞姬,我知道自己強人所難,也知道你們王孫公子,自小身邊總不乏鶯鶯燕燕……”


    “溫小野,你是聽戲聽多了還是話本看多了,誰和你說我自小身邊不乏鶯燕了?”謝容與聽到這裏,忍不住道。


    也不知是從前假作江辭舟風流秉性給她留下的印象太深,讓她誤以為他也淌過花叢,但他十七歲之前都被拘在深宮,爾後遷去江府,病中那幾年心上陰翳如霾,哪有心思在萬紫千紅中采擷燕雀?


    “這麽多年,我隻在辰陽的山野中邂逅過一隻青鳥,好不容易她飛來我身邊,停歇片刻,卻成日想著要再度振翅蒼空,我隻擔心我留不住她。”


    青唯聽了這話,稍稍一怔。


    她知道他說的是自己,心間仿佛被那山野的風拂過。


    她緊抿著唇,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也可以有你的規矩,我也守的。”


    她不是個不講理的人,定下了規矩讓他守,禮尚往來,他自然也能定規矩。


    不過他待她從來包容,青唯以為他什麽都不會說的。


    謝容與看著青唯,明眸皓齒,長發如瀑,辰陽山間那隻青鳥長大了,化身為鸞,顧盼間已會奪魂。


    “我的規矩很簡單。”謝容與道,“我可以等你,但是,小野,我是個男人。”


    “在你想明白之前,以後夜裏,禁止和我靠得這麽近,尤其……”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微啞與蠱惑,“以這個姿勢。”


    什麽姿勢?


    他靠坐在榻上,她為了製服他,順勢就跨坐在他身上。


    可方才他傾身過來,她與他就貼得很近了。


    溫小野少時離家與人疏離,隻不過是在情字上懵懂了些,但她漂泊這麽多年,三教九流均有接觸,怎麽會不懂男女之事呢。


    謝容與這麽一說,扶在她後腰的手掌莫名就燙了起來,然後她忽然覺察到了一個自方才就存在的,非常明顯的,他的異樣。


    如同被擲進劍爐,她的耳根子驀地燙得像要燒起來,她手忙腳亂地翻身而下,拿薄衾罩住臉,幾乎要在榻角團成一團。


    謝容與帶著笑意的聲音隔著薄衾傳來:“記住了?”


    “記、記住了。”再也不敢忘了。青唯答。


    -


    “皮肉傷都好養,肋骨傷是骨頭傷裏最易痊愈的一種,照理應該多走走,要緊的是你右腿骨裂。不過你都躺了快半個月了,出去曬曬太陽無妨。”


    依山院的廂房中,朝天穿戴齊整,正由德榮摻著下床,青唯就在一旁盯著,謹防他一個不慎摔了。


    德榮十分遲疑:“真的可以出去麽?他傷勢重,傷處也多,小的以為還是當再躺上一月。”


    韓大夫立在床邊笑說:“少夫人所言不虛,肋骨骨折,三日就該下地行走,但腿骨骨裂,尋常人是該躺上一月,顧護衛非尋常人,除了最初那幾日病勢凶險,骨傷好得極快,今日太陽好,出去拄杖小走一圈,應是無礙的。”


    朝天有了青唯與韓大夫支持,忙道:“少夫人說得極是,大夫說得也極是,我自小習武,什麽長處都沒有,就是耐摔打,眼下身上已不怎麽疼了,再躺下去骨頭縫裏隻怕要生黴,很想出去走走。”


    他說著,不顧德榮阻攔,徑自拄杖起身。他力氣大,單手執杖,僅以一隻左腿便能行動自如。德榮忙跟了兩步,又回頭請示韓大夫,見韓大夫含笑點了點頭,這才為難地跟出屋去。


    朝天喜動不喜靜,平日讓他坐在桌前抄個書便跟要了他的命似的,更莫提在床上躺的這些日子了,他沿著石徑走了一段,覺得渾身舒坦,眼見著院門就在前方,立刻道:“我跟公子請個安去。”


    德榮攔他:“我看你是想被公子斥了。”


    朝天看向青唯,見她跟隻輕盈的鳥似的,跟在自己附近,一會兒落在樹梢頭,一會兒在假山顛歇腳,羨慕極了,不由問,“少夫人在練功夫麽?”


    青唯:“……輕功不好,我再練練。”


    朝天沒明白青唯為何竟覺得自己輕功不好,隻道少夫人都這樣厲害了,還這樣努力,他更該迎頭趕上才是,忙說:“上回少夫人被左驍衛追捕,不也受了傷,幾日之內獨身離京,眼下不也好好的。”


    青唯道:“我和你不一樣,上回我運氣好,沒傷到筋骨。”她說著,朝廂房揚了揚頭:“回去歇著吧。”


    主子夫人都吩咐了,朝天隻能照做,折返身,由德榮摻著往回走。


    青唯也不刺激朝天了,從假山上輕身躍下,問德榮:“你上回不是說駐雲和留芳要來,她們何時到?”


    “回少夫人,大約還有些日子。”德榮道,“她二人與小的和朝天不同,是正經宮人出身,路上總要慢些。”


    這個青唯是知道的,駐雲醫女出身,留芳似乎最早在尚服局學藝,而朝天與德榮出生劼北,是長渡河遺下的孤兒,直到六年前才遷去上京,跟在謝容與身邊。


    是故謝容與待他們總比尋常下人寬厚許多。


    青唯想到劼北,念及阿翁與師父曾征戰於此,正要與朝天德榮探問,這時,院外忽然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來人是祁銘,一見青唯,向她拱手一拜:“少夫人,不知您是否得閑去落霞院一趟。”


    青唯一頷首,同他一起往院外走:“出什麽事了?”


    “是這樣,京中關於孫縣令、秦師爺的信函到了,虞侯似查得了重要線索,命屬下去搜李氏、餘氏的貼身物件。但這二人不肯配合,聯合起來撒潑打滾,屬下念她二人是證人,不想用強,還請少夫人幫忙說服一二。”


    第126章


    還沒到落霞院,院中便傳來餘菡與李氏的吵鬧聲,青唯隔著院門望去,餘菡正攔在兩名幼童前,似乎要阻止玄鷹衛上前搜身,她厲聲道,“搜我跟主子夫人就罷了,連小娃娃也搜,這麽丁點大的娃娃,身上能藏什麽?!”


    青唯不由蹙眉。


    謝容與治下,玄鷹司一貫遵規守禮,哪怕要搜幼童,何至於搬出這等陣仗,將孫誼年這一雙兒女嚇得啼哭不止?


    祁銘見青唯神情有異,不由道:“少夫人且慢。”


    “其實審訊當日,虞侯曾懷疑蔣萬謙與李氏勾連,一起隱下了一些線索,虞侯可對少夫人提過?”


    青唯點了一下頭:“他跟我說過。”


    當日公堂問話,謝容與是刻意把蔣萬謙和李氏分開審的。


    可每每問到關鍵處,譬如他們為何出逃上溪,由何人籌劃,孫誼年與秦景山的關係如何,兩人給出的供詞如出一轍。


    更古怪的是,既然李氏與孫誼年的夫妻關係並不如傳言中那般不睦,而今孫誼年喪命,李氏作為他的結發妻,為何一點不顯悲痛?


    “虞侯懷疑,孫誼年與蔣萬謙是交易。”祁銘道。


    “交易?”


    “就是孫縣令用自己的性命,跟蔣萬謙交換了一枚保下自己家人的‘護身符’。”


    祁銘緊蹙著眉,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想了半晌,隻能先給出結論,“虞侯說,整個上溪,隻有蔣萬謙有法子保住孫縣令的家人,所以孫縣令拿自己的性命,跟蔣萬謙買下了一枚‘護身符’,李氏早就知道孫縣令會死,因此並不悲痛。而今京中來信,證實了虞侯的猜測,玄鷹司眼下搜的,正是這枚‘護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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