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上一把油紙傘,剛一出去,雨珠就從傘簷上紛紛滾落,落得傘上雨幕縱橫。


    從院裏出去,永春巷裏難得寂靜一次,家家戶戶都沒有聲息,好似在趁著這一場大雨,休息安眠,偷一回懶。


    巷子裏立了個男人,高大悍然的身形撐了把大傘,順便也罩住了身邊坐在輪椅上的中年男人。


    “阿朔。”她喚了一聲,徑直朝著周朔走去。


    姚忠見宋青嬋出來,便知道她已經將他所有的說辭告知了吳燕卿,仰頭看著那院牆一眼,聽著從裏麵傳來的讀書聲,緩緩垂下頭,將眼角的眼淚擦拭掉。


    此生,終究是他負了她。


    如此,卻也正好,他這輩子,都做不成她的英雄,更不想她看見自己苟延殘喘的模樣。


    雨滴落著,彈落在他的手背上。


    姚忠回過神來,手推動著輪椅輪子,轉過身去,周朔不知他要作甚,喚了一聲:“王叔?”


    “不必管我。”姚忠推著輪椅,從傘下離去,進入大雨之中,須臾光景,就已經濕透了全身,他慢吞吞的往巷子外走去。


    周朔擰著眉頭,想要追上去,身後走來的宋青嬋卻說:“阿朔,任由他去吧。”


    周朔啞了聲音,看著那道落寞的悲傷的身影,漸漸被雨幕遮擋住,再也見不到身影,他才收回目光,看向身側的女子。


    雨幕傘下,她明眸皓齒,豔若桃花,盈盈一笑,就讓他徹底丟盔棄甲。


    他咧開嘴笑了下,他不會像王叔一樣,讓心上人等待十九年。


    他會護他的青嬋,一生一世。


    兩個人並肩撐傘,從長長的巷子裏慢慢離去。


    傘如一朵泛黃的綻開的花,被雨打得啪嗒作響。


    吳家,房中。


    吳燕卿本已經困倦不堪,眼皮子重的幾乎睜不開,但她聽出了李如雲話裏對姚忠的誤解,這才將她留下,難免多說上兩句。


    吳燕卿:“你莫要去怨他。”


    他,便是指姚忠。


    李如雲紅了眼睛,攥緊了雙手,咬著牙說:“先生,您讓我如何不怨。十九年的光陰……竟隻換來一句下輩子,我是替您難受。”


    “十九年……”吳燕卿喃喃念著這個數,睫毛抖動了下,手移到了枕頭下的物件上,“我等了十九年,他又何嚐不是。”


    “可他都已經娶妻生子,將您忘了。”


    吳燕卿徐徐搖頭,“如雲,我當年隨他一同回東都,無意間知曉他的父母早就去世,所以根本就沒有父母定下的親事,都是假話。”


    “假話?!”李如雲愣住,“是宋姑娘……可她為何?”


    是了,就算是信件加急,從東都來回也得月餘。這才不過半月光景,東都的消息不可能來得如此快。


    可宋青嬋為何要那樣說?


    還有她送來的絹帕和銀簪……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不關宋姑娘的事,是他不能來見我吧。”


    李如雲到底不蠢,很快就想清楚了吳燕卿的話。


    宋青嬋的的確確是找到了姚忠,隻是姚忠不願來見吳燕卿。花了半月時間便找到了姚忠……意思是說,姚忠或許一直都在岐安府。


    他一直在岐安府為何從不來見吳燕卿?


    必然是他出了事。


    這一刹那,李如雲也辨不清自己的心思,抿著唇沒有說話。


    吳燕卿累的厲害,閉著眼睛長長歎息了一聲:“若是可以,我真願他是個負心之人,如同謊話裏那樣,娶妻生子,一生順暢。”


    她閉上眼,眼尾劃過淚珠,浸透了枕頭。


    她握著手上的銀簪,越來越緊。


    李如雲知曉吳燕卿已經沒了力氣,也不再留下,帶上門從屋裏出去。


    屋外,雨勢凶猛,趙承修坐在簷下提筆,教孩子們寫著生僻的字。


    少年如同一杆筆直修竹,端正挺拔,清雋持正。


    第39章 撒嬌(二更)


    岐安府至八月時,已然沒有再那麽燥熱。


    一場雨後,就已經涼快不少。


    但是宋青嬋卻比原來還要忙上許多,一方麵,逢雙日要替劉襄教習,到了單日裏也沒能休息,還得來吳家替孩子們教課。


    另外一麵,她夜裏回家了,還要看會兒書,做點繡活去繡坊裏賣。


    她整個人忙得昏天黑地,人也消瘦了許多。


    這樣一來,天涼之時,她一個沒注意便病倒了。


    眼前一黑後,再次醒來,鼻息之間是淡淡的藥草香。纖長的睫毛抖了抖,因為太過疲倦,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了。


    這時,一雙粗糙卻又溫暖的手壓下,覆蓋在她的額頭上,緊接著就是周朔擔憂低沉的聲音響起:“林大夫,青嬋何時才能醒過來?”


    “剛吃了藥,估摸著過兩個時辰,就能醒了。”


    “無事便好。”聽到回答,周朔總算是長鬆了一口氣。


    隻是時不時的,將手探在她的額頭上。


    宋青嬋這時候才慢慢回想起暈倒之前的事情來,她還在給劉襄上課呢。她說著兩日怎麽頭暈腦脹,整個人都快飄了起來,原來是發了燒熱。


    她想著,腦子裏又昏沉起來,好不容易偷閑一次,她便閉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覺了。


    “咕——咕——”


    窗外不知從哪裏飛來了鴿子,咕咕咕叫了個沒完沒了。


    溫柔的光從窗外照進臉上,宋青嬋嚶嚀一聲,一身的疲憊在這一覺裏散去不少,她纖細的手搭在眼睛上,緩緩睜開。


    晨光稍稍顯得有些清冷,她起身的動作,驚擾到了沐浴晨光的鴿子,撲哧一下就揮舞著翅膀飛去。


    隻留下兩根細小的絨毛,在光裏旋轉飛舞。


    同時,房門被人推開。


    周朔的身影將光芒壓下,他快步而來,眉宇之間的擔憂在看到她醒來的那一刻,終於是化作了慣常的冷硬。


    宋青嬋遲緩摸了下自己的額頭,想到自己忽然病倒,必然是讓他擔心了。


    她抿唇柔柔一笑,低聲喚了他:“阿朔。”


    “醒了就好。”周朔走來,認認真真對上她的臉蛋,“可還有哪裏不舒服?我去讓林大夫進來看一看。”


    “不了不了,我已經好多了。”


    許是因為病了,此刻的宋青嬋又蒼白又脆弱,周朔都不敢上手碰一下她,生怕一碰就碎。


    她病歪歪的抿了下唇瓣,在周朔沒說話的時候,有些難為情地軟聲說:“阿朔,我有點累,還想睡覺,你能陪陪我嗎?”


    女子眼眸裏藏著一層淺淺的霧氣,朦朦朧朧的惹人憐愛疼惜。


    她褪去平日的冷靜自持,現在不過是一個病了的小姑娘,可憐巴巴的問著未婚夫君能不能陪陪她。


    樣子……生動極了。


    “好,我哪兒也不去。”周朔替她掖好被角,端正坐在床邊的凳子上,不動如山。


    宋青嬋翹起嘴角來,難得撒一次嬌:“阿朔最好了。”


    周朔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


    其實她從未這樣同人撒過嬌,也未求過別人陪陪她一類的事情。從小到大,宋老爹為了能夠賺錢養家,一個人會做好幾份的工,留在家裏的時間也就更短。


    即便是在外麵受了欺負回來,她也隻會一個人默默承受住,從不與人言說。


    若是病了,自己熬一熬,也就過去了。


    她看似柔弱,其實早就在十幾年的光景裏鍛就了一身鋼筋鐵骨,後來孤身一人麵對鋪天謠言,她更是對誰都冷淡疏離,別說撒嬌,她就連哭的次數也寥寥無幾。


    但不知怎的,在周朔麵前,她好像找回了這個年紀的女子應有的姿態。


    她能肆意歡笑,放肆喜歡。


    也能受到珍重,彼此信任。


    就像別人說的那樣,被偏愛之人,方才擁有撒嬌哭泣的權利。如今,她也正被周朔偏愛著。


    她這一病,一連幾日,方才重新恢複了精神頭。


    聽聞她病情稍好之後,劉襄和李如雲才來杏林堂探望她。


    兩個姑娘一同過來,一個探頭探腦,圓眼笑盈盈裏盛著星河與天光,她扒拉著門框在門口偷看了眼,瞧見宋青嬋的臉色果真紅潤許多,她才鬆了口氣。


    劉襄身後的李如雲淡漠抿了下唇,“要是不想進去,就莫要占著路。”


    劉襄回頭瞪了眼李如雲後,提著裙擺從門檻上跨了進來,“誰說我不進去了。”小姑娘眼巴巴跑過來,撲到床邊眨著水汪汪又明亮的眼睛問:“青嬋姐姐,我聽周公子說你病好了很多,才來看你,怕吵到你了。”


    “那日忽然暈倒,怕是嚇到你了吧?”宋青嬋溫柔笑著。


    劉襄眼睛一紅,委屈地點點頭:“我可害怕了。”不過是怕宋青嬋出了什麽事,她傷心難過。


    這時,李如雲瞥見宋青嬋幹涸的唇瓣,便倒了一杯溫水遞過來,說道:“先生家的孩子們你先別操心了,承修從府學回來,暫且幫忙帶著孩子們上課。”


    宋青嬋怔了下,“那怎麽能行?入秋之後趙公子就要啟程去東都,科考的事情為重,哪裏能騰出功夫來操心這些事?”


    “姐姐,你先別操心這些事了。”劉襄握緊了宋青嬋修長的小手,纖細無骨,卻也軟和,“大夫都說了,你這病是因為勞累所致,所以這兩日我和李如雲商量過了……”


    劉襄翻了個不太明顯的白眼,表明自己與李如雲依舊不太對付。


    這樣一說,宋青嬋才察覺到其中的微妙。


    她眯了下眼,“話說回來,你們二人怎麽在一處?不吵架了?”


    李如雲無聲張了張嘴,沒說得出話來,臉頰卻是微微泛紅。丟人,她可是岐安府的第一才女,竟然被宋青嬋冠上了“吵架”這個名頭。


    粗俗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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