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侍官舒眉:“不必與我拘禮,今日你救過我,來日若有需要的地方盡可來找我,我必盡我所能幫助你。”


    沒想到對方比外表看起來還好說話,柳煦兒鬆一口氣:“沒事沒事,我沒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


    “說不定很快就會有了。”梅侍官深深看她一眼,留下一句‘好自為之’便走了。


    金尊玉貴的長公主翩然而去,顏麵盡喪的小秦妃也跑了,剩下紅袖姑姑處理善後,聚起來的宮人漸漸散去。


    柳煦兒找到半途分開的田嬤嬤,她在混亂中絆了一跤摔傷骨頭,靠柳煦兒背她回住舍搓藥酒,顫悠悠折騰老半天,窗外的天色已經全黑下來。


    “搓完這頓藥酒,你以為可別說認識我。”


    “咦?”柳煦兒把她背回來還給她搓藥酒,誰知田嬤嬤躺舒服了翻臉不認人,活像舍亂終棄的壞男人。柳煦兒有點委屈:“為什麽呀,田嬤嬤?”


    “今日秦家姐弟在公主手裏吃了大虧,那一家子睚眥必報,勢必不會善罷甘休。白天你當著那麽多人的麵當了一回出頭鳥,誰知明日小秦妃會不會盯上你?她整治不了咱們公主,還能收拾不了你個小毛丫頭?”


    可當時那麽多人亂糟糟擠在一起,反正誰也不認得誰,誰也不會注意到誰,她本可以趁亂逃跑,就算事後小秦妃想找誰麻煩,也未必能找得到她……


    柳煦兒哪裏想到梅侍官竟會在那種情況下精準撈她一頓狂奔,公主又掐著點兒趕在那種時候真的現身說法。如今她是想低調也低調不成,肯定會有很多人記住她,以後若是再碰上小秦妃,說不定真會被找麻煩呢。


    柳煦兒蔫嗒嗒垂臉,田嬤嬤看在她給自己搓了半天藥酒的份上,也算仁至義盡:“別說我不教精你,識相的明日去找公主殿下,死乞白賴跟著她。隻要她肯護著你,以後見誰都不怕。”


    提及這位公主殿下,柳煦兒不由自主想起她拂袖而去的背影,咂了咂嘴:“可我今日見過公主……她約莫是不喜我的。”


    “真的假的?”田嬤嬤一聽,腰也不揉了,把柳煦兒當蛇蟲鼠蟻趕出去,半點情麵也沒有:“我就知道!都說你是小倒黴精,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趕緊走趕緊走,以後別往我這湊,少來這裏禍害我!”


    被田嬤嬤無情驅逐的柳煦兒怏怏出門,發現這個時間飯點早過了,隻好回自己的住舍裏。


    她睡的是十二人的大通鋪,夜裏沒輪值的姑娘全都在。今日發生的事情傳開了,好多人瞧見她被梅侍官撈出來,不少人在背後對她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可柳煦兒實在太餓了,倒頭覆麵睡了過去。


    這一夜她整宿都在做夢,夢裏有白日梅侍官臨走時的那句‘好自為之’,有夜裏田嬤嬤的那聲‘死乞白賴’,朦朧的夢境裏依稀還能見到長公主高貴冷豔的皎然姿儀。


    隔日天蒙蒙亮,她被咕嚕嚕的肚子給餓醒了,睡糊塗的柳煦兒忘了昨夜做的夢,連帶著昨日發生的事都一並忘了幹淨,打著嗬欠去院裏那口井打水。


    井深不見底,甩繩下桶咚地一聲,迷迷蹬蹬的柳煦兒也沒留意,完全在憑身體記憶向上拉,忽覺懸繩澀滯,卡了半截。


    柳煦兒微一疑惑,試圖下腰去看,誰知背麵倏震,她被一股力道猝不及防推了出去。


    第4章 是你   柳煦兒安心栽進她的懷中。……


    今朝大理寺接到一樁宮中命案,出事地點在綴華宮。


    “綴華宮?”剛下朝的大理寺少卿邢嚴邊走邊問方寺正:“是不是半個月前遭賊的那座行宮?”


    方寺正奉承:“大人英明,正是半個月前遭賊的綴華宮,羽林軍還給咱們提來一名宮女問審過。”


    邢嚴托腮:“這地方有點邪門,半個月出了兩樁案子。”


    方寺正平時熱愛嗑八卦,心說這地兒出的可不隻兩樁案子這麽簡單:“此事可大可小,大人親自前往比較妥。”


    “後宮的案子不是一向交派鄭寺正跟進處理的嗎?”邢嚴皺眉,後宮內苑脂粉地,男人進去不方便,反正大理寺又不是沒有女吏。


    方寺正好言相勸:“那畢竟是長公主所居宮宇。公主昨日歸京,今日行宮便遭命案,咱們大理寺萬不可不重視。”


    邢嚴停下腳步:“你說誰人宮宇?”


    “安晟長公主殿下。”


    聞名遐邇的長公主安晟從貴安歸京長路迢迢,今朝睡至日上三杆還沒出來,大理寺派人來查案子的時候連片公主衣袂都沒見著。


    本以為能夠見到公主殿下的邢嚴大失所望,一路走來都是繃著臉的。方寺正萬萬沒想到他們大理寺不近女色出了名的邢大人竟與昨日鬧出滿城笑柄的秦小公子一般德行,原來也對鼎鼎大名的長公主殿下抱有非分之心。


    今日為見長公主一麵,邢大人連平時最忌諱的深宮內苑都來了,結果因為沒見著心心念念的人兒,一張俊臉拉得老長,烏光可鑒。


    接見的人是梅侍官,聽說來查案子的人居然是大理寺少卿,心中意外,便親自領路將人帶到宮女住舍的那口井。


    大老遠的,隔著庭徑與樸牆,她們聽見院裏傳來噴嚏聲。也不知裏麵圍了多少人,七嘴八舌的,話音未落又被接二連三的噴嚏所掩蓋。


    梅侍官隱約覺得聲音耳熟,等到領人往院子一進,頓感意外:“是你?”


    “是你?”


    同時發出驚疑之聲的還有一同而至的大理寺幾位大人,蹲在井邊紅鼻子、滿身濕漉漉的小姑娘聞聲抬頭,可不就是熟人嗎?


    公主身邊四位女官梅蘭竹菊,平日首要工作是侍奉主子,其餘雜務還沒上手,也懶得管。今早聽說出事的是後院裏的小宮女也沒當回事,隻讓管製女官去應對。若非大理寺少卿親自上門查辦,梅侍官未必會主動出麵管這事,自然也就不知道這名涉事宮女不是別人,正是昨日有過一麵之緣的柳煦兒。


    但梅侍官認得她,怎麽兩位大理寺的老爺好像跟她也很稔熟的樣子?


    其實邢嚴等人與柳煦兒真不熟,上回綴華宮入賊,事後柳煦兒被帶到大理寺盤話。這回綴華宮出人命,正好她也在現場。後宮這些年雖不能說風平浪靜,但也不至於像綴華宮這般短短半個月裏出了兩樁案,且兩樁案子都與她有關,你說這不巧了嘛?


    邢嚴以他縝密的心思與活絡的頭腦認真判斷每件事,直覺這小宮女不簡單。


    腦門貼上‘不簡單’三個字的柳煦兒睜著水霧朦朧的大眼睛,蔫蔫兒的腦袋無精打采,但還是照著來人順序從左往右一一問安。


    沒等喊完,又是一連串噴嚏。


    晨光熹微,春寒料峭,彌著霧靄的清早是冷的。柳煦兒像是從水裏撈出來,單薄的春衫貼著腰身,肩背垂發濕漉漉地滴著水。她的鼻子凍得發紅,唇齒顫動,任誰看了都替她冷。


    梅侍官顰眉:“怎麽沒人給她遞條氈子?”


    有她一句話,很快氈子就送來了。


    “梅大人,您怎麽也來了?”送氈子的管製姑姑一臉諂媚,“這地方晦氣,怕汙了您的眼睛。”


    “你也知道這地方晦氣,公主殿下剛住進來就發生這種事,換是你糟不糟心?”梅侍官一句話,把那姑姑堵得噤聲往後靠。


    邢嚴沒在第一時間找柳煦兒盤話,他環顧四周打量案發現場,然後來到水井往裏看。方寺正帶著幾個下吏也圍過來:“井裏有屍。”


    周遭圍觀的其他宮女早看到了,全都怵得遠遠的。隻有梅侍官聞聲上前瞧一眼,邢嚴已經命令手下將屍身從井裏打撈起來。


    那是一具新屍,大約在水裏泡了整宿,浮腫的麵龐認不清人,隻能從身上所著的春衫判斷是個低階的宮娥。


    梅侍官收回視線,轉移至柳煦兒身上:“你給我說說怎麽回事。”


    “我早上起來打水。”柳煦兒含著濃濃鼻音:“昨晚睡糊塗了,起早的時候天沒全亮,拉繩提水也沒仔細看,隻覺得今日怎的這般費勁,我就想看看是不是有什麽東西卡住了……”


    “然後有人從背後推我。”


    梅侍官麵色一凝,環手看方寺正指使手下搬屍的邢嚴偏過頭來:“你是說有人故意推你下井?看見是誰沒有?”


    柳煦兒搖頭,邢嚴又問:“屍體是你落井之後發現的?”


    “不是。”柳煦兒張開被青蘚與壁石擦損過、又髒又腫的一雙手掌,“我沒掉下去,因為剛好拽住懸繩,腳也夠到水井的壁礫,費了好大的勁才爬起來。”


    沒下水?梅侍官不解:“那你這一身的水是怎麽來的?”


    未等柳煦兒開口,斷案如神的大理寺查辦官吏已經根據現場殘留的痕跡與地麵雜亂無章的泥鞋印迅速判斷出情況。


    這口水井立在宮女住舍外的天井處,住在附近的宮人都在用。柳煦兒出事之始時辰尚早,很多人還沒起來。等她落井消息傳開,很多人都跑出來看熱鬧,天井中雜亂無序的鞋印正是破壞案發現場的罪據。


    周遭宮人紛紛噤聲,就連那名管製姑姑也縮起脖子如臨大敵。


    那時柳煦兒已經從井裏爬出來,眼見沒出人命,大夥都把這事當笑話,管製姑姑一上來批頭還給柳煦兒一通臭罵。直到不當回事的人陸陸續續打水洗梳,有人從水井打撈出一隻繡花鞋,還以為是柳煦兒給落下的,髒了一口井的水,不知是誰脾氣衝,連桶帶水當頭潑了柳煦兒一身,從頭到腳都濕了。


    要不是柳煦兒指明腳下踩著的兩隻鞋俱在,她們甚至沒發現被打撈起來的其實是第三隻鞋,而這隻繡花鞋的主人正冰涼涼地躺在井底下麵。


    得知事情始末的梅侍官麵沉如水,她是萬萬沒想到這些人不僅粗心大意,待人竟還如此刻薄無情,當場喝令降了那位管製姑姑的職,把一院子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宮女拉下去挨個處罰。


    一番整頓下來,偌大的院子空出一半。大理寺的人已經將女屍搬走,水井四周貼了封條,院子暫時是不給過了。邢嚴來跟梅侍官要人:“柳姑娘或與本案頗有牽聯,恐怕需要勞煩她隨本官走一趟。”


    柳煦兒見識過大理寺的查案風格,已經預料他會有此要求的心理準備,令人意外的是梅侍官卻拒絕道:“案子你查,人不能帶走。”


    大理寺辦案就連皇後都會寬容配合,邢嚴始料未及今日會在這處碰了壁:“為何?”


    “不為何,綴華宮的人你要領走,得先經過公主同意。”


    邢嚴麵色一朗:“既是如此,煩請梅姑娘回去向公主請示,或者本官也可以親自去公主請示。”


    方寺正側目,梅侍官麵無表情:“公主尊儀,豈有爾等想見就見的道理?”


    邢嚴沉色道:“大理寺辦案,亦非你不配合本官便帶不走人的道理。”


    上司的臭脾氣眼看又要得罪人,方寺正連忙跳出來和稀泥,沒想到柳煦兒主動開口:“邢大人想知道什麽,我一定事無俱細如實相告,但能不能不去邢審院?”


    兩邊齊刷刷看過來,柳煦兒扁著嘴:“我早飯還沒吃呢。”


    上回去一趟差點沒把她餓暈,這回柳煦兒學聰明了,就算苦苦掙紮爭取不來,至少得等她把飯吃了再去,昨天餓到現在了。


    “……”


    約莫是這卑微的請求過於可憐,眾人看她裹著氈子抖著臉,濕發貼著在前額上,水珠不時往下滑,難免生出惻隱之色。


    方寺正的孫子都有兩個了,瞧著實在不忍心,暗暗拉邢嚴一把。誰知鐵麵無私的邢大人不通眼色,豎起眉峰不悅道:“不就是一頓飯的事,難道我大理寺還能不管飯嗎?”


    “邢大人,”梅侍官出言打斷,“想必一定尚未娶妻吧?”


    邢嚴正氣的臉一滯,梅侍官拉起發呆的柳煦兒:“這裏是綴華宮,不是你們大理寺。諸位大人若無其他要問的事,慢走不送。”


    說罷,她頭也不回就把柳煦兒給牽走了。


    邢嚴僵在原地,半晌扭頭問寺正:“她什麽意思?”


    方寺正癟嘴摸胡子,一臉無辜。


    離開的路上梅侍官感受到被她牽住的小手微微掙動,她投來一眼:“怎麽了?”


    “疼。”柳煦兒悶聲低哼,“手疼。”


    見她渾身浸濕,梅侍官起初以為她是冷得發顫,這時才發現她是手疼。兩隻手被懸繩勒過,磨損的掌心還有破皮的血絲,冰涼的手指不自覺地顫動,是冷得厲害,也是疼得厲害。


    這人像簇柔軟的棉花,看上去哪哪兒都嬌氣,卻意外的挺能忍。梅侍官改用手帕將擦傷的手心包裹住:“我帶你去上藥。”


    “我是不是給公主殿下添麻煩了?”水珠順著低頭的動作滑落下來,柳煦兒單手攥著氈角輕輕抹去,垂眉翕唇。


    “這本不是你的錯,不必放在心上。”梅侍官溫聲說:“況且殿下並非外間傳聞那般不好相處,她素來護短,不怕麻煩。”


    柳煦兒眼波淩淩,向往的神采說不出的清澈明亮:“那公主殿下一定是個溫柔的人。”


    溫柔?梅侍官在心裏琢磨這兩個字,笑了笑:“你說的對。”


    兩人來到西配殿,走廊過去是高階女官的住所,為了方便公主隨時召見,梅蘭菊竹都住在這。比起下階宮女的簡陋通鋪,梅侍官的屋裏一應俱全,指不準還比宮外那些官家小姐的香閨更加華貴。


    柳煦兒乖乖坐在繡墩等她取藥回來,她怕身上的水珠滴落在那片好看昂貴的地毯上,還很仔細地擰掉裙裳的水,不時擦拭半幹不濕的垂發。


    等了半天,梅侍官遲遲未歸,柳煦兒從最開始的靜靜等待到東張西望,再然後腦袋一點一點,漸漸垂了下來。


    裹著薄氈的身子時冷時熱,一絲病氣的潮紅悄然爬上滾燙的小臉蛋。


    柳煦兒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一時間眼花繚亂宛若天旋地轉,低垂的小腦袋即將連人一並從墩子上麵媷下來,她下意識伸手去抓就近的什麽東西,卻發現觸手所及是雙溫熱的手。


    梅侍官可算回來了。


    於是柳煦兒安心栽進她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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