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晟走在前頭,柳公酌慢兩步跟在後方,兩人默契忘記方才前殿的嫌隙,一路上倒也相安無事。


    “本宮曾聽煦兒提及,說是安排她入綴華宮的正是柳總管您老人家。奇的是煦兒還曾提及報恩一說,可上一輩人的恩情本宮實在知之甚少,正巧今日柳總管在,倒不如由柳總管替本宮解惑?”


    柳公酌慢悠悠吐字:“不知煦兒如何與殿下說的?”


    “你又何必在意煦兒說的是什麽?你隻管將你知道的說予本宮聽即是。”


    柳公酌佇足,安晟聞聲回他一眼,便見柳公酌抬顎環望,慢悠悠說:“倒也不是什麽不能說的事,隻是殿下難道不打算先帶我去見見煦兒?”


    “這條路過去的地方,煦兒應該不在那裏吧?”


    第72章 解開   “煦兒到底怎麽了?”


    安晟靜靜看他一眼:“這可奇了, 柳總管似乎對我綴華宮內的布局了如指掌,竟連這個方向這條路到底走往哪裏都一清二楚?”


    柳公酌神閑氣定,麵色不改:“畢竟那是我的女兒, 為爹的多操心些,倒也不算過份。”


    安晟勾唇, 噙起一抹冷笑:“好一個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可惜你這份心意沒安在煦兒身上, 倒來操心本宮的家務事,可就有些過份了。”


    柳公酌眉梢一挑:“不知公主此話何解?”


    “既然柳總管偏愛操這個心,左右本宮留在這片偌大的王土也不剩多少時間, 有些話大家不妨直說罷。”安晟揮袖如雲, 目色清淩:“本宮很想知道煦兒身上究竟隱藏著什麽秘密, 又或者說你究竟在煦兒身上到底隱藏了什麽秘密?”


    柳公酌靜靜盯著安晟, 緘默良晌反問說:“依公主看來, 煦兒身上應該藏了什麽秘密?”


    見他非但不答,反又將問題拋回給自己。安晟心生不悅,但也沒有與他繼續繞:“在本宮看來, 煦兒身上的秘密可真是太多了。”


    安晟不想承認那是因為柳煦兒偽裝得太好, 更不願相信的是柳煦兒在欺騙自己。


    也許人的感情真的很容易造成蒙蔽雙眼的假象,可當安晟不斷反思與回憶,看似平平無奇的表象之下卻深深隱藏著各種各樣的不合理, 越是這樣察覺不出任何異樣的蛛絲馬跡才越發令人感到不敢置信。


    如若梅兒什麽也沒有說,也許他真的會發現不了那些潛藏其中的端倪。


    那天梅侍官打斷安晟試圖對柳煦兒坦誠身份的決心, 事後她曾直言對柳煦兒心存疑慮,蓋因她已經發現了存在柳煦兒身上的種種端倪與不尋常,而這樣的認知已經令她無法徹底放下心防去接受柳煦兒了。


    梅侍官最開始發現柳煦兒的異常,是在林老學士府邸。


    那次兩位公主應邀出宮前往林府遊湖賞杏, 竟意外遭遇觀景台坍塌之事。得知昭燕落水的皇後心急如焚,率宮廷車儀出宮來接兩位公主。正是在眾人啟程回宮的那一天,林府發生一件事。


    林二公子林有清與其府中婢女喜眉雙雙沉湖殉情了。


    在此之前的當天早上,用過早膳的安晟因被請去西廂房探望受驚臥病的昭燕公主,而柳煦兒則在得知大理寺奉命上林府調查之後改道去找邢大人。


    事後從西廂房回來的安晟得知柳煦兒去見邢嚴,一醋之下拉著梅侍官分頭去找柳煦兒。


    在當時梅侍官並不知道安晟及時找著柳煦兒,但因皇後鳳駕已至,出於種種顧慮安晟並沒有將柳煦兒帶在身邊,而是同意柳煦兒留下來找梅侍官的意思。


    事實上,在那之後梅侍官確曾見到柳煦兒,但個中情狀卻與柳煦兒回來之後說予眾人之事有所偏差。


    梅侍官找到柳煦兒的時候,她正站在臨府隱蔽的一角湖岸,蕩漾的湖麵正在逐漸歸於平靜。從梅侍官的角度已經看不清沉入湖水之下的是什麽,隻能從其刁鑽的角度看清柳煦兒的側麵。


    那是一種極其古怪的氛圍,當時立在湖岸的柳煦兒擁有與以往的她截然不同的神態與麵貌,竟令梅侍官一時不敢靠近,也不敢去呼喚她。


    最令人驚駭的是,以那樣刁鑽的角度和她習武多年的身法,自認絕不應該被發現的梅侍官卻在目睹這一幕之際,看見柳煦兒偏頭朝自己所在的方位瞥來一眼。


    柳煦兒曾說她去找她沒找著,問她是否聽見她喊她。


    梅侍官回她說沒聽見,但在當時她其實是聽見了的。在倉促甚至狼狽地逃離那片湖岸之際,在遠離那片湖岸之前,身後的疾風隱隱約約帶走一道輕喚,宛若勾魂催命的符咒,令梅侍官摒住呼吸,一刻都沒敢停留,一字都不敢回應。


    在離開林府之後,林二與喜眉的屍身被發現了。事後梅侍官才明白當時沉入湖底的究竟是什麽,她想不到柳煦兒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但依她所看到的湖麵的波紋與動靜,當時在場的柳煦兒極大可能看到了整個過程。


    然而事實是柳煦兒對此表現出一無所知,梅侍官告訴安晟她曾懷疑柳煦兒是裝的,假裝人畜無害、假裝心地善良,可不說安晟不信,便連梅侍官自己其實也不能確信。


    人的偽裝是有限的,尤其是在日夜相處之後、在彼此已經足夠親昵的情況下,無論是安晟還是梅侍官均不認為柳煦兒能有這般瞞天過海的通天本事。


    令梅侍官再生疑雲的另一件事,則是邢嚴多次透露出關於落井女屍的線索。


    由於涉事者是極不起眼的粗使宮奴,無論大理寺還是宮正司對這件事一直提不上心,若非邢嚴堅持在查,這事恐怕早就草草結案,而不至於磨到今時今日。


    大理寺的辦案能力其實並不差,尤其邢嚴斷案能力與直覺可謂是相當敏銳,他之所以一直沒有放棄此案,非但因為秉性耿直有始有終,還是因為同為受害者的柳煦兒一直在鼓舞他,這恰恰令邢嚴感受到了極不協調的違和感。


    歸根結底,邢嚴之所以會提出凶手極可能是綴華宮裏的人、並且在指出加害者手臂上極大可能殘留施暴過程中被反抓的疤痕之時提出檢查柳煦兒的一雙臂,正是因為邢嚴心裏有道過不去的坎,即便沒有任何實質證據,直覺卻驅使他不斷將矛頭指向柳煦兒。


    邢嚴一直在懷疑柳煦兒,但他找不到證據,因為這些所謂的證據已經悄無聲息地消失了。然而邢嚴無法確定的那些事,在梅侍官這裏卻得到了百分百的確認。


    梅侍官親眼見過柳煦兒手臂上的那道抓痕,並且在得知邢嚴的猜疑之後暗中找人潛入大理寺取得配對的佐證,確定了那道抓痕正是死者臨死前抓下來的。


    當這一切擺在梅侍官與安晟眼前,再由不得他們繼續自欺欺人。


    柳公酌輕籲:“我原來還想誇她藏得挺好,卻沒想早就已經露餡了。”


    這話等同於承認了柳煦兒的的欺騙,安晟寒眸一眯:“我不信。”


    “別人能不能偽裝到這種程度我不清楚,但我清楚知道煦兒絕不會是那樣的人。”安晟並不承認這叫自欺欺人,反而在他看來整件事充斥的疑點更不少,“煦兒有什麽必要殺那名落井的宮女,而且林二喜眉的死也不應該歸結在煦兒頭上,最重要的——”


    “什麽叫判若兩人?”安晟聲音啞澀,眼底閃過一絲傷楚:“總得告訴我為什麽她會判若兩人,煦兒到底怎麽了?”


    柳公酌啟唇:“你可知道煦兒的名字來源於什麽?”


    安晟抬眸。


    “煦,是和風煦日的煦。取之煦字,是希望她能人如其名,長成像陽光一樣溫暖的人。”柳公酌道:“你覺得她做到了嗎?”


    她做到了嗎?安晟低喃,當然做到了。


    柳煦兒總是在笑、率性純真、積極向上。她從不氣餒,隨時隨地都在發光發熱,像顆璀璨熱烈的小太陽。


    這些都是他喜歡的樣子。


    “當初我讓她去綴華宮,便是知道這樣的她足夠討喜。”柳公酌語色曖昧,“隻未想到,她竟比我想象的還要討得殿下歡喜。”


    安晟麵色沉冷:“除了煦兒,你送來綴華宮的眼線絕不隻有她一個罷?”


    安晟身邊從不乏別人送來的眼線與棋子。早在柳煦兒第一次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之內,梅侍官就已經暗中調查她的來曆,在得知她背後的人竟是柳公酌以後,更是多次試探並猜疑過她。


    “不多,原本還有個姓田的嬤嬤,可惜在你初入宮的那天小秦妃來鬧事之時不幸閃腰。我見她遲遲好不了,相反煦兒的表現出奇的好,便索性讓她回來了。”


    話已至此,柳公酌也不再隱瞞:“我手裏的人就這麽多,一沒給你添亂二也沒給你使壞,煦兒更是全心全意侍奉了你,除了不小心弄死個宮女之外,好像也沒做過什麽對不起你的事了吧?”


    這句話非但沒能平複安晟的情緒,反還激起他的心頭火:“我不管她從前做了什麽,我隻問你她現在這種情況到底是怎麽回事?!”


    安晟早料到柳公酌將柳煦兒送來綴華宮的背後目的必不單純,所以即便此刻柳公酌親口承認這個答案他也並不感到意外。


    他在乎的從來都不是柳煦兒的身份,他在乎的隻是柳煦兒這個人!


    “怎麽回事?你也看到了,就那麽回事。”柳公酌涼涼道了一句,“她的本性並非現在如此,為了能夠成為‘柳煦兒’,所以變成了這樣這副樣子。至於你所謂的判若兩人,大約是變得不夠徹底,偶爾曝露出來的本性被發現了,故而才會有判若兩人的樣子。”


    安晟呼吸一窒,低喃的聲音不由自主地發顫:“所以你的意思是說現在的柳煦兒是假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偽裝,她騙了我?”


    第73章 一樣   柳煦兒咧嘴彎眉,笑顏無比絢爛。……


    因為公主遲遲未歸, 蘭侍官為了不讓柳煦兒念念不忘,不時陪她說幾句話分散注意力。


    “當初不是跟殿下說好了不會再去常欣宮嗎?”


    蘭侍官極不認可地搖頭,“我知道你是為了幫殿下, 那也不能糟賤自己呀!”


    柳煦兒木楞楞地聽著,一臉迷糊:“可我不記得, 我也不知道我怎麽又跑常欣宮去了。”


    “……”甭管這丫頭是燒壞腦子還是忘性大,蘭侍官扶額:“你是不知道那天殿下聽說你從常欣宮被抬回來, 整張臉都嚇白了。”


    “真的呀?”柳煦兒雙眼圓睜,愧疚自責:“都怪我,我又讓公主傷心難過了。”


    念她態度誠懇, 蘭侍官說這些本也不是為了指責她的不是:“便是你真的去求來了什麽人的幫助, 可殿下有他自身的打算, 我們可以追隨他、配合他, 卻不應該用自以為是的方法去理解和行動。”


    雖然蘭侍官也很想告訴柳煦兒真相, 但她畢竟不是當事人,沒有那個資格替殿下將埋藏的秘密挖出來公諸於眾人。


    “我懂的。”柳煦兒神情黯淡,“公主說她必須和親, 為了百姓為了國家大義。怪我太自以為是了, 根本沒有認真考慮到公主的想法與心情。”


    蘭侍官見她這麽懂事,惻隱之心伴隨罪惡感蹭蹭上漲:“……殿下雖有考量,倒也不完全是為了那些事……”


    “我就是有點不甘心。”柳煦兒鼻子發酸, 哭腔沒憋住就冒了出來:“聽說原本應該和親西蠻的人是昭燕公主,可是因為她是嫡出公主, 陛下與娘娘不舍得她,就換成了我們公主。”


    “這不是欺負人嘛?”


    也不知柳煦兒從哪聽來的。原本這事說的人不是沒有,但都被明裏暗裏壓了下去。可自從許嬤嬤浸死在綴華宮的那口井裏,安晟替嫁昭燕的說法就再也壓不下去了。


    蘭侍官也不打算否認這事, 伸手給她遞小手絹:“殿下畢竟隻是先朝公主,很多時候很多事情總是身不由己。”


    “既然國家百姓舍棄於她,那為什麽還要去堅守呢?”


    蘭侍官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並不是凡事都一定得講究得失守恒,殿下想要守護的是祖宗留下來的江山與子民。”


    柳煦兒似懂非懂,蘭侍官輕歎:“現在說這些你也不會懂的,等以後……以後有機會了讓殿下給你解釋,到那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柳煦兒碎碎點頭,蘭侍官靜靜打量片刻:“說起來,你這陣子頭疼好點了嗎?”


    “頭疼?”柳煦兒摸了摸額門,“時好時壞,現在倒是不疼的。”


    蘭侍官想到上回梅侍官的追問,趁這會兒還有空,遂又拉起柳煦兒仔仔細細地重新檢查一遍。


    與此同時,因為柳公酌的一席話,令安晟整顆心直墜穀底。


    如果在此之前他所見到的一切都是柳煦兒的偽裝,那麽是否說明他所知道的柳煦兒根本就是個假的,一切都隻是虛構出來的幻象,他喜歡的柳煦兒根本就不曾存在過?


    “倒也不能說是她騙你。”柳公酌悠悠啟唇,麵帶諷意,“畢竟就連她自己或許也未必察覺到自身的異樣。對她而言現在的她即是真實的她,她甚至忘記了當初偽裝成這幅模樣的初衷與目的。”


    安晟微怔,雙眼漸亮:“所以這還是煦兒,是我的煦兒。”


    果然,果然他的直覺是對的。


    不是刻意的偽裝,而隻是遺忘了過去的那個自己。現在的柳煦兒即是全部,或許偶爾會有異常的情況,但他既然已經知道了柳煦兒的情況,日後隻要稍多留意即可。


    反正柳煦兒從未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更未做出任何傷害他的事。非但如此,柳煦兒還曾救過他。


    想到這裏,安晟突然不想再去深究下去了。


    他不知道從前的柳煦兒是什麽樣的人,但至少現在的她付出了全心全意,這就已經足夠了。


    柳公酌似乎隱隱看出安晟的心思,輕笑一聲:“你就不想知道,原來的柳煦兒是什麽樣的人?”


    安晟麵色一緊,盯著他的眼神充滿敵意:“你不需要告訴我,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


    “那真是太可惜了。”柳公酌狀作惋惜,“其實從她判若兩人的行為是可以看出來從前的她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安晟氣急敗壞地打斷他:“你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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