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說不準。”阿苦撓了撓頭,說道:“那些吃煙土的煙客,嘴裏能有幾句實話?可他既講了,我又聽了,就信了三分。”


    那條土龍講完這些,又吃了一炮煙土,到後半夜就咽氣了。阿苦還叫人買了副薄皮棺材,把他葬到了城北的墳地裏。


    “王換阿弟,我也不瞞你,後來,我帶人去過回龍觀,卻總是找不到那座墳。”阿苦說道:“前後去過三次,次次都找不到,師爺說,多半是那條土龍晃點我的。所以我跟你講的時候,隻說是個故事,可沒有說是真的。”


    “要是當時你找到了道士墳,又找到了黃金骨頭,今天,你是不是就不跟我講這個故事了?”


    “怎麽會。”阿苦憨厚一笑,說道:“我找到了骨頭,自然會賣給你。”


    “走吧,明天你若有空,一起去見見道人。”王換站起身,說道:“龍頭若跟你加收奉例,必然也要榨道人的油水,把道人拉上,勝算略微大一些。”


    王換和阿苦還有師爺重新從姚村走出,上了那輛破破爛爛的馬車,回到西頭鬼市。


    此刻已是淩晨三點半鍾,遠處喧鬧了一天的西頭城,宛如一名醉漢,睡的人事不省。可鬼市這裏,依然人流湧動。


    王換的目光,突然有些茫然,又有些模糊。眼前一個一個川流而過的人,仿佛一具一具沒有魂魄的軀殼,行屍走肉般的滲入了鬼市沒有光亮的角落中。


    鬼市的人都是這樣,白天人醒時,他們在睡,夜晚鬼醒時,他們也醒。


    王換回到自己的卦攤,沒有看到黑魁,左右尋了一圈,也未尋到。他搖了搖頭,穿過鬼市,一直走到雞籠附近的賭檔。


    這處賭檔是三年前才支起的,十三堂的薛十三,曾虎都有股,據說龍頭似乎也占了三成股。賭檔倒是公平的,隻要不出千耍詐,輸贏自便。開賭檔和做生意一般無二,誠信是很要緊的。


    王換進了賭檔,門口處是一個骰台,因為都是木板屋,不可能太大,骰台周圍擠滿了人。兩個雞籠的女人恐怕是輸急了,將手鐲和戒指估了價,一並押了上去。


    王換從人群裏擠過去,那邊是一張牌九台,女人不喜歡玩牌九,牌九台這裏幾乎都是男人。王換還沒走到跟前,便看到了黑魁。


    “你這輩子是改不掉了。”王換拍了黑魁一下,伸手去拿煙,又覺得賭檔本就悶的喘不過氣,便把煙給裝了回去。


    黑魁慢慢回過頭,王換看到他的兩隻眼球似乎都充血了。


    “我……”黑魁臉上的肉輕輕顫了顫:“我闖禍了……”


    第10章 富貴在天


    “你闖什麽禍了?”王換看著黑魁,他本不想抽煙,可現在又覺得板屋裏沒有那麽悶了,隨手拿了支煙出來,點燃了叼在嘴裏。


    “我……”一滴一滴的汗水順著黑魁的額頭流淌下來,他回頭朝身後的牌九台看了一眼,兩片厚厚的嘴唇輕輕顫動:“輸了錢……”


    “輸了……一千四百多……”


    “那是把我們現在能拿出來的現錢全都輸掉了?”王換叼著煙,順勢也朝牌九台那邊望了望。


    他渾身上下的血,似乎從腳板急速的匯聚到腦殼裏,堵的有些喘不過氣。一千四百多大洋,放到窮人那裏,是幾輩子都掙不到的。


    “我……”黑魁心裏急,一急便說不成話,他的臉憋的很紅,咬了咬牙,湊到王換耳邊,小聲說道:“這幾天,南古口的土龍要跟黃三響走貨……我和老斷去搶……搶兩件……能抵得過今天輸掉的就行……貨丟的少,黃三響……該不會……不會太在乎……”


    “錢不是黃三響贏去的。”王換搖了搖頭,又指了指牌九台:“從這裏跌倒的,就從這裏爬起來。”


    “沒有本錢了。”黑魁的眼睛,很罕見的有一絲怯生生的目光,似乎不敢直視王換:“現下也沒……沒地方去拆兌……”


    “來。”王換叼著煙,帶黑魁回到牌九台前。


    牌九台是賭檔進出最大的,有些豪客輸急了眼,一把能下幾百大洋的注。王換對麵,是一個莊家,一個幫龍(幫忙洗牌發牌的夥計),兩角還站著兩名盯千(防止出千的夥計)。


    王換不動聲色,先看了兩把。有兩個台州口音的賭客,手氣很旺,連下連贏,莊家不動聲色的賠,賠了六七百。


    莊家重新洗了牌,牌剛剛洗好,王換從腰裏拔了把刀子出來,在指尖一劃。刀子沾了一滴血,王換把沾血的刀子重重拍在自己麵前,對莊家說道:“不講道,見光死,誰大誰贏,一千四百大洋。”


    王換的話音一落,從莊家再到周圍的賭客,一起將目光投到了他身上。


    在鬼市的賭檔裏,拿見血刀下注,是要賭胳膊腿腳乃至賭命的。一般來講,隻有不拿自己命當回事,又輸急眼的人才會這麽做。


    更要緊的是,下這種注的人,都要有本事,碌碌無為的市井閑漢,吃了賭錢喝酒吃煙土,屁本事沒有,賭檔的莊家除非腦殼生鏽,否則絕不會接這樣的注。


    三個月前,有個關中的刀客,在西頭城喝了酒,跑到鬼市的賭檔來玩,一口氣將身上六七十塊大洋輸光了。刀客押了見血刀,一把翻了本,捧著一百大洋誌得意滿離開賭檔。


    或許是這樣來錢極快,過了幾天,刀客又來,一分本錢沒帶,上來就押了見血刀。這一把,刀客輸了。


    押了見血刀,又輸掉的人,賭檔肯定要借他的力,指派他去做些事情。這些事情,必然都是髒活,掉腦袋的活,然而,輸的人沒有選擇。


    那個刀客再沒有出現在西頭鬼市,食坊賣餛飩的阿發說,刀客好像被指派去戒西頭城黃老爺的貨,死的很慘,十根手指都被削掉了,腦袋也掉了半邊,屍體丟在眉尖河下遊的七孔橋。


    “錢輸完了,替你兄弟來翻本?”莊家的嘴角微微抽搐一下,王換這張麵孔,莊家認得,就算從前不認得,血鬼要拆王換盤的那一次,鬧的沸沸揚揚,西頭鬼市的人,沒有不知道王換的。


    “注我下了。”王換將煙頭扔掉,問道:“接不接?”


    “一千四百大洋,我做不得主,等等。”


    莊家對站立在桌角的盯千使了個眼色,盯千匆匆忙忙的去了。


    “諸位,這把有大注,開牌遲一些。”莊家對其餘的賭客說道:“等大注定了,諸位要下的,依然能下,虎爺的賭檔,多少注都吃得下,賠得起。”


    賭檔的賭客接二連三的圍攏了過來,就連幾個已經出了板屋的人,聽到有些押了見血刀,也都調頭回來看熱鬧。


    黑魁站在王換身後,輕輕扯了扯王換的衣角,貼著他的耳朵說道:“你很少賭錢,把見血刀收回來,我寧可自己拚了命去劫貨。”


    “黑魁。”王換搖了搖頭:“我押了命在賭桌上,其實也是押在了你身上,若你以後再賭,那就先把我的命拿去。”


    黑魁不言語,退後了一步。王換在心底歎了口氣,黑魁嗜賭的毛病,已有很久了,說了多少次,始終不改。


    又過了一支煙的功夫,那名盯千引著薛十三,還有一個低矮粗壯的漢子來到賭檔。


    薛十三跟王換熟識,就是後頭那名低矮粗壯的漢子,與王換沒打過什麽交道。這漢子就是十三堂的曾虎,西頭鬼市的人喊他虎爺。


    “你開什麽玩笑?”薛十三一看到押了見血刀的人是王換,臉色一變,快步上前,要去抓桌上的刀子:“你不知道,這賭檔有我一成股。”


    “我知道。”王換按住薛十三的手,拿掉嘴裏叼著的煙,夾在薛十三的兩根手指間:“刀子見了血,又押了出來,再收回去,不吉利,不光破財,還要遭災。”


    “你輸了多少錢,還值當押見血刀?”


    “不多,也不少,一千四百塊。我們混鬼市,混古行,掙錢都是拿命掙,把命賣給誰不是賣?”


    薛十三皺起眉頭,他在賭檔占股最少,一千四百塊的窟窿,他絕對補不上,也不可能補。


    “王換,莫說我不夠朋友,你滿鬼市去打聽,我薛十三是雁過拔毛的人。”薛十三咬了咬牙,說道:“把刀子收回去,你輸了錢,叫賭檔返你兩成水錢,我隻有這麽大的鍋,也隻能做這麽大的主。你收了水錢,等於輸掉一千一百來塊大洋,我們做古行的,來錢也不是特別難,耐著性子熬一下,一旦有了生意,幾筆就把這個虧空補上了。”


    “你的好意,心領了,你在賭檔占股少,那我跟虎爺說。”王換轉頭望向曾虎,說道:“前些天,十三堂血鬼要拆的盤,就是我的。虎爺,這一注,你接不接?”


    曾虎咧嘴笑了笑,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跳動了兩下。鬼市裏傳聞,曾虎年少時,在南少林學過藝,學了六年,總是下山偷人家的雞鴨來吃,最後被趕出了寺廟。十三堂裏的領堂中,曾虎的功夫是最好的,性子如炮仗般,一點就著。


    “關中來的刀客,把命押了,也隻值一百大洋,你要押一千四。”曾虎微微抬起頭,掰著指頭算了算:“一千四,十四個刀客的命,你身邊若是圍著十四個刀客,你打得過不?”


    “賭檔後頭有空地,你有興趣,我們到那邊比劃比劃,你再考慮接不接這一注。”


    “聽說,你不喜歡賭錢。”


    “我不喜歡賭錢,卻敢賭。”


    “接了!”曾虎唰的扯掉上衣,露出一身腱子肉,還有從後脖頸一直到腰間的下山虎紋身,一把將莊家推開,說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坐莊,接你這一注!”


    王換點點頭,旁邊的薛十三眼看著兩邊都攔不住,歎了口氣,退到桌角。


    圍攏在四周的賭客靜了靜,隨即便騷動起來。押見血刀賭命的事,也不常見,有些人拿了錢,全押在王換這一門。


    骨牌是莊家洗好的,等賭客都下了注,曾虎操起骰子,砸著骨牌撒了出去。等骰子落定,一旁的幫龍便把牌發了。


    四張骨牌擺在王換麵前,身後的黑魁兩條腿都有些發軟,他很想看看王換的牌,卻又不敢。


    老賭客都是這樣,一把賭身家定生死的牌,在未打開之前,心頭都是畏懼又期盼著的。


    王換先拿起兩張骨牌,摞在一起,貼著手掌舉到麵前,頭一張是天牌,極好的牌麵。他順手一搓,第二張牌露了雙紅,一路搓到底,雙紅也一路紅到底,赫然是張人牌。


    身後的黑魁麵露喜色,天牌加人牌,便是五道天杠,雖不算太大,卻足以讓人心安。


    王換又拿了另外兩張骨牌,照舊摞在一起,貼手掌舉到麵前,第一張牌是紅彤彤的人牌,輕輕一搓,第二張天牌便露出了頭。


    “天對!人對!”黑魁在身後爆發出一陣宣泄般的歡呼,那些將錢都壓在王換這一門的賭客,也跟著呼號起來。


    “天對十五道,人對十三道,二十八道。”王換將四張骨牌攤在麵前亮開,衝曾虎伸了伸手,說道:“丁三開門,擺在了牌尾,沒在你手裏。你沒有至尊,這把將牌攤開了讓你選,你也輸了。”


    “你運氣好。”曾虎將自己的牌扣了,站起身,衝身後的幫龍說道:“賠錢。”


    說完這兩個字,曾虎轉身走了,莊家和幫龍打開地上的錢箱,一五一十的數錢,賠給王換和其餘賭客。


    一千四百大洋,沉的壓手,黑魁卻不覺得沉,喜顛顛的扛著錢袋,跟王換朝賭檔外頭走。


    “黑魁,我說的話,你不會以為是說笑吧?”王換回頭看了看黑魁:“你若再賭,先拿我的命來下注,等我死了,其餘的那些家底,你隨便輸。”


    黑魁收了臉上的笑意,低下頭,默不作聲的跟在王換身後。


    從賭檔出來,王換就看見曾虎歪著頭站在賭檔門口。


    曾虎走到王換麵前,後背那條下山虎活靈活現,仿佛隨時都要從曾虎的身上撲下來。


    “十三堂撒出去的錢,其實就是張網。”曾虎對王換說道:“該收網時,你就會比死了還要難受。”


    第11章 異類


    曾虎說話時,王換在看他。王換忽然覺得,跟阿苦還有道人聯手的事情,要拿一件大事來看待了。


    西頭鬼市沒有什麽公平可言,賭檔所謂的誠信,也是有價碼的。


    “虎爺。”王換把煙頭丟在曾虎麵前的地上,用腳踩滅了,說道:“你撒網之前,能跟我說一聲麽?”


    曾虎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一個字未再說,轉身走遠。


    直到曾虎走了,薛十三才晃著腦袋走過來,在王換身前重重的歎了口氣。


    “咱們做過生意,總算是有些交情的,你搞這麽一出,以後再跟十三堂打交道,叫我怎麽幫你說話?”薛十三又歎了口氣:“血鬼那事,剛剛過去,現在沒來由的,又把曾虎惹了。”


    “願賭服輸,不是麽?”王換拍了拍薛十三的肩膀:“許久之前,眉尖河這裏沒有西頭鬼市,也沒有十三堂,西頭城的人,不是一樣活的好好的?”


    說完這話,王換丟下薛十三,帶著黑魁走了。


    回到卦攤時,鬼市裏已有板屋被拆掉,大半人打算收攤了。王換和黑魁一起,把自己板屋拆掉,大大小小的木板堆到柵欄一側。做完這些,他回過頭,便看到小茶碗怯生生的站在兩丈外。


    “小茶碗,今天的生意如何?”


    “賣掉了一大半,天氣熱,喝茶的人多了些。”小茶碗和王換說話時,總要臉紅,她捏著衣角,猶豫了片刻,將另隻手舉起來,隔著兩丈遠,對王換說道:“換哥……我自己買的布料,縫了件衣服,事先沒量過,不知合不合你的身……”


    “給我的新衣服?”王換笑了笑,走到小茶碗跟前,接過衣服,抖開了披在身上。


    料子軟軟的,貼身穿也極舒服,衣服大小和量過的一樣,再沒有那麽合身。王換很滿意,捏了捏小茶碗的臉蛋,順手掏了塊大洋出來。


    “不,換哥,我真的不要,不要……”小茶碗連連擺手,腳步搓著地朝後退卻。


    “你不想要,我偏要給。”王換拉過小茶碗的手,將大洋放在她手心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詭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龍飛有妖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龍飛有妖氣並收藏詭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