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再站起身的時候,心裏已經開始接受這個事實。這個關節,打不通,肯定打不通。


    衛八要死了,要死在西頭城。


    第53章 風暴將臨


    今夜,風高雲低,烏雲壓境,這是暴風雨要來臨的征兆。鬼市的長街,行人開始稀少,自然也沒有人願意停留在卦攤前卜卦。王換安然坐在小椅上,感受著難得的清淨。


    風有點大,王換的心情就像這烏雲蓋頂一般,沉重,壓抑。道人的卦,王換做了手腳。臨陣卜卦,這是生怯。人一生怯,打起仗來手就軟了。這對道人來說,不是一個好兆頭。


    若是在平日裏,也就算了,王換不會管他,可偏偏是現在,大戰在即,王換手裏能用的人不多,他不想道人在這個時候出事。


    王換上次預感道人會遭難,這次,預感更強烈了。 他不怕道人會死,但他怕道人撐不到十三堂發起攻擊,就要死了。


    命運有時候就是這樣,注定的命數在那裏等著你,無論你怎麽繞,最後都會回到那條道上。


    道人的命,似乎在劫難逃。


    雖然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但天機不可說盡,這是古周文王神卦流傳下來的規矩,若是事事都依著卜卦,最後都規避天道,那天機就要降罪給算命人了。王換既然打出算卦的幌子,那就要按卜卦的規矩來。


    這就是因果,有因必有果,結果必須有人承受,因果才能平衡。


    不過,王換心裏還有一絲希望,他知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留有一線異數。所以,天道也並不是一成不變的。


    這個就好像天注定一個人應該要活到九十歲的,但是他性格暴戾,喜愛殺生,造下太多殺業,於是因果報應,他可能四十歲就被無常勾走了。


    而另一個人,生來福薄,是個短命之人,但此人宅心仁厚,為人善良,時常鋪橋修路,接濟鄉裏,此人最後勢必會得到福報,無病無災長命百歲,得以善終。


    這就是異數,也是天道留下的一線生機,符合因果循環的規矩。卦象,算的是天命,算不了異數。每個人的行為,決定著最後能不能逆天改命。但道人這種人,想要逆天改命,有點難。


    改命不一定非得做善事,行善心,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天道循環裏,生生不息。


    王換點了支煙,慢慢的抽,同時開始權衡利弊。跟十三堂的對壘,已經到了箭在弦上的地步,不得不發。若是在這個時候,道人出了岔子,王換就不知該怎麽辦。


    他又想起了方才臨走時,道人私底下看似漫不經心告訴自己的那句話。


    道人說,那個賣烤雞的被抓進去了,花綠頭幹的。


    花綠頭是前清末期民間用來形容官兵的,道上的人一直沿用著這說法到現在。


    王換聽了道人的話,專門又去打聽了一番,衛八被帶走,沒鬧出什麽大動靜。但王換猜得到,這事不簡單。對於衛八,王換談不上好感,但也能感覺到他對自己沒有惡意。每個在鬼市討生活的人,都帶著自己的目的,衛八不過是其中的一個。何況,衛八算是幫過自己。


    等到王換和十三堂真正開戰,衛八這股戰力作為變數,絕對有改變局麵的機會。


    但花綠頭不是王換能夠招惹的,他和衛八的交情,也還不至於讓他鋌而走險,雖然他很想把衛八從牢裏撈出來。


    王換歎了口氣,衛八的膽子太肥,在這鬼市特立獨行,孑然一身,不走背景不拉關係,衛家又倒了,等十三堂出手對付衛八,衛八一下子沒了還擊之力,也沒有可依靠的人。


    王換想著,單單從這事裏可以看出,十三堂的實力,絕沒有麵上那麽簡單。


    王換琢磨了一會兒,愈發覺得不妙,他轉過頭,朝南邊望了一眼,南邊那片地,在幾十年前還是一塊荒野,是用來處決犯人的地方。花綠頭把犯人裝進籠子裏,戴上鐐銬,從城東那頭一路羈押過來,穿過西街口,從菜市場經過,出西城門,來到這片荒野之地。再把犯人羈押到斬首台上,等到吉時,刀斧手一刀哢擦了事,監斬官拍拍屁股走人,剩下洗地的在這收屍。


    這塊地方常年死人,死了數不清的人,大人,小孩,男人,婦女,有些冤死的亡靈陰魂不散,死不瞑目,人們都說,這塊地方陰氣沉沉。


    十三堂龍頭的祖上,據說最早就是這片刑場的劊子手,到了後來,刑場荒廢了,北麵的小渡口的宵夜攤子,形成了最早的鬼市,龍頭的祖上,就是那時候涉足鬼市的。剛開始的時候,鬼市的市場太小,花綠頭自然也就懶得插手進來管。


    長毛被打跑了,短毛又不敢來,況且還有龍頭供奉的奉銀,雖然不多,但不用跟十三堂作對還有銀子,他們也就懶得幹這吃力不討好的活了。


    因此,西頭鬼市極少有官府的人涉足,這也慢慢變成了西頭鬼市的一個規矩,鬼市裏有了恩怨,有了紛爭,雙方就各靠各的本事,用江湖的規矩來了結恩怨。哪怕把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也隻能認命,誰都不能借助官府的力量來處理鬼市裏麵的矛盾。


    王換突然有點看不起龍頭,這次因為衛八的事情,十三堂請出花綠頭,無疑破壞了自家定下的規矩。


    但輕視龍頭的同時,王換也能感覺到,龍頭絕對是個可怕的敵人。那些在鬼市裏混來混去,自稱江湖好漢的人,其實不難打發,因為他們自稱好漢,就會被各種各樣的道理禁錮,約束。


    可龍頭卻沒有這樣的顧忌,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不管什麽規矩不規矩。


    這樣的敵人,說難聽些就是不要臉。不要臉的人,一直都很讓人頭疼。


    王換想到這兒,不由自主抬起頭,天陰了,烏雲越壓越低,有閃電在烏雲間若隱若現。


    黑魁坐在裏屋,吃著剛買的羊雜,今日裏人少,食坊的老板便宜了黑魁,半賣半送。


    黑魁這會吃得差不多了,他抬頭望著王換,問道:“瞧著這架勢,風緊,扯呼?”


    王換盯著黑魁,問道:“你害怕了?”


    “我不怕,我是問你,快下雨了,咱要不要先撤了攤子?這雨,一時半刻停步了,現在不走,天亮也別想走了。”


    就像黑魁說的那樣,鬼市裏其他的攤子已經在稀裏嘩啦的拆著木板了。


    但王換搖了搖頭,望著天,淡淡說道:“再坐一會,夜黑風高夜,正是殺人時,一會,我要去殺個人!”


    黑魁一下子愣住了,他望著王換,感覺詫異。因為以往過去,王換從不會直言不諱的說這種狠話。


    “你……你要去殺誰?”


    “自從我來到西頭鬼市,還沒有親手殺過人,今晚,我想破個例。”王換叼著煙,把小椅子搬回板屋,說道:“你不用問那麽多,這個人,非殺不可。”


    黑魁點點頭,沒有多問,呼嚕呼嚕吃著剩下的羊雜。


    夜風吹過來,帶走了白日裏的炎熱。西頭夜市的局麵,亂糟糟,就好比也夜色,烏雲蓋日,山雨欲來。現在的十三堂,肯定在調兵遣將,蠢蠢欲動。


    以王換對十三堂的了解,對麵要是真把刀子擺到台麵上,這事就不是輕易能善了的。這麽多年,十三堂穩穩的占據著這鬼市的主導權,靠的就是他們的雷霆手段。不動則已,一動必要把人打到不能還手。事情走到這一步,想要緩和,已經不太可能了。而且,依著王換的性格,他從來沒有想過要依附到十三堂的勢力底下做事。他雖然不想得罪十三堂,但十三堂現在一定要踩他,他也不會低頭。


    卜卦算命的,算不出自己的命。王換也不知道自己可能在哪一天,就在找黃金骨頭的路上,橫屍荒野了,但黃金骨頭,他絕不會放棄。


    為了秀秀。


    鬼市裏其他木屋拆得七七八八了,照明的煤油燈少了許多,夜黑似墨如漆。


    王換的眼前,也是漆黑一片。他不知道龍頭會怎麽做,不知道十三堂都對圍剿自己,做了哪些布置。十三堂的力量,毀天滅地,王換從來不敢小看,也無法估算有多大把握能贏,他之所以寬慰道人,無非是戰前激勵軍心罷了。


    “沒有遊鷹,走起路來兩眼一抹黑,黑魁,等我們挺過這一仗,是時候整理一支遊鷹了。”


    “好。” 黑魁洗了裝羊雜的水桶,點了點頭,沒有任何廢話,黑魁對王換,一向都言聽計從。


    遊鷹,是江湖人放在明處暗處的眼線,隻有足夠強大的遊鷹隊伍,才能保障信息通暢。


    以前,十不全有一支這樣的遊鷹,可是哪一戰,全毀了。 現在王換麵對十三堂的壓迫,再一次感覺到了遊鷹的重要性。沒有遊鷹,就隻能見步走步,見招拆招。


    烏雲遮月,天公在這時候淅淅瀝瀝地降下了雨點。 整個西頭夜市陷入陰霾籠罩。直到第三滴豆大的雨滴落在王換的臉上,他才猛然鑽出了板屋。


    “收攤,殺人!”來到西頭夜市這麽久,他第一次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氣。


    今晚,他要殺個痛快。


    王換邁步朝前走去時,心裏把已經做好的打算又重新審視一次,有些事看不穿,想不透,那就幹脆不想,先下手為強。


    第54章 疊龍局


    雨來了,伴著疾風。疾風驟雨裏,王換帶著黑魁,一步一個腳印,朝著賭檔走去。


    黑魁跟在王換身後,壯碩的身軀仿佛一座鍾塔。黑魁感覺,今日的王換像換了一個人一般,殺氣四溢,仿佛殺神出世,讓人脊背發寒。


    每逢雨天,別的板屋基本都會提前收攤。唯獨賭檔裏,人頭攢動,比平時還要熱鬧幾分。


    在鬼市討生活的,多是刀頭舔血的粗人,早就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了,對他們來說,掙的錢除了養活老婆孩子,最大的樂趣,無非就是賭檔和雞籠。


    當薛十三看到王換的時候,微微一愣,隨即迎了上來。


    “阿弟!你怎麽又來?”薛十三臉色一下綠了,拖著王換要朝外走。


    他知道龍頭要對付王換,以薛十三的見識,他並不認為王換有什麽勝算,所以,薛十三不想在這段時間裏跟王換有什麽交集。說白了,薛十三平時和王換相處的不錯,但西頭鬼市中的交情,終究是建立在利益的基礎上,命若沒有了,哪裏還有什麽利益可言。


    “你放心,今天不找你,我是來找曾虎的。”


    王換的聲音很冷,薛十三這種人精一聽,就知道今日的王換,來意似乎不善。況且,王換身上的殺氣四溢,遮掩都遮掩不住。


    薛十三咽了口唾沫,他不想在這段日子跟王換有什麽交集,但他更不想在這段日子得罪王換,王換若真的翻臉,薛十三心裏也怕。


    “阿弟,你找曾虎做什麽?”薛十三有些想不通,王換和十三堂的矛盾,已經到了不可化解的地步,雙方劍拔弩張,準備開戰。可偏偏在這個時候,王換又跑到賭檔這邊來找曾虎,薛十三的腦袋發暈,他覺得,王換是個聰明人,不會在這個時候做什麽蠢事。


    “叫曾虎出來就行了,這邊沒有你的事。”


    “我真正搞不明白,你到底要做什麽啊。”薛十三歎了口氣,他已經打定了主意,自己在王換和曾虎之間是插不上手的,唯一能做的,就是老老實實的做一個旁觀者。


    薛十三轉身走進賭檔的內堂,內堂是平時用來盤賬,休息的地方。曾虎正翹著二郎腿,躺在躺椅上打盹,薛十三湊過去,小聲跟曾虎說了。


    “他真嫌自己活的久了?”曾虎聽到王換的名字,眼睛便紅的像是充血,他唰的坐起來,徑直奔出內堂。


    曾虎能做到領堂,也是見過大場麵的人,他雖然對王換恨的牙癢,但十三堂還未跟王換真正開戰,既然身在賭檔裏,就得守賭檔的規矩,否則,以後就沒人來賭檔賭錢了。


    “你來做什麽?是覺得我這個賭檔的錢好贏?”


    “哪條規矩寫明了,我不能來賭檔?”王換慢慢抽出一支煙,叼在嘴上,身後的黑魁立刻擦亮洋火,給王換點煙。


    “能,怎麽不能?”曾虎咬著牙笑道:“來賭錢,還是來賭命?”


    賭檔隻有這麽大,王換和曾虎一說話,賭徒們便覺得今日有熱鬧可看了,紛紛停止了下注,各自朝前湊了湊。也有些賭客膽子小,看到架勢不對,趕緊躲到牆角邊,卻又不肯走。


    “今天,賭錢,賭命,而且。”王換噴出一口煙,淡淡望著曾虎:“我還要平你的盤。”


    “平我的盤,平我的盤……”曾虎咧嘴就笑起來,賭檔不僅有他和薛十三的股,龍頭也有股,在賭檔惹事,那就真的是在跟龍頭作對。


    “別人的盤,你敢去平,你的盤,我就敢平。”


    王換的話音一落,十幾條壯漢慢慢聚攏到曾虎身後,這些都是賭檔裏養著看家的,滿臉橫肉,看著就不是善人。


    “想平我盤的人多了,你算老幾?莫非失心瘋了,又玩狗急跳牆那一招?若是那樣,我賞你幾塊大洋,留著你買棺材。”


    王換從身上掏出了一封大洋,整整一百塊,隨手扔在賭桌上。


    曾虎看看桌上用紅紙包裹的大洋,嗤笑道:“就憑這一百大洋,就想平老子盤?你腦袋莫不是給門夾了?”


    “接不接?”


    “老子接了,你想怎麽平?”曾虎脫掉了身上的麻衣,甩到一旁,後背那條下山虎,在油光燈下顯得猙獰凶猛,“今日你若是平不了老子的盤,就把你的命留下來!”


    “賭大小,你坐莊我買,疊龍局,贏的人活,輸的人死。”


    黑魁微微皺眉,他對王換算是了解的,王換從不好賭,今天卻賭的這麽大,


    疊龍局的規矩,一方下注,一方坐莊,每把贏的錢都不下桌,直到一方輸無可輸,如果夠狠,最後一把就賭命。


    “老子敢下山來開賭檔,什麽局沒玩過,拿骰子!”


    長條方桌擺著骰盅,曾虎站在裏頭親自搖骰子,王換站在外麵,叼著煙默不作聲的看。


    黑魁站在王換身後,賭局還未開始,他手心已經捏了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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