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要走了?”


    “走了,改天請你吃陽春麵。”


    王換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西頭鬼市,又回到了西條胡同。等他進了院子的時候,小啞巴的屍體已經被送了回來。


    小啞巴身上被擦洗了一遍,還換了一身新衣服。老瞎子站在一旁,大啞巴和獨臂人蹲在地上。


    “你把事情,談妥了?”老瞎子雙手握著盲杖,問剛剛進門的王換:“跟十三堂的人,化幹戈為玉帛了?”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若不和解,我們可能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我不想離開西頭鬼市……”


    “落腳的地方沒有,那算不了什麽!但大仇不報!還算個人嗎!?”老瞎子的臉上,似乎驟然升騰起一股濃重的殺氣,平時一直隱藏在眼白中的赤紅的小眼珠,唰的翻了出來,死死盯著王換。


    第65章 撿東西的人


    老瞎子的表情有些嚇人,獨臂人和大啞巴頓時不敢說話了,都呆呆的望著老瞎子。


    “我們這幾個人,跟著你出生入死,在西頭鬼市站穩了腳,如今死了人,你卻跟仇家去講和。我原以為,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可現在瞧起來,我倒真的是瞎了。”老瞎子冷笑了一聲:“我們這些天殘地缺的人,像是夜壺,用的時候拿出來,用不著的時候,就丟掉了。”


    “我沒有那個意思。”王換知道再多的解釋也沒有用處,可他又不能不答,他看著小啞巴的時候,愈發覺得愧對這幾個人:“你知道,我想找黃金骨頭,那些骨頭,比我的命都要緊。”


    “天下這麽大,找黃金骨頭,就隻能在西頭城找,隻能在西頭鬼市找!?”


    王換語塞,老瞎子這一整天都在氣頭上,從他認識老瞎子開始,就沒見他這樣過。


    “死了……都死了……”老瞎子的神情陡然一變,哆哆嗦嗦的拄著自己的盲杖,顫聲說道:“我們都死了……”


    “算了。”老斷縮在角落中,傷的這麽重,他仍然沒有忘記喝酒,一邊喝酒,一邊說道:“人各有誌,強求不來的。”


    “是啊,人各有誌,誰也莫要強求誰。”老瞎子轉過身,頭也不回的說道:“大方,走吧。”


    大啞巴抹掉眼角的淚水,看了王換一眼。王換也形容不出來,大啞巴這一眼到底蘊含了多少複雜的情緒。


    大啞巴把小啞巴的屍體輕輕抱了起來,裹上了兩條粗布的白床單。王換越來越看不下去,隻覺得再看一眼,自己的心就要滴血。


    他重新轉身走出了房門,一口氣從西條胡同走出了西頭城。在城外的眉尖河畔,王換坐了下來,扭頭望望,北邊的西頭鬼市,宛若沉浸在一片朦朧的霧氣中,飄渺之極,南邊的眉尖河,則靜靜流淌。


    他孤獨的坐著,好像與生俱來,自己都是孤身一人,沒有親人,沒有朋友。


    他坐了很久,突然之間,從下遊慢慢駛來一條船,王換看得到,那是杜青衣的遊船。


    王換坐著沒有動,遊船在他麵前的河道停了下來,很快,杜青衣的身影就出現在了船邊。


    “上來聊聊。”杜青衣衝王換喊了一聲,王換略微一猶豫,隨即就站起身。他現在很想大醉一場,杜青衣的船上有好酒。


    王換順著跳板上了船,杜青衣果然很善解人意,等王換走進來之後,她立刻拿出了一壇酒。


    “你的事,我聽說了,但我畢竟是個外人,知道消息知道的遲了些。”杜青衣替王換倒上酒,說道:“你信不信,若我早知道這個消息,明裏暗裏,我都會幫你一把。”


    王換沒有回答,信或不信,其實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事情已經發生了,沒有改變的餘地,小啞巴和道人也不可能活過來。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杜青衣很會做人。


    王換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一口氣喝下去十多杯。杜青衣本來還能陪著喝兩杯,但王換喝的太猛,杜青衣就陪不了了。王換不說話,杜青衣也不說話,就這樣看著他喝,等一壇子酒喝下去一小半的時候,王換奇跡般的竟沒有一點醉意。


    “我有句實話,你願意聽嗎?”


    “實話可能不太順耳,但我還是想聽實話。”王換自己倒上酒,說道:“你說吧。”


    “你不如衛八。”杜青衣很肯定的說:“我恨不得衛八立刻去死,但我還是要說,你不如他。”


    “我的功夫不如他好?”


    “不是。”杜青衣搖搖頭,說道:“衛八的酒量很大,但他從來不會因為一件事情而坐下來把酒當水一樣喝,無論好事或者壞事。他是個男人,他知道一個男人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王換笑了笑,杜青衣說的,也許是實話。衛八那個人雖然年齡不算太大,卻是個老江湖,遠比王換的經驗豐富,也遠比王換更懂得如何置身江湖。


    “有些事情,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壞事,可能是好事。”


    “我謝謝你對我說的話,也謝謝你的酒。”


    王換在杜青衣的船上喝了不少酒,他本以為,杜青衣可能趁機又要說殺掉衛八,或者彼此合作的事情,但杜青衣倒是很講道義,沒有在這個節骨眼上說任何的廢話。等王換喝的差不多了,杜青衣就叫人送他回家。


    “我自己認得路,不必了。”王換一個人順著跳板走到岸上,對杜青衣揮了揮手,說道:“改天,我回請你。”


    王換走在回去的路上,心裏一直在迷迷糊糊的琢磨著杜青衣所說的話。杜青衣隻是簡單的拿他和衛八做了個比較,但這未嚐不是一種告誡,或者說點化。


    有些人,性格使然,是不適合在江湖裏混的。如果自己又不想離開江湖,那就必然要做出一定的變化。


    王換想著,衛八在許多年以前,或許也不是現在這種性格。他聽的出來,衛八也是個有故事的人,可能就是那些故事,讓他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王換走的很慢,在船上喝酒的時候,酣暢淋漓,一杯接著一杯,似乎有點千杯不醉的意思。可酒畢竟是酒,喝下去就會醉人。他走了一會兒,走到西頭鬼市靠近南端的地方,王換覺得有些頭暈,也微微有些惡心。


    鬼市已經下燈了,那片朦朦朧朧的霧,依舊在鬼市上空漂蕩著。王換站在鬼市的南端,朝前望了望,自己的卦攤之後,就是些零星的小攤販,再過去,是食坊。


    他突然很想笑,自己以後就是食坊到最南邊的龍頭了,這麽大一塊地盤,都歸他管。


    食坊那邊似乎還沒有完全散盡,王換看到一條小小的影子在食坊那裏閃了一下。他的眼神非常好,如果不是今天喝了這麽多酒,那麽他一定能在影子出現的一瞬間就看的清清楚楚。但酒意讓他的視線有些模糊,那團小小的影子一出現,讓王換覺得有點熟悉,卻沒能看清楚。


    他不由自主的朝前走了兩步,等在抬頭望去的時候,那團小小的影子好像故意要讓王換看見,猛的又閃了出來。


    這一次,王換終於看清楚了,這團小小的影子,竟然是狐狸狗。


    他的腦袋出現了一圈一圈的漣漪,很暈,他甚至懷疑自己的記憶是不是出現了錯覺。因為他清楚的記得,道人臨死之前的那幾天,和自己說過,狐狸狗死了,就因為狐狸狗死了,所以道人跟著橫遭不測。


    但王換看的很清楚,那團小影子,就是狐狸狗。


    王換又一次不由自主的邁動腳步,朝著食坊走過去。狐狸狗看見王換走過來,也不躲閃,靜靜的站在食坊的外麵,好像等著王換。王換的腦子越來越糊塗,越來越搞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道人應該不會說謊,尤其是這條狐狸狗。王換了解道人,道人愛狗如命,如果不是狐狸狗真的死了,那麽道人就不可能那樣對王換說。


    王換加快了腳步,身上的酒意似乎也醒了一半兒,他越走越快,快要走到食坊跟前的時候,狐狸狗突然掉頭就跑。


    狐狸狗在前麵跑,王換在後麵追。食坊是整個西頭鬼市最特殊的一個地方,西頭鬼市別的攤販不管什麽原因,鬼市下燈的時候必須要收攤,拆掉板屋,但食坊不必,隻要攤主願意,爐灶家什可以留在原地。這是十三堂額外照顧的,因為西頭鬼市就是從眉尖河畔那個小小的宵夜攤發展而來,所以,食坊的人一直都有這種特殊待遇。


    食坊沒有人了,隻剩下一個一個燒得發黑的土灶台,狐狸狗在幾個灶台之間穿梭,跑的又輕又快,很快就跑到了食坊的盡頭。


    食坊盡頭,是平時用來堆垃圾的地方,小販們把客人吃剩的飯菜食物都堆到這兒,每天淩晨將要天亮之前,在西頭城收拾垃圾的人會順道把這些東西給收走。這時候還沒到黎明,收垃圾的人尚未趕到。


    一堆烏七八糟的殘羹剩飯堆在木柵欄一側,王換跟著狐狸狗跑到這兒的時候,一眼就看見殘羹剩飯的旁邊,蹲著一個人。


    這個人正在剩飯裏挑選一些能吃的東西,看得出來,這個人盡管淪落到這種地步了,嘴巴還是很刁,隻選一些葷腥的東西吃,王換跑到這兒時,那個人嘴巴裏正叼著一根雞腿骨,轉頭看了王換一眼。


    西頭鬼市,是一個下燈之後就無人光顧的地方,王換沒想到自己會今天這個時間跑到西頭鬼市來,那個叼著雞骨頭的人顯然也沒想到這個時間還會有人來這裏湊熱鬧,一瞬間,兩個人都呆住了。


    這一刻,王換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他的情緒變得很複雜,特別的複雜。


    他看見,在食坊的垃圾堆旁邊撿東西吃的人,赫然是道人。


    王換的腦袋又一次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漣漪,漣漪漸漸轉變成了一場驚濤駭浪,衝擊著他的全身上每一條神經。


    他一下子就搞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第66章 雜亂的院子


    王換感覺自己的腦袋像是要裂開了一般,他看著道人,道人也看著他。


    他再次覺得自己的記憶是不是有什麽問題,或者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有什麽問題,他很清楚的記得,道人被小二從背後捅了一刀,沒熬多久,就死掉了。


    王換還親自跑到道人家去吊唁,按照道人臨死前的囑托,給道人的夥計們留下了一筆錢,當做安家費。


    王換做到了這些,應該說,拋開別的因素,他盡到了一個朋友應盡的義務。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躺在棺材裏的道人,怎麽可能又跑到這裏來撿吃的。難道是今年的七月十五開鬼門的日子延長了,道人溜出來吃獨食?


    這些事情,隻能找道人問個清楚。


    這個時候,王換似乎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道人!”王換大喊了一聲,拔腳就衝了過去,他想一把按住道人,讓道人把前因後果給說個清清楚楚。


    道人看見王換衝過來,吐掉嘴裏的雞骨頭,轉身就跑。但食坊的後麵就是木柵欄,道人沒跑兩步,到了柵欄跟前。他不假思索的一挺身子,雙手扒著木柵欄,淩空翻了過去。


    道人的動作還是那麽輕盈,王換甚至看見了道人留在地上的影子。他猛然咬了咬牙,隔著木柵欄問道:“你叫我給你的兄弟們拿一筆錢出來,我把自己現在能拆兌到的現錢都給他們送去了,我現在就是想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道人站在木柵欄的另一邊,嘴角還沾著幾粒揚州炒飯的飯粒,他砸了咂嘴,那張原本就瘦巴巴的臉,此刻變的和苦瓜一樣。


    “你說啊!”王換使勁搖了搖木柵欄。


    “有的事情,你若真的知道了,能承受的起嗎?”


    “什麽樣的陣仗我沒見過!?刀口舔血,腦袋掉了碗大的疤,又有什麽!?”王換明顯心急了,有一點語無倫次:“你說!”


    “算了,你承受不起的。”道人搖了搖頭,說道:“我是為了你好。”


    王換情急之下,不顧一切的也翻過了木柵欄。道人越是這樣,王換越是覺得有必要把事情徹底搞清楚,哪怕翻臉動手,也絕對要搞清楚。


    王換的動作是很快,隻是比道人差了那麽一點點。一看見他要翻過木柵欄,道人撒腿就跑,王換落地,立刻起身追趕。但倆人之間已經拉開了一段距離。


    道人是朝著西頭城的方向跑去的,王換不顧一切的追。追來追去,倆人隔的卻越來越遠。王換把吃奶的勁兒都使了出來,但有的東西,並不是自己努力了拚命了就能達到目的,他不管怎麽去追,都沒有道人跑得快。


    兩人一前一後衝進了西頭城,這個時間的西頭城,一片死氣,人們都在熟睡中,空蕩蕩的大街上看不到一個人。


    王換追了一會兒,雖然道人跑的快,但王換隱約能察覺出,道人逃走的方向,隱隱是他家的方向。王換覺得有點想不通,道人這個時候拚命朝家裏跑,究竟為了什麽?


    他不肯放棄,他有一種預感,這件事肯定關係重大,他不想被蒙在鼓裏。


    王換猜得沒錯,道人果然是朝自己家的方向跑去的。道人活著的時候,大大咧咧,不修邊幅,所以住的地方也不挑剔,隻是找了三間相連的小院,一起租了下來。小院在西頭城裏是很普通的民居,沒有什麽特異之處,王換一口氣追到胡同口,就看見道人翻進了院牆。


    他跟了過去,也翻上了院牆,但站在牆頭上,王換呆住了。


    院子裏沒有道人的蹤影,就這麽一眨眼的功夫,道人似乎是消失不見了。王換非常驚詫,因為他白天剛剛來過這兒,看過道人的老婆,還看過道人的夥計,並且給夥計們留下了一筆錢。


    但此時此刻,王換看見小院裏長滿了雜草,似乎是很久都沒有人住過了。院子的那口井,被一個井蓋蓋著,井旁邊是一個已經裂開的木桶,歪歪斜斜的倒在地上。


    他又看了一眼,院子裏的房屋門窗破舊,窗戶上吊著一串已經落滿灰塵的辣椒。


    王換迷茫了,他再也顧不上別的,直接跳了進去,砰砰的去敲屋門。


    但是敲了幾下,王換停住了手,因為他看見屋子是從外麵鎖上的。


    這一刹那間,王換徹底的焦躁了起來,他抬起腳,一腳把已經破爛不堪的屋門給踹倒。


    屋子,還是原來的屋子,但到處落滿了塵土。桌上的塵土恨不得有一寸厚,除了那些破舊的家具,再也看不到別的東西。


    道人不見了,道人那個膀大腰圓的老婆也不見了。


    王換站在原地,腦子似乎凝固了。今天的所見所聞,徹底超越了他的認知範疇,他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站了好大一會,王換才從屋子裏退出來,翻身跳到了旁邊的小院裏。他記得,道人的幾個夥計平時是住在這裏的,那些刀客每天閑的時候就曬太陽,睡覺,喝酒,別的什麽事情也不做。


    王換翻進這個小院的時候,看到的依舊是一地的雜草,破舊的門窗,這院子,似乎仍然是許久都沒有人住過了。他踹倒屋門,看見屋子裏依舊落滿了灰塵,灰塵厚的一腳踩下去就能留下一個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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