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換看看師爺,又看看師爺手中的酒瓶。苦田人並入了十三堂,在西頭鬼市打下了自己的一片天地,腳站穩了,腰杆子似乎也硬了,這種好酒,苦田人從前是不舍得喝的。


    王換不說話,將臉轉到一旁,默默抽著煙。他其實很想把師爺給做掉,苦田那幫人大多沒腦子,壞主意都是師爺出的。


    但他知道不能這麽做,昨天的酒席上已經把事情都談妥了,今天就反悔,那是會遭到殘酷報複的。


    “阿弟,我知道你心裏怨我。”師爺看到王換的表情,就知道對方不會接自己手裏的酒,他一轉身,將酒瓶拋給身後的人,然後回頭對王換說道:“我說兩句話,阿弟你願意聽也好,不肯聽也好,都是真話。不瞞你說,若咱們都是普通人,種田的,或者在西頭城做小買賣的,我很願意同你交個好朋友,每天喝喝酒,聊聊天。可我們不是普通人,我們是混江湖的。”


    王換斜眼看看師爺,仍舊不說話,隻是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江湖中的事,隻能用江湖人的方式來料理。咱們是普通人的話,遇到些躲不開的矛盾,最多吵幾句,可江湖裏,哪兒有吵架這一說,合不來,那就要打。”師爺歎了口氣,也不知道是真的歎氣,還是假裝歎氣:“阿弟,和十三堂這件事,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你肯定覺得,七月十五那天,在龍頭的大院裏,咱們聯手,一定能把十三堂給徹底打下去。其實不是,十三堂在西頭鬼市紮根一百多年了,想推倒他,有那麽容易嗎?”


    師爺的意思,其實很明白,作為他,必須要選一個粗點的大腿抱起來。如果當初在龍頭大院裏,苦田和王換聯手把龍頭給打趴下,把十三堂徹底趕出西頭鬼市,那就等於把龍頭給逼上了一條絕路。


    人在絕路裏,無論如何都要拚命的,尤其是龍頭這樣的人,一旦開始反撲,就會不計生死,魚死網破。


    苦田人臨時反水,幫著龍頭打倒了王換,盡管十三堂損失慘重,但終究還能在西頭鬼市站住腳。有吃的,有住的,龍頭就不會把事情做的那麽絕,最後,還可以坐下來談一談。


    “苦田下頭六十多個兄弟,都要靠我和阿苦吃飯,還有我們老家的那些人,全是我們養著的。”師爺可能想要伸手拍拍王換,但是忍了忍,把手縮了回來,說道:“你要記住,在江湖裏,是沒有兄弟的。”


    師爺走了,留下王換一個人呆在原處。他在仔細的琢磨師爺說的話,從他這個角度來講,師爺說什麽全都是白費,都是廢話,都不能抹掉王換或者十不全對苦田人的仇恨。


    但若是換個角度來想想,師爺說的,是至理名言。


    江湖裏,沒有兄弟。


    王換等苦田人走遠了之後,才開始朝西頭鬼市邁進。他從南邊進入鬼市,就看見黑魁蹲在卦攤跟前的那一堆木板前麵。十不全的人都走了,黑魁一個人呆在家裏沒事可做。


    王換幫著黑魁把板屋搭了起來,又拿出了算卦的幌子,掛在外麵。不管怎麽說,既然付出這麽大的代價留在了西頭鬼市,那麽就要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好。


    “我要去食坊一趟,你吃什麽,我帶給你。”


    “沒胃口。”黑魁就地坐下來,拖過一塊大磨刀石,在磨自己的鍘刀。


    王換暗暗歎息一聲,看起來,黑魁的情緒也不太好。這麽多年了,王換從來沒有見過黑魁沒有胃口。


    他獨自一人走到了食坊,放眼望去的時候,已經看不到小茶碗的影子。小茶碗的事情,王換沒有參與,隻是偶然聽人說,小茶碗找到了親生父親,她父親是個大老板,很有錢,給小茶碗在西頭城買了所大宅子,還買了一個糖果店和兩個裁縫鋪,專門給小茶碗做衣服穿。


    王換不知道這件事的真偽,但他心裏很希望這是真的。小茶碗是個很好很單純的姑娘,王換希望她可以過的很好。


    西頭鬼市分家的消息,肯定已經從某個渠道傳了出來,食坊的人估計已經知道,他們這裏以後要歸王換管了。再加上王換平時對食坊的人比較和善,所以,王換來到食坊的時候,很多人都停下手裏的活,親熱的給王換打招呼。


    “現在有個事,叫我們很為難……”一個在食坊賣頭湯麵的老頭兒被眾人推舉出來,跟王換交涉:“不知道該不該說……”


    “有什麽事,說吧,不要緊。”


    “今年的奉例啊,我們已經交給十三堂了,這個這個……如今食坊這裏換了你來做主,我們大夥兒都想問問……奉例是不是……”


    “今年的奉例,不用交了,以後的奉例,也都不用交了。”王換不假思索的回複了對方。在西頭鬼市裏,食坊的奉例是最少的,因為都是小本生意,再加上十三堂對食坊的照顧。但再少的錢,對這些忙忙碌碌的苦命人也說,也是筆開支。


    食坊裏頓時發出了一陣歡呼,很多賣東西的人爭相拿出自己的食物,要給王換吃。王換走到一旁賣羊下水的阿發的攤子前,丟過去兩個銅角子,說道:“還是老樣子,弄些羊雜,送到黑魁那裏去。”


    “好好好。”阿發麻利的去撈羊雜,恨不得把裝羊雜的桶都給裝滿。


    王換透過人群,看到了食坊角落裏的衛八。衛八仍舊是在那裏賣荷葉雞,十三堂和王換的事,對他似乎沒有任何影響。


    王換走過去,坐在衛八的攤子跟前,衛八一邊用泥巴裹到包著荷葉的整雞上,一邊說道:“你這個新主人,當的不錯,這些人以後提起你,肯定都要翹大拇指。”


    “我的那些黃金骨頭,都丟了。”


    “丟了?怎麽丟的?”


    經過這幾天的事情,王換在心裏又和衛八貼近了一些,或許是因為十不全的人都走了,王換覺得孤獨,也或許是在王換最困難最危急的時候,衛八幫了他一把。總之,王換決定,真心實意的交衛八這個朋友。


    在這個時候,王換突然又想起了師爺不久之前剛跟自己說過的話。


    江湖,沒有兄弟。


    連兄弟都沒有,何來的朋友?


    但王換情願相信,師爺的話都是在放屁。


    王換把失去黃金骨頭的經過跟衛八講述了一番,衛八默不作聲的聽。聽完之後也沒有發表什麽意見,隻是不斷的打量王換。


    “你有什麽話,直接說出來,這樣看來看去的,看得我心裏發毛。”


    “我有個要緊的事,想要跟你說一說。”


    “說吧,我在聽。”


    “不能在這裏說。”衛八搖了搖頭,壓著嗓子說道:“這件事弄的不好,不要說你,就連我,或許都得丟命。”


    第69章 道士的故事


    衛八這麽一說,就讓王換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衛八是什麽性格,他大概知道,不能說衛八是個混不吝,但衛八的膽魄,非常人可比,他若說事情要命,那便真的會要命。


    “你先回去。”衛八用扇子扇著火爐,頭也不抬的對王換說道:“等會兒我到你那邊去,關上屋子說話,這件事,除了你我,再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王換回了自己的板屋,回去的時候,他看見黑魁正蹲在門口,望著半桶羊雜發呆。


    王換坐到板屋裏,他強迫自己徹底鎮定下來,先從眼前這個困境走出去。


    過了一個多小時,衛八來了,捧著一隻剛烤好的荷葉雞。兩個人麵對麵坐在小桌上,開始喝酒。衛八依然是海量,喝酒跟喝水似的,咕咚咕咚灌了幾口之後,他擦擦嘴巴,抬頭看看王換。


    “剛才在食坊那邊,有些話沒法和你說,我現在有個打算,看你願意不願意摻和一下。”衛八放下酒碗,說道:“我想到西夏故地去一趟。”


    “你要去找那個道士的墓?”王換一聽衛八的話,就知道衛八的意思。他之前多少和衛八交流過一些黃金骨頭,錯銀套合銅牌,還有那名神秘的道士的事情。


    “嗯。”衛八點點頭,撕下一塊雞肉塞進嘴裏,慢慢的咀嚼,一邊吃一邊說道:“在西頭鬼市這個地方,尋找那一塊錯銀套合銅牌,我覺得希望有些渺茫,別忘了,還有個女人在跟我明爭暗鬥。那塊銅牌就算真的露麵,也不一定被我拿到。”


    王換知道,杜青衣專門從南方跑到眉尖河流域來,就是為了找那塊銅牌。她跟衛八不對付,別說爭搶銅牌,平時沒事了還總想要衛八的命。


    “這件事,能跟我說的仔細點嗎?”王換問衛八,因為那個神秘的道士,就是黃金骨頭的主人,所以,這種事情對王換來說也非常非常的重要。


    “法不傳六耳,這件事知道的人並不多。”


    那個神秘的道士,姓路,叫做路修篁,北宋時期的人。當時,西北地區的黨項人崛起,首領李元昊建立了白高大夏國,也就是史稱的西夏。路修篁從內地來到西夏,求見了李元昊,一番交談之後,路修篁很讓李元昊刮目相看,立刻對其重用。


    路修篁之所以能在那麽短的時間裏就獲取了李元昊的青睞,隻因為他抓住了絕大部分帝王將相最柔軟的一塊軟肋,那就是,長生不老。


    有些人,身居高位,什麽都不缺,缺的就是時間。如果能夠活著,誰都不願意死。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帝王千辛萬苦的搜尋能夠長生不老的秘方秘術,卻從來都沒有人成功過。


    “這件事,真的靠譜嗎?”王換聽到這兒的時候,忍不住打斷了衛八的話:“古往今來,有人能夠長生?”


    “這件事如果不靠譜,你覺得我來回奔波,躲到西頭鬼市這種地方是為了什麽?徐福東渡,漢武尋仙,這些事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路修篁的確是真的。他有能讓人永生的辦法。”


    路修篁就是以這個非常誘人的籌碼,獲得了李元昊的大力支持。因為路修篁當時說的永生,隻是一個可能,還需要尋找某些東西,進行嚐試,所以,李元昊賦予路修篁很大的權力,在某一個時間段內,路修篁的權力,甚至超過了西夏的太子乃至一眾文武大臣。


    路修篁就是在這段時間裏,做了很多事。其中一些事,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永遠湮滅了,另外一些事,則由一部路修篁親手書寫的手劄流傳下來。後來的人知道關於路修篁,還有錯銀套合銅牌的信息,都是從手劄中得到的。


    王換聽到這裏,似乎有些明白了,路修篁之所以能長出一身黃金般的骨頭,是因為他畢生都在探索關於永生的秘密。他可能有過一些奇遇,也可能服用過靈丹妙藥,但那些手段,都無法讓他得到真正的永生。


    “他是不是失敗了。”王換下意識的問道:“要是他成功了,他就能一直活到現在。”


    “他離成功隻差了一步。”


    路修篁所要苦苦尋找的,是一種乳白色的石頭。那種石頭,就和凍結了的稀薄的牛奶一樣,這樣的白石頭有很多塊。某些信息可以證明,路修篁找到了很多很多這樣的白石頭。


    白石頭有一種比較複雜的組合,若幹塊白石頭,可以拚湊成一套。路修篁手中的白石頭,一共有兩套。


    王換拿出一包煙,拆開了之後點燃一支,抽煙的時候,他想起了杜青衣當時在遊船上讓他看的那幾盤膠片。


    很多事情,王換之前並不是百分之百的知道,但是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再加上衛八現在提供的線索整合起來,他就能夠大概確定,有人找到了一套白石頭,並且進行了嚐試。


    然而,白石頭帶來的效果並非讓人永生,相反,白石頭會加速人的衰老,一個二十來歲的人,本來正在朝氣蓬勃的年紀裏,但被帶到山洞之後,再出來的時候已經衰老不堪。


    王換左思右想,最後還是把膠片裏看到的情景跟衛八說了說。雙方要進行溝通,就不能全然隱瞞,各自拋出自己所知的信息,兩邊一碰,說不定就會有新的發現。


    “路修篁缺的,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如果沒有這個重要的東西,那麽,拿白石頭來求永生,就會得到一個相反的結果。”


    可以說,路修篁距離成功隻有一步之遙,但偏偏就是這最後一步,無論如何也走不下去了。


    漫長的探索和尋找,耗費了路修篁的大量時間,也消耗了李元昊的耐性。李元昊這個人,本身就猜忌多疑,剛愎自用。隨著時間的推移,始終不見路修篁成功,李元昊感覺自己像是被蒙騙了。


    如此一來,路修篁的處境就岌岌可危。但他不想死,也絕不甘心束手就擒。


    然而,他的所有權力都是皇帝賦予的,想要反抗,沒有任何可能。放到一般人,大概除了死,就沒有別的選擇。但路修篁終歸是路修篁,他想出了一個萬全之策。


    他先想方設法挑撥太子跟李元昊的關係,不斷給太子增加潛在的危機感。在路修篁刻意的挑撥下,太子同李元昊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終於,在一個深夜,太子寧令哥弑殺了李元昊。


    太子弑君之後,也沒有活多久,就在悲傷絕望中死去。路修篁兵不血刃,直接除掉了皇帝父子,隨後飄然遠遁。因為這麽多年以來,他都是直接跟李元昊進行溝通,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職責,人們隻把他當成一個替皇帝煉丹問道的道士,所以路修篁遠走之後,誰也顧不上去追捕他。


    可以肯定的是,路修篁至死都沒有尋找到那個很關鍵的東西,來完全發揮白石頭的作用。


    “他死的地方,就有一套白石頭,他在等待時機,還可以用白石頭來起死回生。”衛八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來喝了一半兒,砸了咂嘴,說道:“今天和你說句實話吧,尋找那些錯銀套合銅牌,其實就是在尋找路道士的埋骨之地。銅牌既然湊不齊,幹脆,就直接去找他葬身的地方。”


    “有危險嗎?”王換頓時想起衛八剛才在食坊悄悄和自己說的那句話,這件事若是搞不好,他們兩個都會沒命。


    王換也想得到,路修篁自己的埋骨地,一定危機重重,說不準在前往的路途上,就會有千難萬險。這世上沒有憑空而落的好事,很多人得到的背後,是沉重的付出。


    “有,你怕?”


    “我不怕。”王換搖搖頭,隻要關於黃金骨頭的事情,就算是龍潭虎穴,他也肯定去跳。這是他的夙願,是執念,也是心中的一個心結。如果找不到黃金骨頭,這個心結就永遠打不開。


    這個心結打不開,對王換而言,生死似乎就沒有太大的區別。


    “你說吧,準備什麽時候動身。”王換丟下煙頭,端起酒碗,要和衛八去碰:“有些道理,我懂,想要得到,先要付出。”


    “你錯了。”衛八端著碗一碰,將小半碗酒一飲而盡,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過了好久,他才抬起頭,說道:“這條路上有什麽艱難險阻,我不在乎,無非 就是個拚,靠拳頭,靠經驗,靠膽魄。但有的事,你恐怕不知道,我不是一個人單幹的,我後麵還有人。”


    王換一聽衛八的話,立刻又明白了他的意思。衛八有一個幕後的老板,衛八做事,是替自己做,其實也是替老板做。可能,衛八的一舉一動,都有老板在暗中指揮。如果衛八私自行動,大概就會引起老板的猜忌。老板會發火,也可能會殺了衛八。


    王換隻覺得自己的脊背一陣發寒,在他看來,衛八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能讓衛八感覺忌憚的人,一定相當恐怖。


    “再和你說句實話,我不怕跟鬼鬥,隻是怕跟人鬥。”衛八輕輕歎口氣,說道:“有些人,當真比鬼都可怕。”


    第70章 神秘之物


    衛八的話,讓王換覺得有點莫名感動。江湖紛爭,血雨腥風,江湖人在拉攏盟友的時候,大多報喜不報憂,但衛八提前就把危險說出來,讓王換自己定奪。


    王換就感覺,師爺的話,真的是在放屁。


    “不都是人嗎?你背後的老板,也是人。人跟人鬥,鬥了幾千年了,有什麽可怕的。”王換笑了笑,重新給小桌上的兩隻空碗倒滿酒,說道:“這條路,我打算走了,就不會後悔。”


    兩人一碰,各自喝酒。一口酒剛剛喝下去,王換突然覺得有點不對,他回想到了一個很要命的問題。


    “先等等。”王換放下碗,按住衛八的手,說道:“你說,路修篁的遺體,跟一套白石頭放在一塊兒,在等待時機?”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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