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呆的望著麻貴的雙眼,這一刻,王換忘記了自己在哪裏,忘記了自己是誰,他的眼神以及腦海,全都被麻貴那雙如同容納著大千世界和宇宙星辰的眼睛所充斥。


    麻貴的眼睛裏麵,星辰不斷的幻滅,王換看著看著,陡然感覺到,那些幻滅的星辰,似乎都是一雙一雙的眼睛。那些眼睛,組成了一道巨大的門。大門頂天立地,在大門開啟的時候,一股帶著極為濃重的死亡的氣息,便四溢出來。


    王換的心緊緊的縮成了一團,他完全被這種氣息所淹沒了,他感覺自己喘不上氣,感覺自己渾身上下的活力都在流水一般的流逝著。


    王換感受到了死亡,好像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永遠離開這個世界。


    這種感覺足以讓人崩潰,瘋狂,好在麻貴及時的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王換的心砰砰的亂跳,他的視線也隨之恢複了正常。


    “有些東西,是真的可以看見的,你看不見,也不能說,它沒有。”麻貴重新戴上了自己的墨鏡。


    王換喘了口氣,這個世界太大了,這個世界上的人也太多了,他這時候才明白過來,麻貴為什麽要一直戴著墨鏡。


    “好了,年輕人,不懂的事情很多。”馬王爺端起酒碗,對麻貴說道:“他不懂,你教了他,也就是了。”


    麻貴笑了笑,舉著酒碗,和馬王爺碰了一下,然後又衝著王換一舉碗,一飲而盡。在江湖的酒桌上,這個東西,其實也隱含著給對方賠禮的意思。


    王換沒有怪罪麻貴,相反,他感覺馬王爺給自己找來這樣一個人,是很大的幫助。狗鎮鬼市的事情弄不清楚,自己會不安,有麻貴協助的話,或許會順利一些。


    馬王爺的酒量很大,也特別喜歡喝酒,一天三頓都不嫌煩。他和麻貴一碗一碗的喝,原本說好的,隻讓麻貴喝三碗,但是一來二去,麻貴喝了至少五六碗。


    好在麻貴的酒量也大,五六碗下肚,好像沒有太大的反應。這個時候,馬王爺也覺得喝的差不多了,叫人拿了熬的又苦又濃的磚茶。


    “喝一點,提提神。”馬王爺喝著茶,露出了一副很不受用的表情:“老子始終都搞不明白,這東西喝著苦不拉幾的,到底有個啥喝頭,還有那麽些人喜歡喝。”


    麻貴笑笑,不說話,王換也沒說什麽,不過,王換心裏知道,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是獨一無二的,包括相貌,包括想法。


    臨近子時,麻貴和王換動身出發了。外麵的天依舊很冷,子夜時分,長街空空蕩蕩,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兩個人走在這道街上,相對無言。麻貴是個沉默寡言的人,王換也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這種碰到一起,其實很沒意思。


    走了一半兒,他們路過了一家壽衣店。狗鎮裏所有的店鋪,每到晚上都會關門,唯獨壽衣店,門口的燈每天十二個時辰都是亮著的。


    人餓的時候,可以忍著不出來買東西吃,但人要死的時候,誰也留不住他,所以,不管狗鎮什麽時候死了人,都可以到這裏來買壽衣。


    不過,壽衣店的門是關著的,老板在裏麵睡覺,需要時可以敲門。麻貴走到這兒的時候,停下了腳步。蹲在壽衣店旁邊的角落,從身上摸出了一包雙喜香煙。


    狗鎮地處偏遠,很少能見到這個牌子的香煙,這種煙也算是稀罕物。麻貴拆開香煙,點了一支,丟在地上,又點了一支,再丟到地上。直到第三支,自己才叼在了嘴裏。


    王換沒有出聲,隻是不動聲色的看。麻貴抽著煙,嘴裏念念叨叨的,最開始的時候,王換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麽,但聽了一會兒,他突然發現,麻貴好像是在跟人聊天。


    “我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麻貴喃喃說道:“肺有毛病,前些日子,找大夫看過,人家不讓抽煙,我把旱煙都戒了,這是碰到你們倆,才破例抽一支。”


    麻貴所在的角落,黑咕隆咚的,但是王換能看清楚,角落裏一個人都沒有,麻貴此時此刻,是對著一團黑暗,在喃喃自語。


    看到這一幕,王換的頭皮有點發麻。


    “沒準,過不了多久,就會跟你們一起作伴了。”麻貴抽著煙,偶爾會咳嗽兩聲,煙不滅,他的話不停,等一支煙抽完,麻貴才丟下煙頭,站起身,朝角落揮了揮手。


    麻貴的神情裏,似乎有一些感慨,帶著王換重新朝前走。王換搞不明白,麻貴是在故作玄虛,還是真的能看到什麽東西。


    “剛才那個角落裏,有人嗎?”王換開口打破了沉默,他很想知道,麻貴的這雙眼睛,究竟能看到什麽。


    “沒有人。”麻貴搖了搖頭。


    “那你剛才是在和誰說話?”


    “人活著的時候,叫人,但人死了以後,就不能叫人了。”麻貴一邊走,一邊說道:“我習慣了,路過這裏的時候,說兩句話,抽一根煙。”


    王換的頭皮,這一次真的發麻了,他能注意到,麻貴一邊走路,一邊會朝著長街兩旁不斷的微微側臉,微微點頭。就好像這條空蕩蕩的長街兩邊全都是絡繹不絕的行人,麻貴在跟他們打招呼。


    但麻貴一言不發,也不管王換是什麽神色。自顧自的朝前走,他們很快就走到了狗鎮的東門。


    在沒有聽馬王爺講述狗鎮的往事之前,王換感覺東門和別的門沒有什麽區別,但聽馬王爺講了那個故事,王換的感覺就不一樣了,他覺得,狗鎮的東門仿佛隱隱籠罩著一層薄薄的,不易覺察的霧,那片霧裏,有很多很多眼睛,正在目不轉睛的注視著自己。


    第141章 一個細節


    這一刻,王換的心肝脾肺,似乎全都縮到了一處。東門外那片若隱若現的霧,猶如一個無形的門,仿佛走過這片霧,就要走入另一個世界。


    麻貴沒有什麽多餘的反應,自顧自的慢慢朝前走著。王換不相信憑麻貴這樣的經驗,感覺不到東門這邊的怪異,他跟在麻貴身後,問道:“那片霧裏,好像有很多看不見的眼睛。”


    “這個世上,曾經生下來,多少人,又曾經死去了多少人,那麽多人,都擠在一個世間,難免有碰到的時候,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麻貴這番話輕描淡寫,可是在王換聽來,每一個字都透著一股讓人難以承受的驚悚。他亦步亦趨,跟在麻貴身後,心想著還是跟馬王爺聊的太多了,若自己一直都不知道狗鎮的故事,那麽可能也看不見這片如同地獄之門的路。


    出了東門,再朝前走一走,大致就能看到鬼市縹緲的燈火。王換放眼望去,東門之外,是一片漆黑的荒野,看不見一點點光,也看不到一個人影。


    麻貴依舊戴著自己的墨鏡,在這片黑暗荒原朝前走著,他的肺可能真的有什麽毛病,走一段之後,就要停下來呼哧呼哧的喘幾口氣。王換很擔心,擔心麻貴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會一頭栽倒。


    “上燈了……”麻貴又朝前走了走,望著前方,說道:“你看到了嗎?”


    “沒有。”王換搖了搖頭,他一直都在全神貫注的注視著,但是,所能看到的依然是一片漆黑。


    “一會兒就看到了。”


    麻貴走的很慢,身子顫顫巍巍的,或許是剛才喝的酒直到現在才來了酒勁兒。王換還記得自己昨天走過的路,他感覺,已經快要接近鬼市北邊的入口了。


    就在這個時候,前方的黑暗中,突然漂蕩起了一點一點的燈火光。燈火光非常朦朧,宛若是在雲裏霧裏。這樣的燈火光,對王換來說非常熟悉,他見慣了西頭鬼市夜晚的燈火。


    果然,鬼市北邊的入口就在前麵不遠處,鬼市裏麵縹緲的燈火雖然若隱若現,但的確還有一點照明的作用。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到木柵欄圍出的入口跟前。麻貴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看王換。


    “你真的看清鬼市了嗎?”


    “看清了,很多人都在裏麵。”王換想了想,覺得沒有必要對麻貴隱瞞這麽多,馬王爺對麻貴很信任,這就說明,麻貴是個嘴嚴的人,而且已經金盆洗手了,不會摻和那麽多和自己沒多大關係的事情。


    王換大概說了一下,沒有說的那麽詳細,不過,他告訴麻貴,這個鬼市裏麵,有幾個自己很熟悉的人,都是在很遙遠的南方認識的,但是不知道怎麽就出現在了狗鎮的鬼市裏。


    “凡事啊,有果,就必定有因。”麻貴低下頭,自己沉思了許久,慢慢摘下了自己的那幅墨鏡,遞給王換,說道:“你把這個拿上,等到你真的覺得自己很迷惑的時候,把它戴起來。”


    王換伸手去接墨鏡,但是麻貴沒有鬆手,他好像還有什麽話要說。


    “有的東西,你本來可以不去看,不去想的,但你若非要看,就要承擔起後果。”


    “我知道。”王換很自然的點頭,這一點,不用麻貴教他,他自己也明白。這世上的路,有成千上萬條,隨便選一條去走,或許走到最後的結果,都是不一樣的。


    這樣的路,就是命運。有人說,命運天注定,但王換覺得,命運和自己有關。有的人的命運,是自己選擇的。


    麻貴鬆開了手,王換把這副墨鏡很小心的裝到了口袋裏。


    “去吧,我在這裏等你。”麻貴朝前麵走了幾步,在入口的一側,有一個木頭架子,很長的原木搭起來的,架子上吊著一盞燈。這盞燈,似乎就是整個鬼市的招牌。


    麻貴靠著木架子蹲下來,眯著眼睛,從口袋裏掏出了那包雙喜香煙。拿出一支,點燃了默默的抽著。


    王換看了一會兒,他覺得,從一個人抽煙的姿勢就能看得出來,這人曾經經曆過什麽,經曆了多少。


    王換裝好墨鏡,吸了一口氣,從入口走進了鬼市。他不太理解,為什麽麻貴要在這裏等著,馬王爺分明說了,要麻貴陪自己來鬼市的。不過,王換也知道,真正的高人不會像跟屁蟲一樣跟著自己,如果到了該出現的時候,麻貴或許會出現的。


    今天的鬼市,和昨天看上去沒有什麽區別。王換還是能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排排的板屋。他朝南邊走了不遠,就看到雞籠外麵坐著幾個女人。現在的時間尚早,雞籠估計沒有什麽生意。可能是鬼市很少能見到王換這樣眉清目秀的男人,幾個女人不斷的朝王換這邊看,神情各異。王換隻當看不見,轉身就朝雞籠斜對麵走了幾步,抬頭一看,那個曾經被一個南方人傷透了心的桂花油,依然在板屋的門外,小心的修著自己的指甲。


    這一次,王換沒有靠的太近,隻是隔著幾步遠,看著桂花油。桂花油顯然也看到了王換,他對王換似乎有一種天然的排斥和反感,一邊修指甲,一邊翻著白眼。


    “老板在嗎?”


    “不在。”桂花油沒好氣的回道:“別再問我了,以後隻要你在的時候,老板都不在。”


    王換笑了笑,桂花油比粉蘇更有個性。粉蘇一見王換就起膩,而桂花油截然相反。


    “請你吃碗麵。”王換抬手就丟過去一塊大洋,然後慢慢轉身,朝著南邊走去。


    他走的很慢,因為這一次畢竟心裏有點底了,不用像昨天那樣失魂落魄。他一麵走,一麵仔細的觀察著兩邊的板屋,還有來往的行人。


    這個時候,王換發現了一點端倪。這點端倪,或許是狗鎮鬼市和西頭鬼市最大的區別。


    西頭鬼市裏,很多人都是為了古玩之類的東西來的,除去正經的古玩之外,還有一些老物件,也頗受歡迎,除此之外,西頭鬼市還專門有一小塊地方,是用來售賣花鳥魚蟲的。但狗鎮的鬼市並非如此,除去雞籠,煙欄這些地方之外,別的板屋門口,擺的大多是雞魚肉蛋,五穀雜糧。


    而且,狗鎮鬼市的客人,很多都自己帶著一些東西,看上什麽了,就會跟老板去談,拿自己的東西換老板的貨物。


    這不算是什麽很要命的細節,昨天王換到這兒的時候,沒顧得上觀察這些,今天發現這些細節之後,他的腦門上就沁出了一片汗水。


    他想起了馬王爺跟自己講述的故事,狗鎮東邊的三個村子,平時會聚集到一起,交換各自所需的物品。


    王換的腦袋大了一圈,他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心慌。他覺得心跳的很快,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包煙,點燃一支抽了起來。


    一支煙抽了一半兒,王換稍稍緩過了這股心慌的勁兒,這個時候,他轉頭看見身邊是一個小販,小販的麵前,擺著兩隻雞,應該是想用雞來換一些東西。


    “換東西嗎……”小販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常年在地裏勞作的農夫,曬的黢黑的臉,兩隻手上滿是老繭,他抬頭看看王換:“換不換?”


    “你想換什麽?”王換看到小販,腦海裏的回憶就開始翻滾。


    他依稀記得,自己曾經給一個鄉下的農夫卜過一卦。對方的兒子找不到了,聽人說王換這裏卜卦很準,所以專程從鄉下趕到了西頭城,就為了找王換卜算兒子的吉凶。


    “我想……我想換個孩子……”農夫的臉色頓時變的很難看,他帶著一絲哭腔,說道:“我的兒子丟了,才九歲,我不知道該怎麽活了……”


    第142章 再探


    這一刻,王換感覺自己從頭到腳都浸泡在一種冰冷又陰森的氣息裏,盡管身邊到處都是人,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可這種陰森的感覺,一下子把王換徹底的吞沒。


    “換個孩子,行不行,無論男孩女孩……”農夫那張黢黑的臉龐上掛滿了淚水,帶著哭腔說道:“我一直在找兒子,卻沒有找到,有人說,曾經見過他,他……他被吊到一棵樹上……”


    王換突然覺得惡心,說不出的惡心,很想嘔吐。他丟下手裏的煙,肚子裏翻江倒海,不由自主的彎下了腰。


    這個時候,王換看到了農夫麵前擺著的兩隻雞。那是兩隻死雞,而且不知道死了多場時間,爛的斑斑駁駁。


    他再也承受不住了,飛快的跑到對麵一個無人的角落裏,按著胸口開始吐。吐的稀裏嘩啦,鼻涕眼淚一起橫飛,最後連膽汁都快吐出來了。


    一場嘔吐過去,王換的肚子是舒服了一些,可是他的心卻更難受了,就如同脖子上拴著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正在被不斷的收緊,再收緊。他抹了抹眼角流下的眼淚,等再回過頭的時候,農夫已經丟下他,轉而向一個路人哭訴自己的遭遇。


    農夫哭的很傷心,眼淚就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不斷的朝下滑落。這種哭訴,即便是一個傾聽者,也會受不了,更何況當事人。王換看得出,農夫所承受的壓力,似乎比自己承受的壓力還要大很多。


    曾幾何時,王換認為,秀秀就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無人可以取代。然而,這隻是他一個人的看法而已。對每個人來說,心裏都有一個最重要的人,譬如這個農夫,他的兒子,就是他的生命和希望,兒子沒有了,農夫就等於失去了整個世界。


    人生下來,是一種苦,因為他即將麵對漫長或者短暫的人生,人活著,同樣是一種苦,因為他正在麵對漫長或者短暫的人生。有些時候,人沒得選擇,無論生命是漫長或者短暫,期間所發生的一切所有,悲哀,痛苦,猶豫,煩惱,都要一樣一樣的品嚐個遍。


    王換的腳步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他想象不出來,如果一直呆在狗鎮鬼市裏麵,即便一個正常人,是不是也會瘋掉。


    鬼市,一如往昔,沒有人在意農夫,也沒有人在意王換。過往的人流裏,偶然會冒出一張似曾熟悉的臉龐,但王換冥思苦想,把腦海裏所有認識的人,見過的人全都翻一遍,也回想不起,這張熟悉的臉龐曾經在哪兒見過。


    他又一次走到了煙欄,煙欄外麵,是兩個光頭夥計,現在的時間還早,那些來煙欄吃煙土的煙客,大致保持著清醒,還會跟光頭夥計說笑幾句。煙欄的夥計對誰都很客氣,然而,他們在和煙客說笑的時候,目光裏明顯帶著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輕蔑與不屑。


    沒有人會真的和一個煙鬼做朋友。


    王換想要徑直走過去,但是,在他邁動腳步的時候,煙欄的板屋裏,走出來一個人。那個人是個光頭,身子粗壯結實,走路的時候,會很習慣的摸摸自己光溜溜的腦袋。


    王換的眼神開始迷離,他不會認錯,也不可能認錯,這個光頭,就是阿苦。


    王換看著光頭,光頭也看著王換,兩個人對視了很長時間,王換突然覺得自己錯了。因為他從這個光頭的目光裏,看不到一絲的熟悉,也看不出一絲異樣的情緒,光頭不認得王換,他隻是把王換當成了鬼市裏成百上千過客中的一個,僅此而已。


    王換沒有交談的打算,他已經有一種預感,無論狗鎮的鬼市是怎麽回事,但歸根結底,最關鍵的環節,還是在鬼市南端的那個卦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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