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見識過很多東西,有一次,王換去找道人的時候,道人正點著一盞燈,慢慢的嗅著燈油燃燒時散發的煙氣。那股氣味,微微有些發臭,但更多的,卻是一種很奇怪的甜香味。


    那種味道,實在很難形容,如同一缸香甜的花蜜裏,有一隻腐爛的死老鼠,猛然嗅著,是很香,但嗅的多了,就會感覺惡心。


    當時道人看見王換進來,就把油燈給吹滅了。倆人喝酒的時候,道人說,這盞油燈裏的燈油,叫三屍油。


    屍油都是臭的,但這個世上的很多事情,就是那麽奇怪,如果按照古老的配方,尋找到三種不同的屍油,混合在一起,燃燒的時候就會發出一種奇特的香味。這種又臭又香的味道,就好像臭豆腐,喜歡的人趨之若鶩,不喜歡的人嗅之則吐。


    三屍油這東西,不是什麽好東西,很早以前,都是人販子用的,配好的三屍油,隻要燃燒起來,普通人嗅到燈油燃燒的氣息,很快就會失去知覺。不過,若是嗅習慣了,反倒有些會上癮,每天不嗅一嗅,就覺得少點什麽。


    這股怪異的甜香,讓王換剛剛清醒了一些的神智,又出現了一圈圈的漣漪。他仿佛管不住自己的腳,明明想要跑,可一步都邁不動。


    老太婆舉著小油燈,慢慢的走到王換跟前,仍舊笑眯眯的說道:“怎麽,不跑了?能從我這三屍燈跟前跑掉,那邊算是你的本事了。”


    王換呆呆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現在就好像一具行屍走肉,隻能聽見聲音,看見景象,卻沒有一點點自主能力。哪怕就算說句話,也是完全不可能的。


    老太婆端著油燈,來到王換跟前,她的身材矮小,需要抬起頭,才能看到王換的臉。


    老太婆開始圍著王換轉圈,似乎要把王換從裏到外看個透徹,她一邊轉圈,一邊嘀嘀咕咕的念叨著什麽。


    這個時候,從遠處的黑暗中唰的跑過來一道人影,那道人影也穿著黑衣,等跑到跟前的時候,人影掀開頭上的鬥篷,規規矩矩的對老太婆說道:“那個燕七,是有幾分真本事的,現下恐怕……恐怕拿他沒有辦法……”


    “你來看看這個人。”老太婆舉著油燈,舉到王換的臉前,對那道人影說道:“好好看看。”


    這道人影,是個看著大約有四十歲上下的中年女人,她對老太婆畢恭畢敬,老太婆一說,這女人就急忙到王換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眼。


    “姨媽,我真瞧不出什麽……”中年女人搖了搖頭,說道:“這個人,也是燕子山的?”


    “不管他是誰,總之,有用。”老太婆把油燈拿過來,交給了中年女人,望著王換,那目光裏似乎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貪婪和喜悅:“你的眼光,還是差了些,這個年輕人,能治小鳳的病。”


    “他是大夫?”


    “不是。”老太婆扭過頭,對中年女人說道:“他不是大夫,他是藥。”


    “藥?”


    “對,他是藥,能治小鳳的病,別的事情都先朝後放放,你帶人,先將這個人帶回家去,不要出半點差錯,絕對不要。”老太婆說到這裏的時候,輕輕歎了口氣:“小鳳就全指望他了。”


    此時此刻的王換,一直都被三屍油的煙氣繚繞著,已經快沒有知覺了,可是,老太婆和中年女人的對話,他卻聽了個大概。


    他說不出的心慌,老太婆的話,讓他糊裏糊塗,卻又感覺到了難言的恐懼。


    中年女人聽到老太婆的話之後,點了點頭,上來直接把王換扛到了肩膀上。這中年女人雖然是女流之輩,但胳膊比王換的小腿還要結實,扛著王換,好像絲毫都不費力,徑直朝著遠處跑去。


    中年女人一邊跑動,嘴裏一邊不斷的發出類似鳥叫的怪聲,隨著這陣聲音飄動出去,時不時就有人從黑暗中奔跑出來,跟在她身後,前後不到半刻時間,中年女人召集了大概有六七個人。


    這幫人架著王換,繼續朝北邊跑去。黃土地千溝萬壑,一眼望不到頭,王換隻剩下最後一絲意識,他不知道黑婆婆和燕子山的爭鬥結束了沒有,但是,他心裏還是很清楚,無論燕七和杜青衣,現在都已經救不了他了。


    王換不想昏厥過去,他使勁的睜著眼睛,想再堅持,但隨著跑動,他最後實在是堅持不住了,隱約之間,他模模糊糊的看到,有人把他塞到了一輛看著非常奇怪的木頭車子裏。


    王換的神智,終於徹底渙散了,他失去了所有知覺,在失去知覺的最後一瞬間,那個鬼氣森森的老太婆的話,好像還在耳邊縈繞著。


    昏厥是個很漫長的過程,被三屍油熏倒的人,要過很久才可以蘇醒過來。不知道過了多久,王換恢複了一點意識,等他勉強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仍舊在那輛看著很奇怪的木頭車子裏,身上結結實實的綁了一圈繩索。


    那個胳膊比王換小腿都粗的中年女人,就坐在旁邊,王換蘇醒過來的時候,這女人就冷冰冰的看了他一眼。


    第509章 灌


    這個中年女人的目光,如同一把冰刀,讓剛剛蘇醒過來的王換,從心底冒起了一股寒氣。


    他的感覺差到了極點,黑衣老太婆的話,到了現在似乎還縈繞在耳邊,這次被帶到黑婆婆的家族,結果必然很慘。


    王換曾經想過,自己將來究竟是怎麽死的,他想過一百種死法,但此時此刻,他仿佛連想象的權力都沒有了。落到黑婆婆手裏,會怎麽死,他自己也不知道。


    木頭車子在一片片黃土地之間穿梭,天色依然很黑,王換被平放在車子裏,什麽都看不清楚。


    “你們要把我帶到什麽地方?”他終於忍不住了,並不是他怕死,在很早之前,他就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混跡江湖,沒有誰能保證一直平安無事,走江湖的人,從踏上這條路開始,半條命就不屬於自己了。


    可是,他不想死的不明不白,而且,他心裏一直盼望,盤龍山會給他最後一絲機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死去,即便死了,他也不會瞑目。


    這個冷冰冰的中年女人在黑衣老太婆麵前,乖巧的如同一隻小花貓,可在王換麵前,她就仿佛一根結了冰的木頭。聽到王換的話,中年女人還是沒有開口,又冷冷的看了王換一眼。


    王換不再追問了,問了也不可能有結果,這個中年女人,在黑婆婆家裏,多半也隻是個跑腿的角色,當不了家也做不了主。


    三屍油的作用,還沒有消退,而且,中年女人好像一直看著王換不怎麽順眼,隨手又點燃了一盞小油燈。小油燈一燃燒,那種詭異又讓人有些作嘔的甜香,便在車中彌漫開來。


    王換使勁扭了扭身子,他實在不願意再像之前那樣,聞了三屍油之後昏厥不醒,可是,身子被綁的那麽結實,不可能掙紮的開,片刻之間,三屍油的氣味充斥在車子裏,王換嗅了一會兒,又昏厥了過去。


    這一次昏厥的時間特別長,在車廂裏直接吸入那麽多三屍油的煙氣,直接昏睡兩三天都有可能。


    不知道昏厥了多久,王換就覺得好像在雲裏霧裏飄蕩著,周圍到處都是白茫茫的雲彩,一眼望不到頭。


    緊跟著,他覺得嘴巴裏很甜,就仿佛喝著香甜的花蜜一樣,這股甜膩的味道讓他突然蘇醒了過來。


    等他醒來的時候,能感覺自己正躺在一張硬板床上,手腳依然被捆綁著,床邊坐著一個老媽子。老媽子手裏拿著一隻碗,正和填鴨子一樣,使勁朝王換的嘴裏灌著什麽東西。


    王換那股昏沉勁兒,仍舊沒有完全過去,不過,最起碼是知道自己渾身上下都被綁著。他的嘴巴裏,果然有一股甜膩。


    他嚐的出來,這是蜂蜜的味道,沒拿水化開的蜂蜜,甜的讓人惡心。


    而且,在花蜜的甜香之外,似乎還有一股微微的苦味兒,反正是嚐不出來,花蜜裏到底加了什麽東西。


    王換很難受,昏沉的腦袋再加上這股很奇怪的味道,讓他忍不住想吐。但是,那個老媽子卻很不客氣,不由分說,捏著王換的鼻子,把碗裏最後一點蜂蜜全都倒了進去。


    王換的鼻子被捏住了,不張開嘴巴就呼吸不了,他被迫把嘴巴裏的蜂蜜全都咽下去,老媽子才鬆開手。這老媽子的手勁兒特別大,平時可能一直在幹粗活,手上全是老繭,幾乎把王換的鼻子給捏掉了。


    “叫主事的來!”王換看看黑漆漆的屋子,屋子裏隻有這麽一張硬板床,除此之外,空無一物。他的身子在輕輕發抖,這一輩子好像從來沒有現在這樣恐懼過。


    老媽子也不搭理他,喂完了蜂蜜,拿著空碗起身就走,任憑王換怎麽喊,老媽子都不予理會。


    這間小黑屋隻有一扇窗子,而且還被封死了,屋子的門很結實,老媽子出去之後,明顯從外頭鎖上了門。王換模模糊糊的看見,小門上有一個大概碗口那麽大的洞。外麵的人可以從小洞裏觀察到屋裏的情形,王換在屋子裏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看守的眼睛。


    情況很糟糕,王換沒有一點點逃脫的機會,他沒有再去叫嚷,事情到了這一步,傻子都能看出來,喊破了嗓子都不會有用。


    現在沒有別的辦法,隻能先徹底恢複過來再說,王換的腦袋漸漸的開始清晰,隻是身子還是很疲憊,他閉上眼睛,靜靜的休整,過去了至少有三四個時辰,狀況才好了一些。


    身上的東西全都被搜走了,盡管已經恢複了一些體力,但這不足以掙斷繩子。黑婆婆家的人很有經驗,繩子是特製的,綁在手上就掙脫不開。


    他隻能繼續等著,他覺得,黑婆婆的人最起碼現在不會殺了自己,否則也不用費力氣,把他從那麽遠的地方給弄回來。


    現在要做的,就是靜心等待,然後試探著摸一摸情況,看看到底怎麽回事,然後再說。


    他停止了掙紮,默默的等著,從那個老媽子走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人來過,王換暗中算計著時間,估摸著又過去四五個時辰之後,小門外麵響起了開鎖的聲音。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一個老媽子端著一隻碗,從外麵走了進來,人剛剛進屋,王換就嗅到了一股似曾熟悉的氣味。那是蜂蜜夾雜著什麽東西的氣息,甜的發膩。


    王換之前已經被灌了一碗,現在嘴巴裏還在反酸,等看到老媽子走進來的時候,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小門被打開,外麵的光線透射進來,王換能看見,門外的確有看守,而且不止一個。


    緊跟著,王換發現,這個老媽子,不是昨天的那個老媽子,雖然歲數差不多,但眼前的老媽子好像神情和藹一些,身上也沒有那麽重的戾氣。


    “喝吧。”老媽子坐在床邊,看看王換,說道:“三姐今天有事,換了我來喂你,你莫要掙紮,老老實實喝下去,便沒事了。”


    “我不喝這個。”


    “莫要為難我。”老媽子說道:“你若是不喝,你要倒黴,我也會跟著倒黴,喝吧,是甜的。”


    “我不喝這些,你給我拿些正經飯菜來。”


    “不行。”老媽子搖著頭說道:“你以後隻能喝這個,不能再吃飯了。”


    第510章 以人為藥


    這個老媽子,還算是和顏悅色的,隻不過說出來的話讓王換大吃一驚。他並不知道到了這兒會有多慘的結局,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喂他甜膩的蜂蜜,可聽到以後不能吃飯,隻能吃這些花蜜,王換的心就抽了抽。


    “喝吧,有的喝,總比沒得喝好。”老媽子舉著勺子,對王換說道:“餓肚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為什麽給我喝這些蜂蜜?”王換麵對這樣一個態度和藹的老媽子,也生不出抵觸的心了,雖然隻在這兒被關了一天一夜,可有的情況,王換用腳後跟都能猜得出來。


    他知道,被關到小屋裏,現在唯一能夠接觸到的人,就是來給他送蜂蜜的老媽子,至於小屋外的看守,根本就不會現身,想要打聽些情況,就隻能詢問老媽子。


    為了這個,王換比較配合的張開嘴巴,喝下了一勺蜂蜜。


    “這就對了,好好的喝了,我也不受牽連,你也少受點罪,你別以為你咬著牙不張嘴不喝就沒事了,讓你開口的辦法多得是。”老媽子說道:“這蜂蜜啊,其實是藥,你沒嚐出來,裏頭有藥味兒麽?”


    “嚐出來了,我沒病,為什麽吃藥?”


    “讓你吃藥,不是為了治你的病,是為了治別人的病。”老媽子又挖了勺蜂蜜,說道:“這蜂蜜本身是藥,可病人直接吃了沒有用,得你先吃了,等你吃多了蜂蜜,你就變成藥了。”


    聽到這兒,王換的頭皮一陣發麻,他還依稀記得,黑衣老太婆困住自己的時候,曾經說過,王換是一副好藥。


    “再喝一口。”老太婆一邊喂著王換,一邊說道:“你每天喝上這麽一碗蜂蜜,再過上一些日子,你的腸胃都清洗幹淨了,慢慢的啊,你的皮肉會變的和蜂蜜的顏色一樣,到了那時候,你就是救人治病的藥了。”


    王換聽的頭皮又是一陣發麻,以前混跡鬼市的時候,接觸過三教九流的人,也聽過很多故事。他聽人說,在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味非常特殊的藥,那味藥,就是給行將就木的老人喂食蜂蜜,除了蜂蜜,什麽都不準吃。


    服食一段時間蜂蜜之後,老人死去,屍體卻不會腐敗,將自己慢慢的萎縮成一具幹屍。取一點幹屍,可以治療哮喘。


    這種傳說中的藥方,王換也隻是當個故事來聽聽的,曆史上到底有沒有這回事,王換並不確定,可是,聽著老媽子此刻的話,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這個故事。


    “你啊,算是命好了。”老媽子看著王換愣愣的出神,趕緊又挖了一勺蜂蜜,塞到王換嘴裏,一邊說道:“我們三姨,是個善心人,她也發過話了,你是拿來當藥的,不過啊,也給你選擇的機會。”


    “什麽機會?”


    “你吃了蜂蜜,變成了藥,原本呢,就要讓你死,然後慢慢風幹,三姨說,這樣對你太不公平,要是能治好小鳳的病,你也算是有些功勞,因此,你可以不死。”


    王換猜得出來,老媽子說的那個三姨,多半就是黑衣老太婆,黑衣老太婆是不是黑婆婆家的家主,現在還不好說,但必然是個地位極為尊崇的人。


    聽老媽子的意思,黑家果然是要按照那種古老的藥方,把王換炮製成一味藥材。隻不過,黑衣老太婆專門開恩,讓王換不死。


    但這就意味著,每次病人要服藥,就要從王換身上割下一塊肉來。要是病人的病一直不好,就要一直割他的肉。


    這也算是黑衣老太婆的恩惠,王換心裏恨不得把老太婆給撕成兩半。


    “三姨說,你不是一般人,拿來做藥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小鳳的病若是好的早一些,你也少吃些苦。”老媽子的嘴皮子很絮叨,囉囉嗦嗦的說道:“等小鳳的病好了,三姨到時候再給你些錢,你拿了錢,一輩子躺著也花不完,比起那些一輩子土裏刨食的泥腿子,這已經是自己的造化了。”


    老媽子說著話,就把碗裏的蜂蜜給王換灌下去一大半。王換心裏很抵觸,沒有人能在這樣的情況下保持淡定,如果非要死,那死的痛快一點,也算是幸運,怕就怕這樣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成。


    然而,就算再抵觸,又能有什麽用處?就和老媽子說的一樣,落在對方手裏,人家有一百種辦法能讓自己張開嘴。


    “小鳳是什麽人?”


    “小鳳啊,是三姨的親外孫女。”老太婆說道:“三姨就這麽一個外孫女,寶貝的跟什麽似的,可小鳳天生身子就不好。”


    老媽子說,三姨的女兒命苦,去世的早,生下孩子沒多久,就死掉了。黑家一般都是招攬上門女婿,因此,家裏基本都是外孫一輩的人。可能就是憐憫女兒早亡,黑衣老太婆對這個外孫女非常在乎,十幾年時間裏,找了很多大夫,吃了很多藥,但身體一直調理不好。


    小鳳幾乎是在藥罐子裏泡大的,熬了十幾年,非常辛苦,十幾年時間過去,可能也撐不了多長時間了,黑衣老太婆很焦躁,卻沒有合適的辦法。


    王換聽著老媽子的講述,心裏一陣苦笑。自己的運勢太差勁了,種種機緣巧合碰到一起,才會落到黑婆婆的手裏,原本,這些機緣巧合幾乎是不可能湊到一處的,卻偏偏讓自己給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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