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真正的身不由己。我竭力讓頭部露出水麵,在不斷嗆水的同時勉強呼吸著。一次次試圖站穩,又一次次被奔湧的汙水衝擊得東倒西歪。很快,我沒有力氣了。一個清晰的念頭出現在腦海裏:我要死了。水的終點,大概就是我的盡頭。我不知道還要在大水中漂遊多久。但是,我很清楚,我已經難以讓自己的頭撐在水麵之上了。對於即將到來的死亡,我有慌亂、恐懼,更有一絲小小的期待——我實在是堅持不下去了,讓這一切都結束吧。


    突然,水麵驟降,我的身體隨之下跌,連續碰撞幾下之後,重重地摔在了堅實的地麵上。水的浮力忽然消失,身體的本能隨即被喚醒。我發現自己側身躺臥在積水中,耳邊是大水落下的轟鳴聲。我伸出手胡亂摸索著,除了感受到自上而下奔瀉的水流,還摸到了台階之類的東西。


    我咳嗽了一陣,漸漸回過神來,拚命挪到距離台階稍遠的地方。雖然眼前仍是黑暗,身下仍是積水,但是,水深尚不及我的小腿。從越發響亮的回聲來看,我似乎身處一條更加寬闊的管道裏。


    我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伸出手,搖晃著向水流的垂直方向摸索過去。果真,幾步之後,我摸到了管道壁。我背靠著管道壁,滑坐下去。性命暫時無憂,我的心裏也踏實了許多。坐在汙水裏休息了一會兒,我打起精神,向管道深處走去。


    上遊會有出口——這是我全部的信念。眼前仍然是不見五指的漆黑,而我能倚靠的,隻有管壁和兩條疲累到幾乎沒有知覺的腿。


    走啊,走啊。


    我別無選擇,隻能向前走。寒冷和疲勞帶來的麻木感漸漸從雙腿傳遞到全身。慢慢地,我的大腦也停止工作了。以至於當我的手掠過一道鐵門的時候,又走出了幾步才反應過來。


    我猶豫了一下,倒退回去,重新摸到那扇鐵門。沒錯,它是鐵的,圓形。很快,我又摸到了一個方向盤似的東西,印象中好像叫什麽密封閥之類的。我握住它,喘了幾口氣,用力旋轉。鐵門發出難聽的吱嘎聲。我嚐試著向裏推,門紋絲不動。我又把鐵門向外拉——門開了,隨即,一股氣流撲麵而來。


    我的精神一振。看起來,我也暫時不用擔心窒息的問題了。我大口呼吸著,迫不及待地鑽進鐵門裏。誰料,剛邁出幾步,我就一腳踩空,整個人都摔了下去。


    摔倒的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墜入了萬丈深淵。然而,我的肩膀很快就撞到了硬硬的地麵上,緊接著,就沿著台階之類的東西滾了下去。


    眨眼間,我就側身躺倒在冰冷的地麵上,後背、肋骨、手肘和臉都在發出鑽心的疼痛。這一下把我摔得暈頭轉向。然而,我很快就意識到,臉頰貼附到的地麵居然是幹燥的。我急忙跪爬起來,伸手在周圍摸索。更大的意外出現了,我摸到了一個類似褥子的東西!


    我撲過去,趴在褥子上,竭力伸展著四肢。雖然這張褥子的氣味令人作嘔,但是對於在水中浸泡了很久的我而言,已經再舒服不過了。


    我的手在褥子上劃動著,能感到破爛的布麵和硬結的棉花。忽然,我的手碰到了一個小小的塑料玩意。


    我愣了一下,心髒隨即就狂跳起來。雖然難以置信,但是我可以肯定那是一個打火機。


    我把打火機捏在手裏,定定神,撥動轉輪。


    小小的火苗噴射出來,帶著暖暖的光,搖曳多姿。我閉上眼睛。突如其來的光讓我的雙眼刺痛不已。淚水隨即湧出。


    然後,我就哭起來。


    顧浩從校門口的矮牆後探出身子,看到邰偉跳下教學樓的台階,快步向這邊走過來。他急忙扔下手裏的煙頭,衝他揮揮手。邰偉剛鑽出鐵門,顧浩就問道:「怎麽樣?」


    「不怎麽樣。」邰偉撇撇嘴,「我找了教務處,人家說最近沒有轉學的。全校上下,高中部加初中部一共1214個學生,一個都不少。」


    顧浩沉默了一會兒,咂咂嘴:「那……」


    「姓蘇的是吧?這個姓比較少見,全校一共有四個,高中部一個,初中部三個。」邰偉搖搖頭,「我挨個看了學籍登記表,高中部那個是男孩。」


    顧浩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又抽出一根香煙默默地吸起來。


    「顧爹,會不會是你記錯了,不是這個學校的?」邰偉看著他的臉色,「四中的情況對不上啊。」


    「不會。那孩子穿著跟這裏一模一樣的校服。」顧浩皺著眉頭,「而且,我見過她的校徽,就是四中的。」


    「說到校徽,」邰偉歎了口氣,「我也以為會有點發現,可學校一個人都不缺啊。」


    「你那才是神經過敏。」顧浩哼了一聲,「半大小子們丟了校徽,又被衝到下水道裏,再正常不過了。」


    「沒錯。」邰偉有些垂頭喪氣,「我師父也是這麽說的。」


    「你先去忙吧。」顧浩揮揮手,「我回家。」


    邰偉看他臉色不好:「你也別多想了,回去該幹嗎就幹嗎,非親非故的,犯不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顧浩仿佛沒聽見他的話,「大家都不說實話,這事一定有蹊蹺。」


    「要不,得空了我去教育局問問?」邰偉想了想,「好歹搞清楚這個姓蘇的小丫頭到底在哪個學校。」


    「不用了。」顧浩轉身望向校園,「她肯定就在這裏。」


    教學樓二層,薑庭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怔怔地看著在校門口交談的兩個男人。她認得那個年長的,也知道他們在談什麽。


    講台上的幾何老師突然提高了聲調,同時用黑板擦重重地敲了敲黑板。


    「別溜號!」


    薑庭回過頭來,恰好遇見幾何老師不滿的目光。她慌亂地避開,視線卻投向桌子上的圓規。


    陽光正好,氣溫在漸漸升高,空氣也開始變得幹燥。馬路上塵土飛揚,再也看不出曾經被大雨洗禮過的模樣。


    北京吉普駛上豐收大街,在小南一路左轉,又開出幾十米後,車速驟降,最後緩緩停靠在路邊。


    邰偉跳下車,左右張望一番,沿著小南一路向街口走去。


    現在是上午十點左右,路上行人稀少。栽植於路旁的楊樹已經枝繁葉茂,在微風中嘩啦作響。


    邰偉慢慢地走著,眼睛始終緊盯著地麵,似乎在尋找著任何可疑的痕跡——盡管他知道這並不可能。


    走到豐收大街與小南一路的交會處,他停下腳步,漫無目的地環視周圍。這裏的人和車都要比小南一路上多得多,個個不急不緩,看上去寧靜祥和。沒有人去關注這個佇立於街口的年輕人,更不知道這條街上曾經發生了什麽。


    邰偉把視線投向四周的建築物,目光茫然。師父說得對,如果真有一雙在天上始終圓睜的眼睛就好了,所有的罪惡都將無所遁形。


    他重新看向地麵。路邊有一個下水井蓋,布滿灰塵,平凡無奇。他走過去,蹲在井蓋旁,試著把手指伸進排水孔裏,再用力向上提。然而,這個沉甸甸的鐵家夥紋絲不動。他站起來,四下裏踅摸一番,向牆邊走去。


    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正靠在牆邊曬太陽,一邊懶洋洋地在身上抓撓著,一邊看著手裏抓到的虱子。


    看見邰偉向他走來,他緊張地坐直身體,被蓬亂虯結的頭發遮住的眼睛警惕地盯著這個高大的年輕人,手伸向旁邊的一把鐵鉤。


    邰偉看著那根汙漬斑斑的鐵鉤,猶豫了一下,衝他擺擺手,徑自從牆邊撿起一根樹枝,又返回下水井蓋旁。他把樹枝插進排水孔裏,找好角度,用力上提。在一陣吱嘎聲中,井蓋被拖離原位,直徑約半米的井口露了出來。


    他彎下腰,捂住口鼻,向井口內望去。


    井壁上的陳年汙垢已經板結成塊,氣味令人作嘔。即使現在光線充足,井底也隻是隱約可見。那翻滾著各樣雜物的汙水流動著,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匯聚在一處,排向城市周邊的河流和溝渠中。


    邰偉咬著牙,把井蓋歸位,隨手把樹枝扔在一邊。


    即使隻在下水道裏待上幾個小時,也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吧。


    十幾天前,孫慧就在這裏消失了。


    他扶著鐵門,靜靜地看著躺在褥子上的女孩。她蜷縮著身體,一動不動。如果沒注意到她輕微起伏的肩膀和不時發出的呻吟聲,他幾乎認為她已經死了。


    他借助手裏的蠟燭四下看看。除了多出一個人之外,「房間」裏沒有多大變化。隻是他用來做「燭台」的那個啤酒瓶裏的蠟燭已經燃盡,剩下的兩個饅頭和一個麵包被吃掉了,半瓶自來水也被喝得一幹二淨。


    他拿起燭台,端詳一番,把手裏的蠟燭插進瓶口,擺在女孩身邊。


    在這黑暗的地底,小小的燭光也足夠明亮。突如其來的強光中,女孩的呼吸變得更加急促,眼睛微微睜開,眼球遲滯地轉動了幾下。她似乎想說話,或者要爬起來。然而,她隻是動了動手指,雙眼又重新閉合。


    女孩看上去十六七歲的樣子,穿著髒得看不出顏色的運動服。頭發半濕半幹,沾在同樣髒汙不堪的臉上。


    他坐在女孩身邊,看了她一會兒,又注意到她的身體旁邊擺著一個書包。他把書包拿起來,倒轉——裏麵的東西劈裏啪啦地掉在褥子上。


    課本。作業本。一雙布滿藍色斑點的白球鞋。一個硬皮本子。


    他拿起硬皮本子,隨便翻了翻,紙張的邊緣都有尚未幹涸的水漬,字跡密密麻麻。他很快就失去了興趣,扔下它,又把視線投向昏睡的女孩。


    女孩的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即使汙漬斑斑,仍然能看出白皙細膩的本相。他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指,碰了碰女孩的臉。


    女孩抽搐了一下,似乎本能地想要躲避——滾燙的感覺從他的指尖傳來。


    她在發燒。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地凝視著她。


    麵對一個全身無力,隻剩下無意識呢喃的女孩,他似乎可以做什麽,但是,他完全不想。


    他又站了一會兒,從「燭台」裏拔出蠟燭,向鐵門走去。


    隨著密封閥發出刺耳的吱嘎聲,小小的「房間」裏再次陷入黑暗中。


    第9章 別人的女兒


    下課鈴響。


    幾乎是同時,寂靜的走廊裏喧囂起來。學生們離開教室,上廁所、接熱水,或者利用這短暫的十分鍾去操場上踢幾腳球。


    薑庭慢慢地收拾著書桌,拿出下節課要用的課本。一個相熟的女生從後麵走過來,拉起她的胳膊:「庭庭,陪我去洗手間。」


    薑庭笑笑:「好。」


    兩個女生挎著胳膊,肩並肩地在走廊裏晃著。女生看看薑庭的臉:「你最近是怎麽了?好像總是悶悶不樂的。」


    薑庭搖搖頭:「沒有。」


    女生湊近她,神秘兮兮地問道:「你是不是談戀愛了啊?」


    薑庭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別胡說。」


    路過高二四班教室的時候,薑庭放慢了腳步,透過玻璃窗向室內張望過去。教室裏的大多數人都不在座位上,然而,那張空空如也的書桌依舊很刺眼。


    薑庭站住,怔怔地看著那張書桌。女生不解地催促她:「走啊,你看什麽呢?」


    薑庭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是輕輕地推開她:「你先去吧。我等會兒去找你。」


    女生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不滿地走開。


    這時,一個男生拿著水杯走過來,好奇地看了看她:「同學,你找誰啊?」


    薑庭被嚇了一跳:「哦,我……我不找誰。」


    男生的麵色疑惑,轉身向教室內走去。忽然,又聽見薑庭在身後哎了一聲。


    他重新麵對薑庭。女孩咬咬嘴唇,猶猶豫豫地指了指那張空書桌。


    「那是……誰的位置?」


    「我們班的一個……」男生顯得很驚訝,「一個女生。」


    「她人呢?」


    「轉學,或者退學……我不知道。反正好幾天沒看見她了。」男生上下打量著薑庭,「你認識她?」


    薑庭的臉色越來越白:「她叫什麽?」


    「蘇琳。」男生想了想,試探著問道,「你到底有什麽事?」


    薑庭搖搖頭。


    兩個人在門口的對話,引起了教室內的學生的注意。有些目光投射過來。薑庭的本能告訴她,其中幾道目光並不友善。


    是那個留著栗色卷發的漂亮女生,以及她身邊的兩個女孩子。


    漂亮女生的視線在薑庭和男生之間來回流轉,目光中有警惕,有敵意,還有一絲慌張。


    薑庭開始抵擋不住。她衝男生點點頭,說了聲謝謝,轉身向自己的班級走去。剛走到教室門口,那個相熟的女生就追上來,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行啊你,還說自己沒談戀愛。」她噘起嘴巴,「連我都瞞著。」


    薑庭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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