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東辰有些尷尬地抽回手,衝馬娜喝了一聲:「過來!」


    馬娜哼了一聲,不情不願地走過來。


    「向周書記道歉。」


    馬娜扭著頭,飛快地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周老師笑笑:「令千金都是這麽道歉的嗎?」


    「沒有,沒有,您別生氣。」馬東辰火了,在馬娜小腿上踢了一腳,「一個字一個字說,周老師,我錯了,對不起,下次不敢了。」


    馬娜被踢了一個趔趄。她站穩身體,抬起眼睛,瞪著馬東辰。


    馬東辰怒目圓睜,指指周老師:「你給我快點!」


    馬娜移開視線,轉身看了周老師一眼,又低下頭去:「周老師,我錯了,對不起,下次不敢了。」


    周老師盯著馬娜看了幾秒鍾:「讓你道歉,是為你好。家長和學校沒教育好你,將來會有人好好教育你。到時候,可不是道歉就能解決的了。」


    馬娜低頭不語。


    董校長又過來打圓場:「周老師,你看……」


    「就這樣吧。」周老師還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接受她的道歉。」


    「行。」董校長拍拍馬娜的後背,「讓孩子先上課去吧,別耽誤學習。」馬娜連招呼也不打,拔腿就走。


    馬東辰既無奈又惱火:「這孩子……」


    周老師轉向董校長:「校長,要是沒別的事的話……」


    「周老師,您先等等。」馬東辰急忙開口,「今晚您方便嗎?潮汕樓,我給您賠罪。這次真是太過意不去了……」


    「不必了。」周老師擺擺手,「您有時間,多管教管教您家的大小姐吧。」


    「一定,一定。」馬東辰摸出名片,雙手遞給周老師,「我是做建材的,您家有什麽需要,盡管來找我。」


    周老師接過名片,掃了一眼,隨手塞進衣袋裏。


    「校長,我回去上班了。」


    隨即,他衝馬東辰微微頷首,轉身出去了。


    「行了,馬總,這事就算解決了。」董校長攤開手,「你回去之後,真得好好管管這個馬娜。」


    「董校長,又讓你費心了。」


    馬東辰一臉誠摯,心裏在暗暗祈禱,送這個瘟神出國之前可千萬別再出什麽幺蛾子了。


    老蘇家大女兒蘇琳並不像老蘇所說的那樣轉學去南方,而是已經失蹤,這是一個既定事實。


    但是並不確定她已經死亡,否則老蘇老婆不會每天都出去尋找她。


    蘇琳的失蹤與一個姓馬的人有關。


    這個姓馬的人倒是頗有一番能量,居然能說服蘇家不再追究。當然,代價是給蘇琳辦理了退學,幫蘇家小兒子上了戶口,入了學,還給了一大筆錢。


    然後,這孩子就可以當她死了。


    顧浩把一張大白紙貼在電視機旁邊的牆上,上麵寫著若幹人名及橫七豎八的連線。蘇琳的名字格外醒目。旁邊的「死亡」二字上畫了一個問號。


    自從那個雨夜開始,他就避免再和蘇家人接觸。一來,通過偷聽蘇家人的對話,他已經對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有了大致了解,再問下去,除了徒增不必要的敵意與猜疑之外,不會再有更多有價值的線索;二來,他怕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會狠狠地揍老蘇一頓。


    他坐在床上,一邊吸煙一邊看著那張大白紙,視線始終在蘇琳的名字和「死亡」二字上遊移。


    窗外依舊是一片陰沉,大雨轉到中雨,再到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快兩天。天空依然沒有放晴的跡象。


    他突然開始厭煩這個多雨的夏天,似乎每次下雨的時候,都會有不好的消息。


    門上忽然傳來急促的叩擊聲。顧浩已經猜到是誰來拜訪,卻坐著不動。這猴崽子就是學不會敲門的規矩,該讓他長點記性。


    不過,堅持了幾秒鍾之後,顧浩還是起身去開門。畢竟,他需要這小子幫忙。


    邰偉一頭闖了進來,嘴裏還在嘟囔:「老頭兒你還沒起來啊,這都幾點了?」


    顧浩剛要罵他沒大沒小,卻被他的德行驚了一下。


    頭發又長又亂,臉頰凹陷,細密的胡茬也冒了出來。


    「你小子最近在忙什麽?呼你也不回我電話。」顧浩關好門,拿起熱水瓶,「怎麽瘦成這個鬼樣子?」


    「衛紅渠裏那三具女屍的案子嘛。那天可能是呼機沒電了。」邰偉撲倒在床上,「顧爹,有吃的嗎?」


    顧浩想了想,冰箱裏還有杜倩做好的紅燒肉燜蛋。


    「有,你等著。」


    米飯和紅燒肉燜蛋很快就加熱完畢。邰偉爬起來,毫不客氣地開始大吃大喝。吃著吃著,這小子撲哧樂了。


    坐在一旁吸煙的顧浩看看他:「你笑什麽?」


    「一嚐就是我媽的手藝。」邰偉一臉壞笑,「老頭兒你可以啊,什麽時候和我媽聯係上的?」


    「閉嘴吧你。」


    「不過我媽這兩天好像不大開心啊。」邰偉拿著筷子指指顧浩,「你這老東西,是不是……」


    「你吃不吃?」顧浩的臉上掛不住了,「不吃就滾!」「吃吃吃。」邰偉不敢再開玩笑,埋頭吃喝,很快就把飯菜一掃而空。吃完飯,他端著碗盤要去公共廚房,被顧浩攔住了。


    「我來。」顧浩指指床鋪,「你去躺會兒。」


    顧浩把碗盤刷洗幹淨,起身返回房間,看見邰偉並沒有老老實實休息,而是叼著煙,眯著眼睛,湊在那張白紙前仔細看著。


    「顧爹,這是什麽?」見他進來,邰偉在白紙上指了指,「這個蘇琳我還記得,『死亡』是怎麽回事?」


    顧浩擦擦手,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這就是我今天找你來的原因。」


    邰偉看他態度鄭重,自己也嚴肅起來:「你說。」


    「兩件事。」顧浩扳起指頭,「第一,你去幫我查一查,最近在本市範圍內有沒有出現無名屍體,十六七歲的女孩;第二,去收容站看看,被收容的無家可歸人員中,有沒有這樣的人。」


    「長什麽樣?」


    「一米六五左右,瘦,長頭發。」顧浩想了想,「尖臉,單眼皮。」


    「好。」邰偉皺起眉頭,又看看那張白紙,「顧爹,我還是有點糊塗,這到底是怎麽一碼子事啊?」


    顧浩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整個事發經過以及自己的推測說了一遍。邰偉聽他說完,眼睛越瞪越大。


    「他媽的!」邰偉看向門口,「你這鄰居一家夠可以的。孩子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他就這麽忍氣吞聲了?」「你不懂。夢寐以求的東西送到你麵前,難保不會動心。」顧浩搖搖頭,「再說,從日常表現來看,老蘇家確實沒把大女兒當回事,兒子才是寶貝。」


    「我確實不懂。為了一個帶把兒的,可以連自己的女兒都舍了。」邰偉哼了一聲,「顧爹,你打算怎麽做?」


    「很簡單,我要找到這孩子。」


    「顧爹,你得有個心理準備。」邰偉斟酌著詞句,「如果她還活著,早就回家了。所以……」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行,這事交給我。」邰偉點點頭,「你老就歇著吧。」


    「不用,你負責幫我查那兩件事就行。你忙你的案子,其他的我自己來。」


    「你可得了吧。」邰偉不以為然,「你一個退休老頭兒,能幹什麽啊?找點別的事打發時間吧,哪怕你在我媽那邊多用用心呢。」


    顧浩盯著他看了幾秒鍾,平靜地說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閑著沒事,自尋煩惱呢?」


    「我不是那個意思。」邰偉有些慌了,「我是說……」


    「你說得沒錯。我就是一個退休老頭兒,沒權沒勢,但我有的是時間。」顧浩打斷了他的話,「這孩子跟我無親無故,也談不上有什麽交情。但是,她叫我一聲顧大爺……」


    「還給你送過一些花花草草。」「對。因為那些花花草草,這事就跟我有關係。」顧浩提高了音量,「小姑娘來到這個世界上,沒人疼,沒人愛,這和我不挨著。但是,就算拔掉一根草,地上還得留個坑——我不能讓她這麽不明不白地就沒了。」


    他說得氣喘,不得不停頓了一下:「我得找到個人給我說清楚,你為什麽拔,怎麽拔的,拔掉之後他媽的給我扔到哪兒去了!」


    「顧爹你消消氣。」邰偉急忙伸出手去拍他的肩膀,「這事咱管到底,我幫你,行不行?」


    顧浩甩掉他的手:「我交代你辦的兩件事,記清楚沒有?」


    邰偉連連點頭:「記清楚了,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顧浩嗯了一聲,指指門口:「你去忙你的吧。」


    邰偉乖乖地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不過,顧爹,你老有時間的時候,跟我媽聯係一下。」


    顧浩抬起頭,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老太太的心思,你也清楚。別冷著她。都這麽大歲數了,沒多少好日子可過了。」邰偉想了想,臉上的表情一本正經,「我這也是為你好,長期壓抑且得不到滿足的話,人容易變態。」


    顧浩瞪起眼睛:「你說誰變態?」


    「不是我說的啊,一個心理學家說的。」邰偉辯白道,「你得相信科學啊。」


    顧浩直奔牆角的拖布:「我現在就讓你知道知道什麽叫變態。」你看你,說著說著又急眼。邰偉慌忙打開門,逃之夭夭,你等我電話啊。


    滾!顧浩衝著門外吼了一嗓子,把拖布放回原味,心裏不由得又想起杜倩。


    第14章 牡丹


    1994年6月7日,星期二,天氣多雲轉陰


    他給我帶了一張報紙回來,於是,我知道了現在是何月何日。當然,我並不確定這是今天的報紙,因為它是用來包饅頭的。然而,住在地底的我已經不能要求更高。有了日期的日記,看起來顯得正規多了。


    現在回想起來,寫日記的習慣大概始於小學。當時,每天的日記也是作業的一部分,要交給老師檢查和批改的。我曆來是一個聽話的孩子,所以,日記裏事無巨細,像寫作業那樣認真。上了中學之後,不必每天都交日記上去,但是,這個習慣保留了下來,直到現在。


    日記,當然要日日記。在這些年中,除了在黑暗中摸索以及昏迷的那幾天之外,我沒有落下一天的日記。所以,這本日記已經不夠完整了。如果它會說話的話,一定會說,主人,主人,我已經不配做一本日記了。哈哈,我會告訴它,沒關係呀,這樣我們才相配啊。


    一個不配做女兒,甚至不配做人的我,擁有一本「不配」的日記,有什麽奇怪?


    馬娜說得對,我的確不配做人魚,不配做公主。所以,我到現在仍然都不記恨她。隻不過是揭穿了我一直不肯麵對的事實而已,我不配恨她。


    就好像我在大雨中不假思索地鑽進了下水道,仿佛我天然就屬於這裏。理所應當。再說,他也對我的去而複返完全沒有驚訝的表現。


    不過,他好像對什麽都不會驚訝。


    我絲毫不懷疑他的智力有問題。這從他隻能用簡單且含混的詞匯來表達就看得出來。如果用帶有侮辱性的字眼來形容的話,他是一個傻子。我不知道他從哪裏來,不知道他多大,隻知道他在下水道裏已經生活了很久,甚至比老鼠還要熟悉這裏的環境。他應該是靠撿廢品來謀生,每天帶回來的或多或少的食物是一天的勞動所得。


    他這樣的人,在這個城市裏應該成百上千,但我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們。在大多數時候,他們仿佛都消失得幹幹淨淨。


    然而,此時此刻,隻有他和這個「房間」願意接納我。也許,他把我當成了他的同類吧。或者,在他眼裏,我和一個水瓶、一塊廢鐵或者一個舊輪胎沒什麽分別。


    其實,我覺得無所謂。一個「死」了的人,想必也不會比水瓶、廢鐵、舊輪胎高貴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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