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關上門,匆匆而去。


    顧浩坐在床上,靜靜地吸完一支煙,起身走到電視機旁邊,挪走暖水瓶,在那張紙上寫下「馬娜」兩個字,畫上一個圈,又畫了一個箭頭,直指「蘇琳」。


    工人文化宮興建於1964年,地處市中心,毗鄰人民廣場,過去供大型群眾活動以及文藝表演所用。改革開放之後,這棟巨大的建築也開啟了對外租賃合作的模式,單從牆體上的霓虹招牌來看,在此開設的歌舞廳、咖啡室、書店、婚紗攝影工作室、電腦學習班等等就有十幾家。


    顧浩張著嘴巴,看著暮色中的工人文化宮,心說這老年大學的牌子在哪裏呢?


    看看手表,現在已經是下午六點二十五分了。他想了想,決定先進去再說。


    剛邁進大門,一個保安員就迎麵走過來:「老同誌,去哪兒?」


    「老年大學,學交誼舞。」顧浩皺皺眉頭,「什麽廳來著?」


    他看看保安員:「蔣大為?」


    「什麽蔣大為?」保安員有些莫名其妙,「『啊啊啊啊牡丹,百花叢中最鮮豔』那個蔣大為?」


    顧浩一拍腦門:「牡丹廳。」


    保安員指指走廊右側:「走到頭兒就是。」


    牡丹廳看起來是一個宴會廳,隻不過撤掉餐桌,把餐椅繞牆而立,設計成休息區,中間的空地當作舞池。


    室內光線昏暗,樂曲悠揚,有幾對男女正在舞池內翩翩起舞。顧浩站在門口,正在左右張望,一個看上去六十歲左右、體態勻稱的老人走過來:「同誌,您是學員嗎?」


    顧浩點點頭:「是的。」


    老人笑笑:「能看看您的學員證嗎?」


    「學員證?」顧浩一愣,「我沒有……」


    「吳老師,他是我帶來的。」杜倩從牆邊走過來,衝老人揮揮手,「學員證在我這裏。」


    「嗯,我知道了。」老人對顧浩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歡迎新同學。」杜倩拉著依舊蒙頭轉向的顧浩在牆邊的椅子上坐定,他才來得及仔細打量她。


    她穿著一件寶藍色天鵝絨長裙,胸口還佩戴著銀色浪花造型的胸針。頭發綰起,在頭頂盤成一個發髻。看上去端莊嫻雅,氣質不凡。


    顧浩看看自己身上的米色夾克衫、黑色褲子和舊皮鞋,小聲問道:「來這裏學習跳舞,還有服裝要求嗎?」


    「你隨便啊,舒服就好。」杜倩笑出了聲,「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答應你的事情,怎麽能不來?」顧浩拿出錢包,「學費多少錢,我給你。」


    杜倩白了他一眼。在昏暗的光線下,她的神態頗為動人。


    「以後再說。」她指指舞池,「你先熟悉一下環境。」


    舞池內有幾對男女共舞,看起來都是中老年人。舞姿優雅者有之,動作笨拙者有之,還有一對壓根就沒跟上節拍。被杜倩稱為吳老師的人在眾人之間穿梭著,不時大聲地喊著拍子、糾正動作,或者親身示範。舉手投足之間,身穿白色襯衫、黑色緊身長褲的吳老師專業範兒十足。


    「那是我們的指導教師,姓吳。」杜倩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師大藝術學院退休的教授。」


    顧浩點點頭:「怪不得。我還以為都是業餘愛好者呢。」


    「這可是正規的老年大學。」杜倩拍了他的手背一下,「還有考試呢。」


    顧浩「嘿嘿」地笑起來。


    這時,一曲終了。吳老師站在那幾對男女中間,挨個點評他們的動作。隨即,他走向大廳右側的音響設備,挑出一盤磁帶播放起來。


    悠揚的樂曲再次響起。杜倩跟著節奏,用腳尖打著拍子。


    「怎麽樣?」她向顧浩伸出手,「慢四步,跳一曲?」


    顧浩麵露難色:「要不,我今天先當個觀眾吧?」


    「老顧,」杜倩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拒絕女士的邀請可不紳士哦。」


    顧浩無奈,隻好站起來,牽著杜倩的手。杜倩跟著他輕盈地走進舞池,麵對麵站好。顧浩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左手和她的右手相握,右手扶住她的腰。杜倩的左手搭在他的肩頭,等到旋律一起,帶著他慢慢地跳起來。


    的確是她帶著他在跳舞。顧浩的全身僵硬得像一塊鐵板,特別是扶住杜倩的腰的右手,幾乎都要痙攣了。在她的帶動下,顧浩跳得步履蹣跚,滿頭大汗,好幾次踩中了杜倩的腳。


    他連聲道歉。杜倩卻隻是笑笑:「沒事,慢慢來。」隨即,她對他擠擠眼睛:「回頭賠我一雙新鞋就行。」


    顧浩也笑,情緒漸漸放鬆下來,曾經的肌肉記憶被喚醒,舞姿也變得順暢了許多。


    精神一鬆懈,各種胡思亂想的念頭又湧入腦海。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情再次出現在眼前。


    蘇琳的失蹤和一個姓馬的人有關,而同班同學中隻有那個女孩姓馬。看得出來,這個叫馬娜的女孩屬於嬌生慣養那種,虛榮心強,性格暴戾,在平時的為人處事中,大概也是頤指氣使慣了。而且,從她的穿著打扮和佩戴的首飾來看,家境頗豐。那麽,這個馬娜很可能就是導致蘇琳失蹤的罪魁禍首。


    她對蘇琳做了什麽尚未可知,想必是某種嚴重的傷害,以至於蘇琳被困於某處無法返家。


    昏迷?


    因身份不確定,隻能在醫院救治?這種可能性不大,醫院會馬上報警,邰偉肯定會有消息。


    被拐賣至外地?這更不可能,一個高中生做不出這種事來,更何況,經濟條件優渥的馬娜沒必要這麽做。


    你在哪裏呢?


    顧浩的心情越來越沉重。他很清楚,蘇琳失蹤的時間越久,越凶多吉少。


    杜倩看著他愈加凝重的神色,不明就裏:「怎麽了,不舒服?」


    顧浩回過神來,急忙否認:「沒有,找感覺呢。」


    「這就對了嘛。」杜倩放下心來,小聲說,「以前你跳得多好。」


    是啊,上次和她共舞,還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他和邰誌亮還是風華正茂的小夥子,杜倩也是鮮花一般的年齡。那會兒真是不知道疲倦啊,一場接一場地跳,沒完沒了地笑。


    他忽然想起前段時間做過的夢,下意識地抬頭去看杜倩,發現她正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目光中似乎有千言萬語。


    顧浩再次慌亂不已,急忙移開視線,恰好遇到了站在音響設備旁邊的吳老師。他似乎也一直在看著自己和杜倩,目光同樣意味深長。


    杜倩帶著他旋轉。顧浩的身體轉了180度,又回頭去看吳老師。他已經轉向看其他學員,神態頗為落寞,臉頰仿佛都凹陷下去。


    「你看什麽呢?」


    「吳老師。」顧浩笑了笑,「他好像很關注你啊。」


    杜倩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好似輕笑,又像是歎息。


    「不要管他。」她向顧浩靠得更近,幾乎要依偎在他懷裏,「我們跳我們的。」


    顧浩的下巴上有發髻摩擦的麻癢感,因體溫升高而蒸騰出來的香氣鑽進他的鼻孔。他突然明白杜倩為什麽讓他來學習交誼舞了。


    第15章 文森特


    1994年6月11日,星期六,晴。


    想來想去,今天的日記還是選擇了這個日期,雖然現在已經過了午夜,但是我記錄的是之前幾個小時的事情。


    現在,我的生物鍾已經完全調整過來,開始了黑白顛倒的日子。在下水道裏生活,要做到這個非常容易。他倒是適應了一段時間。因為他習慣白天出去幹活兒,晚上回來睡覺。然而,我不想在青天白日下爬到地麵上去。我已經確信自己就屬於這裏,所以,白晝並不適合我。我不是那個朝九晚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群體中的一員。陽光屬於他們,黑夜屬於我和他。


    好吧,我承認,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其實,我曾經幻想過,當我遇見熟人的時候會怎樣。他們一定會遠遠地站著,仔細辨認著,確認是我之後,會大呼小叫,哎呀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


    他們會嫌棄,會驚訝,會幸災樂禍,也許,會有一絲同情。


    可是,同情我又怎樣呢?如果他們足夠好心,可能會送我回家。


    我不想。


    我最怕的是遇到蘇家人。我最怕在起初的狂喜、相擁而泣、心疼的責備之後,看到他們為難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表情。


    兩個,隻能留下一個。十幾年前,他們肯讓我留下,僅僅是因為我比弟弟先到一步。那時候,我從那個女人身體裏出來之後,他們就來不及置我於死地了——我甚至能想出那個男人看到我時的神態。


    所以,我選擇在夜幕降臨時再回到地麵上。黑夜將世界一分為二,但是對我而言,沒有區別。


    黑夜是黑暗的同謀。它掩護著同樣顏色的我,於萬籟俱寂的時候,從地底一躍而出。晚風會吹散我身上的腐臭氣息,而我的眼睛,將會像星星一樣閃閃發亮。


    不知道這個城市裏還有多少人像我一樣,選擇在夜裏遊蕩街頭。白天,我將繁華景象拱手相讓,夜晚,我會收複失地。彼此相安無事,和平共處。


    寂寞?不,我有他陪著我。


    我已經習慣了地底的生活。至少,對我每天的棲身之所足夠熟悉了。我們倆共用的幹燥地麵大概隻有二三十平方米,再往深處去就是一個大大的水泥鑄就的水池。水池裏大概有一米左右深的積水,汙濁不堪,完全不能取用。水池角落裏還有一架鐵梯,連接到上方的一個管道旁。我對那裏很好奇,因為那個管道裏常常會有細細的水流出來。但是他說那個管道已經被堵住了——當然,我是從他的動作和含混不清的發音中猜出來的。


    我很少看到他有表情。在大多數時候,他都是一副木訥的樣子。唯一讓他興奮的,大概就是看到一個水瓶、幾張硬紙板的時候。然而,他願意跟著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雖然偶爾他會離開我,直奔「獵物」而去,但是,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聽到他那沉重的腳步聲在我身後響起。


    不得不承認的是,我在地底生活的唯一依靠,就是他。他甚至給我找來了幾件衣服。雖然一看就是別人穿過的,而且也不算合身,但是,至少可以讓我換下那套已經髒得發亮的校服。


    他讓我想起看過的一部電視劇《俠膽雄獅》——關於一個美女律師凱瑟琳和一個生活在下水道裏,長著獅子麵孔,卻有一顆善良的心的畸形人文森特的故事。過去,每當我路過那些丟了井蓋的下水井的時候,都會猜想裏麵是不是真的生活著麵貌凶惡卻好心的怪物。現在,我確認了這一點。


    所以,我常常想,在我悲慘到不可思議的人生中,究竟會不會再發生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無論如何,我對未來都有好奇心,並且,或期待或無奈地等著它的到來。


    他時常看著她湊在燭光下,握著筆在那個硬皮本子上寫寫畫畫,卻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房間」裏突然多了一個人,同時,也多了很多東西。比如,生鏽的鐵絲衣架、舊牙刷、塑料桶、漆麵斑駁的搪瓷盆、缺口的玻璃杯、沒有提把的鐵皮水壺、一張露出彈簧的床墊——天知道他費了多大力氣才把這玩意從下水井裏塞進去!


    但是,這些「沒用」的東西讓小藍很開心。他還記得她站在垃圾箱旁邊,舉著那幾個衣架向他興奮地揮手的樣子。所以,他沒有去計算這輕飄飄的幾根鐵絲能值幾毛錢,而任由她把它們拿回了下水道。


    在某種意義上來講,小藍打亂了他的生活——如果那算得上生活的話。她需要去上麵透透氣,卻不肯在白天出去。他隻好跟著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爬出下水井。這讓他很困擾,因為經過同行們一整天的掃蕩之後,地麵上殘留的「獵物」已經所剩無幾。這讓他不得不花費比以往更多的精力去尋找那些可以換為食物和啤酒、香煙的東西。


    小藍倒是可以幫上一點忙。那樣一個細皮嫩肉的女孩子,居然可以鑽進垃圾箱裏,耐心地翻翻找找。當然,她找到的多數是在他看來不值錢的玩意。不過,他還是願意和她在一起。雖然收獲很少,雖然夜晚的街道寂靜無聲,但是,即使是人潮洶湧、鑼鼓喧天,又和他有什麽關係呢?


    身邊多了一個人,似乎就多了一個夥伴。哪怕他不得不時常減少抽煙和喝酒的次數,從而讓食物多出一份;哪怕他要分出精力去尋找圓珠筆和鉛筆頭;哪怕他要忍受蠟燭的消耗量超過平時幾倍。


    她有些奇怪的需求,例如酒精、香皂和毛巾。


    即使選擇價格最便宜的,這些東西仍然花掉了他近兩天的收入。當天色微明,小藍催促他回到下水井裏之後,她就會撲倒在那個舊床墊上呼呼大睡。他卻在睡了兩個小時之後,勉強拖著疲乏的身體重返地麵。一來,他要把昨晚的收獲出手,好換取一天的吃喝;二來,他還得在懶惰的同行們起床之前,再想法撿一點什麽。因此,他不得不走到更遠且不熟悉的地方,冒著和其他流浪漢發生爭鬥的風險,盡可能尋獲到更多、更值錢的東西。


    然而,當他把香皂和毛巾遞給小藍的時候,聽到她歡喜的叫聲,看到她把香皂湊到鼻子下麵的迷醉表情,他頓時感到通體舒爽,好像就著肉包子喝掉半斤白酒一樣。


    到了晚上,他也知道那瓶酒精的用途了。


    小藍把一個啤酒罐截成兩半,用釘子和磚頭在罐體下半部分耐心地鑽出一圈小孔。隨即,她拿出一個撿來的大塑料桶和幾個大水瓶,央求他去搞一些幹淨的水來。


    於是,他跑到附近的工地上,把所有容器都裝滿了自來水,費力地背了回來。


    小藍表現得歡天喜地。她用一些水把那個鐵皮水壺洗幹淨,又用一節鐵絲擰在水壺上代替提梁。之後,她在截斷的啤酒罐裏倒入酒精,點燃,火苗躥了出來。她又把鐵皮水壺放在這個簡陋的酒精爐上,滿懷期待地看著它。


    燭光和酒精爐的火光充滿了整個「房間」,似乎讓室內溫度也有所提升了。他拿出包子遞給小藍,和她一起圍坐在酒精爐旁邊,慢慢地吃著。漸漸地,鐵皮水壺內的水開始發出吱吱的聲音,大團蒸汽也從壺口冒了出來。他的身體越來越暖和。這讓他忍不住盡力伸展開四肢,好讓那股熱流蔓延到更多的地方。


    真舒服啊,好像在牆邊曬太陽一樣。


    小藍始終守在酒精爐旁邊。滿是汙垢的臉龐一片緋紅,在髒亂的長發的遮擋下,她的眼睛閃閃發亮,似乎在期盼著什麽。


    偶爾,她會把視線投向他,遇到他的目光的時候,會報以感激的微笑。他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麽。然而,她開心,他也會覺得莫名的高興。


    終於,鐵皮水壺裏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蒸汽噴湧。小藍找出舊搪瓷盆,把毛巾放進去,又小心地拆開香皂盒,再次湊到鼻子下嗅了一會兒。


    「起來。」她的神情似乎迫不及待,「你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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