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咱們回家。」


    薑玉淑把女兒的身體扶正,又拍拍她的臉,拉起她的手,轉身向禮堂外走去。


    母女的對話讓董校長聽得一頭霧水。眼看著她們要走,董校長結巴了半天,擠出幾個字:「這就完了?你們這是什麽態度?」


    薑玉淑轉過身:「校長,實在對不起,改天我親自來跟您解釋。」


    馬娜忽然尖叫一聲:「你不許走!我告訴你,這事沒完!」


    薑玉淑把視線投向馬娜,盯著她看了幾秒鍾,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就是馬娜吧?你給我聽清楚,如果你再敢找薑庭的麻煩,我絕不會放過你!」


    說罷,她就拉起薑庭,大步向出口走去。


    楊樂看著薑庭的背影,笑了笑:「校長,沒事的話,我們也可以走了吧?」


    心煩意亂的董校長揮揮手:「走吧,走吧。」隨即,他又補充了一句,「你們不許討論這件事啊,跟其他同學也不許討論!」


    演員們紛紛離座,向後台走去。一直默不作聲的周老師也開口了:「校長,那我……」


    「周老師,這到底是怎麽搞的?」董校長終於找到了靶子,「你是這個英語劇的總負責人,鬧出這麽大的亂子,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據我所知,」周老師想了想,向馬娜努努嘴,「這應該是馬娜和那個女生之間的私人恩怨。」


    「放屁!你把責任往我身上推?」馬娜的眉毛豎起來,蓬鬆的栗色卷發似乎要爆炸一般,「人他媽都是你選的!一個搶了我的裙子,一個是幫凶!」


    董校長厲聲喝道:「馬娜!你怎麽跟老師說話呢?」


    「本來就是!」馬娜絲毫沒有收斂,「他算個男人嗎?窩囊廢!出事了隻會把黑鍋甩給學生!」


    周老師表情淡然,隻是皺著眉頭看著馬娜,搖了搖頭:「看來,你沒有從上次的事情中吸取到任何教訓。」他轉向董校長,「校長,我回去把錄像帶拷貝一份給您,詳情容我慢慢跟您匯報吧。」隨即,他從架子上取下攝像機,慢慢走向後台。


    禮堂裏隻剩下董校長和馬娜、宋爽、趙玲玲。董校長叉起腰,喘了一會兒粗氣,又看了看馬娜。


    「你這個丫頭,真是無法無天了。」他指指抱著肩膀、斜著眼睛的馬娜,「你別以為你爸爸和我是朋友,你就可以為所欲為。」


    馬娜翻了個白眼:「反正錯不在我。但是,搞砸了我的演出,必須得有人受到處罰。」


    「你當你是誰啊?還『必須得有人受到處罰』?」董校長揮揮手,「得了,我也不跟你廢話了。讓你爸趕緊給你辦出國,我們學校容不下你這尊大神!」


    馬娜一扭身,向後台走去。


    排練廳裏隻剩下幾個正在換衣服的學生,都在談論著演出時發生的事情。看到馬娜三人進來,都不約而同地閉上嘴,沒有理會她們。馬娜掃視一圈,除了他們,還有周老師在櫃子前麵擺弄著攝像機。楊樂已經不見蹤影。


    馬娜的心情更加惡劣。她快步走向女更衣室,一腳把門踹開,回身向宋爽和趙玲玲吼道:「在這兒等我!」


    宋爽和趙玲玲麵麵相覷,吐了吐舌頭,乖乖地守在女更衣室門前。


    馬娜粗手重腳地脫掉身上的魚尾裙,狠狠地摔在地上。隨即,她就看到牆角那套藍白相間的校服。不用想,這肯定是那個垃圾留下來的。馬娜頓時怒火中燒。她衝過去,一邊大罵,一邊在校服上狠狠地踩踏著,仿佛裏麵真裹著一具鮮活的肉體。


    發泄夠了,她拿起自己的衣服一一穿好,又拿起挎包把散落在桌子上的化妝品都收進去。


    突然,她的表情變得疑惑。緊接著,她從挎包裏拿出一張折好的紙條,打開來。


    紙條似乎是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邊緣還帶著些許毛刺,上麵寫著一行鋼筆字。


    今晚七點,我在校門口等你。關於上次那件事,我想跟你詳細聊聊。楊樂。


    馬娜把紙條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最後,她把紙條折好,放回挎包裏,剛才不快的心情已經消除了大半。


    性別男,籍貫不詳。年齡在35~40歲之間,身高180厘米左右,體重70公斤上下。存在一定的智力殘疾,吐字不清,交流能力有限。以撿拾垃圾變賣為生,常年身著綠色軍大衣,挎帆布背包。活動區域集中在本市寬平區。


    模擬畫像中是一張溝壑叢生的臉,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眼神呆滯,在毫無智慧光芒的雙目中,更多的是長期艱辛生活帶來的麻木與冷漠。


    王憲江快步走向立交橋下的一個由編織布搭成的窩棚,一個頭發髒亂,正蹲在窩棚外啃黃瓜的流浪漢緊張地站起來,怔怔地看著他。


    王憲江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叫什麽?」


    流浪漢結巴了一下:「張……張德禮。」


    「哪裏人?」


    「河南的,河南修武的。」


    吐字清晰。思維正常。


    王憲江上下打量著他。流浪漢越加恐慌,慢慢地向後退著:「政府,這裏是不讓住了嗎?我這就收拾東西……」


    「沒事,你就在這兒待著吧。」王憲江拿出模擬畫像,「見過這個人嗎?也是你們的同行。」


    流浪漢湊過去看了幾眼,搖搖頭:「沒什麽印象。」


    王憲江轉過頭,看看十幾米開外的邰偉。他正在詢問靠在橋墩下曬太陽的另外幾個人。從他們的表現來看,邰偉同樣一無所獲。


    王憲江暗自罵了一句,向吉普車走去。拉開車門,坐上副駕駛座,他發現邰偉還站在原地,視線在那些懶洋洋的人身上打轉。王憲江不耐煩了,用力拍拍車門。邰偉聞聲望過來。王憲江衝他揮揮手:「快點,上車!」


    邰偉慢吞吞地走到吉普車旁,臉上依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去小民屯那邊的垃圾場吧。」王憲江打開地圖,「聽說這些撿破爛的大多會集中到那裏,也許會有線索。」


    邰偉沒有吭聲,手扶著方向盤出神。


    王憲江有些火了:「你他媽發什麽呆呢?」


    「不是,師父。」邰偉回過神來,眉頭緊鎖,似乎在拚命回憶什麽事情,「我怎麽總覺得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人呢?」


    「正常。」王憲江示意他開車,「這樣的人遍地都是。老杜那邊有消息嗎?」


    「目前做檢測的都是b區的人,還沒有一個對得上的。」邰偉歎了口氣,「要讓老杜再催催嗎?」


    「不用。這玩意就是看運氣。」王憲江臉上看不出失望的表情,「我有一種預感,咱們離他不遠了。」


    「嗯。」邰偉點點頭,「那麽多人送檢,運氣好的話,第一個就是他;運氣不好,最後一個才是他。」


    「沒錯。」王憲江抿抿嘴,「這兩天就能見分曉。」


    話音未落,他腰間的bp機就響起來。王憲江拿出bp機,掃了一眼。


    「靠邊停車,局裏的電話。」王憲江向路邊指了指,「鬧心,什麽時候能給咱們配個大哥大呢?」


    邰偉照做,把吉普車停在了路邊,看著王憲江跳下車,向一個公共電話亭小跑過去。


    幾分鍾後,王憲江慢慢地踱回來。這一次,換他一臉沉思。


    「什麽情況?」邰偉看他麵色不好,還沒等他坐穩就開口問道,「有新線索?」


    「寬平分局聯係了局裏。」王憲江目視前方,表情凝重,「那個流浪漢在轄區裏經常出現。包子鋪、小賣店的人都見過他。不過,最近他很少露麵。有個廢品收購站的老板反映,前幾天他帶著一堆破爛來賣,頭破血流的,好像跟人打了架。而且……」


    「而且什麽?」


    「你猜這家夥的收入除了購買食物之外,在小賣店裏最大的開銷是什麽?」


    「您就別賣關子了行嗎?」


    「是蠟燭。」


    「蠟燭?」邰偉挑起眉毛,「他要那麽多蠟燭幹什麽?」


    「這說明他住的地方一點光亮都沒有。」王憲江的嘴角露出一絲神秘莫測的微笑,「你想到什麽了?」


    邰偉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就住在下水道裏?」


    她沒見過真正的大海。小時候,父母曾帶著她和弟弟去過本市的北湖公園。那片人工湖就是她見過的最遼闊的水域。她常常會想象那一望無際的蔚藍海水和洶湧澎湃的巨浪,以及從海平麵上噴薄而出的紅日。


    漲潮時,它撲向陸地,勢不可擋;落潮時,它席卷而去,留下空蕩蕩的沙灘和無數秘密。


    她想,如果她的心是一片海的話,此刻,大概就是落潮時分。


    從禮堂裏衝出來之後,她徑直跑向運動場,在水泥台階下拿出書包,從台階頂端躍出圍牆,一路狂奔。


    她知道很多人都在好奇地看著這個穿著潔白長裙、背著書包的女孩,猜測她為何如此歡快地飛跑著。


    是啊,她也很想停下來,告訴他們自己有多快樂。是因為此刻暖洋洋的天氣;因為體內躁動不安的生機;因為那久未體驗過的暢快。


    她清楚地知道,追趕者們已經被遠遠地甩在了身後。但是,她不想停下來。如果可以,她願意一直這樣跑下去。


    她能感覺到小腿上緊繃的肌肉、白球鞋踩在柏油路上的回彈、心髒在胸腔裏猛烈的跳動、風在臉上掠過的清爽……


    這一切,都讓她好快樂。


    跑啊,跑啊。


    直至跑到市中心的勝利公園,她終於沒有力氣了。擠在熙熙攘攘的遊客中,她勉強挪到一片假山後的涼亭裏,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像一條瀕死的魚一般大口喘息著。


    涼意從下半身迅速傳至軀幹和手臂上,滿身的熱汗很快就變涼。隨著體溫的急劇降低,她感覺到胸中的那一團火也漸漸坍縮,最後,完全熄滅了。


    她呆呆地坐著。體力嚴重透支的結果清晰地反映在她的身體上。她甚至連手指都不想動一下,隻是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一動不動,似乎腦子裏也一片空白。


    這一坐,就是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公園裏喧囂的人聲漸漸消失。僅存的遊客也是腳步匆匆,沒有人注意到涼亭裏那個宛若木雕泥塑般的女孩。


    直至夜色完全將假山和涼亭籠罩,她才轉轉眼珠,勉強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她知道,那持續了整整幾個小時的狂熱與興奮已經完全消失。即使現在回憶起馬娜因惱怒而扭曲的五官,也不會讓她的心情有一絲波瀾。更多的,是深深的失落與茫然。原來報複的快感隻能讓她快樂這麽一小會兒——這讓她非常不甘。


    然而,更為急切的問題擺在眼前:下一步,她該怎麽辦?


    其實,在「房間」裏的時候,她對文森特說了謊。她並不打算回去跟他會合,然後一起離開。她不屬於這個城市,不屬於這條雨水管網,更不屬於文森特。既然想要和過去一刀兩斷,那麽,必須要斬得幹脆利落,不留一絲牽絆。否則,她永遠不可能和曾經的自己說再見。就像她毫不猶豫地拋棄掉那套藍白相間的校服一樣——從今天開始,她不再是蘇琳,身上的這條白裙子可以作證。


    「離開」是兩個字、一個詞語或者一個動作、一種姿態,同時意味著不可預測的未來。雖然聽上去令人好奇,但是也蘊藏著各種未知的風險。比方說,在這會兒隻穿著一件白紗裙實在是不合適——夜晚帶來的涼意已經讓她開始瑟瑟發抖。


    她站了起來,步履蹣跚地向公園外走去。雖然前途未卜,但是她首先要去的是可以讓她離開的地方。


    半小時後,她步行至本市的火車站。雖然是傍晚時分,車站裏依舊熱鬧非凡。她沒出過遠門,更沒坐過火車。在站前廣場蒙頭轉向地遊蕩了一會兒,她抬腳走向標示著「售票廳」的那棟二層小樓。


    售票廳裏同樣擠著滿滿當當的旅客。同時,叫賣各種食物的小販在購票的隊伍裏來回穿梭。她立刻聞到了烤香腸、煮玉米以及泡麵的誘人香氣。空蕩的肚子馬上發出抗議。她才想起來,從昨晚到現在自己還粒米未進,連口水也不曾喝過。被執念和興奮暫時壓製的饑渴此刻席卷而來,她摸摸書包裏的冷包子,又看看購票窗口前長長的隊伍,決定先填飽肚子再說。


    她在售票廳裏四處張望一番,走向開水間。


    開水間在廁所外麵,除了一個熱水爐和一個大垃圾桶之外再無別物。她把裝著冷包子的塑料袋放在熱水爐上。隨即,她輕車熟路地走向大垃圾桶,在裏麵翻翻找找。很快,一個空易拉罐出現在眼前。她剛要伸手去拿,卻被另一隻手搶了先。


    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轉身看去,發現身邊多了一個穿著草綠色破舊呢子外套、頭戴棉帽、拎著一個大編織袋的中年男子。


    她的腦子裏轟的一下,怔怔地看著麵前這個有著髒亂長發和黝黑麵孔的男人。後者同樣打量著她,滿臉都是狐疑的神色,似乎很難相信這個幹幹淨淨的女高中生會是自己的同行。


    「你……」他猶猶豫豫地把空易拉罐遞到她麵前,「你要這個嗎?」


    「不。」她把幾乎衝到嘴邊的「文森特」三個字咽回去,「我不要。」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把空易拉罐扔進編織袋裏,在清脆的撞擊聲中,揚長而去。


    她在熱水爐旁邊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舔舔幹裂的嘴唇,還是鼓起勇氣,把頭探向垃圾桶。十幾秒鍾後,她拿出一個被捏扁的一次性紙杯,舒展開,在自來水龍頭下反複衝洗一番,接了半杯冷水。


    兌上熱水爐中的開水後,她把一杯溫水一飲而盡,又把杯子接滿,拿起包子,走向售票窗口前長長的隊伍。


    一邊隨著隊伍向前緩慢移動,她一邊咬著包子,一邊小口抿著熱水。包子被嘴裏的熱水短暫加熱後,雖然不那麽硬邦邦的,但是依舊又冷又膩。饑餓難忍的她不能挑剔這些,囫圇吞下,然後用熱水來緩解胃部的不適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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