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心髒又愈發不好,說得不好聽,或許已不剩下幾年。若是再年輕大幾年,他也不會這麽著急。


    但如今他真想看著聞臻有個家。他管教得最嚴厲、也是最引以為傲的大兒子,一表人才,事業有成,如果聞臻能在適婚的年齡與一個善良賢淑的妻子結為家庭,他的一生就可謂圓滿。


    幾天後兄弟二人回家。聞小嶼每次一回家就成為中心,其他長輩和老人聽說聞小嶼回來了,也要特地來看一看,問一問。聞臻反倒落得清閑,回了家也不必天天處理工作,隻悠閑呆在房裏打遊戲。


    李清閑來就在家自己研製茶點,做好了就拿給丈夫和孩子吃。一日午後陽光難得正好,李清擺了一桌精致茶點,聞家良和聞臻坐在桌前邊喝茶邊談公司事務,李清和聞小嶼就坐在旁邊沙發上看電視,吃蛋糕。


    公司的事,聞小嶼向來聽不大明白。他三心二意看電視,聽他們說起要開拓東南亞市場,投資某某地產,又說起公司人事調動和公司賬目等等,聽得他雲裏霧裏。


    聞小嶼自己是搞藝術的,便對父親和哥哥這類企業經營管理的精英有種莫名的敬佩感,尤其是聞臻。他覺得他哥簡直是全能的天才,仿佛天下沒有什麽事情能難倒他哥。不像他自己,除了跳舞,其他什麽都不會。


    “......到時你謝伯也打算叫人去東南亞那邊看看市場......對了,聽說縵婷好像預備明年結婚。”


    聞小嶼頓一下,轉過視線看向桌子那一頭,隻看到聞臻的側臉。“恭喜她。”


    “她從小就喜歡追著你跑,如今終於長成個大姑娘,轉眼都要嫁人了。”


    聞臻沒作聲。聞家良掃他一眼,“我看你是半點也不著急。”


    “我暫時沒有結婚的打算。”這話聞臻之前也當著他們所有人的麵說過。


    聞家良擰了眉,“怎麽,這輩子打算一個人過了?”


    李清在一旁打圓場,“哎呀,隻是暫時沒有打算嘛,以後說不定就想了。”


    “以後以後,三十多歲了,還要怎麽‘以後’?”聞家良道,“之前多好的幾個女孩子,來來去去你都不喜歡,你不如說說,你究竟喜歡什麽樣的?”


    一旁聞小嶼低著頭,手指摩挲瓷盤邊緣,心下變得沉重。父親已提起這個話題不止一次,他早該明白父親有多期盼他哥成家。隻是遠在江南楓林那個獨一的空間裏,現實的一切都被自己暫時逃避了。


    不能再久一點嗎?聞小嶼甚至混亂地心想。他還想再和聞臻在一起久一點,一點就好。


    李清見父子倆又僵了氣氛,聞臻又不說話不解釋,便想替聞臻說些什麽。她心中已隱隱猜到自家大兒子遲遲不願結婚的原因。聞臻若是真喜歡女孩,照他說一不二的性子,自然是無論美醜貧富都會領到他們麵前來。況且聞臻身邊百花盛放,要說至今找不到一個中意的,李清壓根不相信。


    但如果聞臻喜歡的不是女孩,一切就要另當別論。李清從上一次在望山湖山莊聽到聞臻說不想結婚以後,就一直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並漸漸地說服自己接受起來。她從來隻有一個希望,就是她的孩子身邊能有一個人相伴一生,隻要這個人善良,大度,真心,是男是女又有什麽關係?


    聞家良說,“你要是真的那麽忙,就幹脆從首都回來本部,有空我幫你看看好人家的姑娘。”


    聞小嶼放下叉子,已經吃不下去蛋糕了。李清終於忍不住開口:“不想結婚也沒有關係嘛,隻要他身邊能有個伴,對不對?”


    聞家良不悅:“有了伴不結婚是什麽道理?人家名分不要了?以後要是生了小孩,孩子也不算我們家小孩了?”


    “家良,現在又不照以前了,好多情侶那也不是說結婚就可以結婚的......”


    聞臻說,“先不聊這些。”


    聞家良說,“隻要兩情相悅,有什麽這不行那不行?我又不是老古板,難道還嫌對方家裏窮不成?我當年高中畢業去外地上大學,路費還是老鄉們給我東拚西湊出來的......”


    老人忽而頓住,皺眉看向李清,李清無奈望著他。接著又看向聞臻,若有所思。


    老人冷冷道,“怎麽,這個家裏還有我不能知道的事情了?”


    “你看你,怎麽瞎想起來了?我是覺得孩子們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做決定好了,從前不也一直都是這樣嗎?”


    “我年紀大了,又一身的病。”聞家良說,“不過是有點老人家都有的願望而已。”


    聞小嶼怔怔聽著。聞臻注意到他的神色,正要說些什麽,聞家良卻在沉思片刻後開口:“聞臻,跟我到書房來。”


    老人轉身就走,聞臻便站起身。聞小嶼下意識也放下蛋糕盤子跟著站起來,身旁李清牽住他,“小寶?”


    聞家良回過頭。他的目光落在聞小嶼身上,便從嚴肅轉為了溫和,“小寶不管,坐。”


    父子倆上樓去後,客廳一時很安靜。李清見聞小嶼麵色蒼白,還以為他被父親的氣勢嚇到,主動開口安慰:“小寶別擔心,你爸爸對哥哥向來都嚴厲,但是對你一定不會這樣,爸爸好疼你的。”


    聞小嶼連開口說話都仿佛沒了力氣,隻安靜一動不動坐著,過會兒低聲問,“爸爸是不是一直盼著哥哥結婚?”


    “當然了,老人家都喜歡熱鬧,你爸爸他呀就是想抱孫子呢。”


    李清不時往樓上看。她太了解那兩個人,一個模子出來的固執和自我,真要爭執起來誰都不會讓步。李清擔心丈夫身子,起身對聞小嶼說:“媽媽上去看看。”


    聞小嶼點頭,李清便上樓去了。聞小嶼就一個人坐在客廳,望著還未收拾的一桌殘羹冷茶發呆。


    “......之前和蘇筱談得好好的,現在又說不想結婚,你把感情的事當作兒戲?”


    聞家良拄著拐杖在書房內來回踱步。老人是真有些上火了,否則不會氣得坐不住,“你自己說,以後一個人想怎麽過。”


    聞臻隻是說,“我有自己的打算。”


    聞家良皺眉端詳聞臻。他非常奇怪於聞臻的變化。從前聞臻從來沒有提過“不想結婚”這種話,他談戀愛曆來都大大方方,從不瞞著家裏,更從未對婚戀一事表現出過抵觸的情緒。


    一旁李清也說:“孩子們都長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們老人家就不要去管啦。家良,之前你不也是這麽說的嗎?”


    “那也要是正確的想法。”聞家良十分敏銳,“你們難道瞞著我什麽事?”


    李清小心看一眼聞臻。聞臻沉思良久,最終還是選擇了部分地坦白——他知道這個時候如果不給出一個理由,往後父親隻會不斷生出疑問和不滿。而在他的預計裏,這一步本該也遲早會走上。


    “爸,我不想結婚,並不是我看不上別人。”聞臻聲音冷靜,“我隻是不喜歡女人。”


    聞家良沉默。李清先是心下一咯噔,知道自己的猜想成真了,緊接著又心想真是糟了,話說得這麽直接,還不得把你爸氣死?!她連忙在一旁補充,“其實我之前也隱約猜到了,聞臻這樣受女孩子歡迎卻老不願意談戀愛,大概就是——對女孩不大感興趣罷。有些人是這樣比較晚熟的,要到好大年齡才認識到自己的性取向,聞臻大概也是談了幾個女孩,才發現自己不太喜歡......”


    她不停看聞家良臉色,生怕人一下氣著了,不停給聞臻開解。聞家良冷著臉的樣子十分鎮懾人,一雙犀利眸子直直盯著聞臻,好在是聞臻,麵不改色站在原地,等著他發落。


    “你喜歡男人?”聞家良沉聲道,“什麽時候的事?”


    聞臻答:“前陣子遇到一個人,很喜歡。”


    “男的?”


    “是。”


    李清緊張輕撫丈夫的背,感到丈夫呼吸起伏,往下一看,握著拐杖的手背已繃起青筋。


    聞小嶼又抬頭看一眼樓上。他心神不寧,起身輕手輕腳往樓上走。他慢慢挪到書房門邊,正站在門前猶豫要不要聽,就聽裏麵傳來一聲怒吼:“你還玩出新鮮花樣了?!”


    吼聲被厚厚房門濾得沉悶,還是嚇了聞小嶼一跳。緊接著又聽李清的聲音響起,“好了好了,別氣著了——哎呀,你別打兒子呀!”


    “一天不管教他,他還真以為自己是二世祖了!女人玩膩了就開始玩男人了是嗎?!”


    “家良,你不要說得這麽難聽......”


    “你別管!”


    接著就聽“咚”的一聲,聲音驟然停止。聞小嶼僵硬站在門外,抬起手放在門上,手指軟得厲害。很快門從裏麵被拉開,李清白著臉匆忙出來,乍一眼看到聞小嶼,“小寶?”


    但她來不及管了。李清飛快到走廊邊,對樓下焦急喊,“王姐,快打電話給劉醫生叫他過來,就說家良突然暈倒了,快!”


    書房裏,聞臻把父親扶到沙發椅上坐下,很快從書桌抽屜下翻出藥瓶。他看一眼門口無措的聞小嶼,對他說,“去把窗戶打開。”


    聞小嶼忙跑到窗邊拉開窗簾,打開窗戶。聞臻給父親喂下藥,解開他衣領,老人已進入半昏迷狀態,拐杖掉在地上,人斷斷續續喘氣,一張布滿皺紋的臉隨著艱難的喘氣發著顫,連帶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也在不停地顫抖。


    聞小嶼半跪在老人麵前,握住他的手,不敢用力,像竭力攏著樹梢上在秋風中瑟瑟飄動的枯葉。


    他近在咫尺,才意識到父親真的很老了,老到生命已走入堪稱脆弱的階段。隻需要一陣無情的風,這片生命就會從樹梢墜落。


    而那陣風或許就是他和聞臻。


    第45章


    病房門一下打開,醫生和護士快步進來。聞小嶼立刻站起身,緊張跟過去。


    醫生看過聞家良的心率測試儀,詢問聞小嶼病人是否醒過,有什麽症狀。仔細檢查一遍後,對聞小嶼說,“目前是睡著了,沒有大礙,等老人家醒了以後再做一次全麵體檢。切忌讓老人家再情緒大起大落,飲食方麵也一定要注意。”


    聞小嶼記下醫生的叮囑,之後一群人離開,病房再次安靜下來。


    聞小嶼拿張椅子坐在床邊。他不敢看父親蒼老的臉,隻望著老人放在被子上吊著點滴的手。溝壑縱橫的手背,虎口與手指上的老繭昭示老人過去的勞苦。他曾聽聞父親在年輕時非常拚命,小時在農村做農活,後進城讀大學也是勤工儉學,再後來的創業生涯更是有數不清的勞累。聽母親有一次提起,說父親最辛苦的時候要和公司員工一起進貨賣貨,幾十公斤重的紙箱從早搬到晚,烈日炎炎下四處拉人介紹產品,更不提頭一年裏整年的吃泡麵和饅頭鹹菜,因此落下胃病。


    聞小嶼輕輕握著父親手指,手肘撐在床上,抵著自己額頭。他非常疲倦,沉重的無形之物壓得他難以喘息,胸腔發痛。


    病房門又被打開,李清走進來。她方才去辦住院手續和繳費,並與丈夫的主治醫生聊了很久。聞小嶼轉過頭,喊她一聲,“媽。”


    李清見他眼眶泛著微紅,精神很差的樣子,上前心疼摸他頭發,“小寶回去休息吧,爸爸這邊已經沒事了。”


    接著想起什麽,“和哥哥一起走吧,他在十樓關節外科那邊,小劉應該在給他做處理。”


    聞小嶼頓一下,“他怎麽了?”


    “你爸爸之前生氣,拿拐杖打了他一下。”李清歎氣,“哥哥也不躲,那一拐杖打在他肩膀上,力氣可不小......”


    聞小嶼坐電梯下樓,循著指示路牌找到關節外科。醫院裏人來人往,他穿過走廊,來到其中一間科室前,門半掩著。聞小嶼輕輕推開門,就見聞臻褪下襯衫赤著肩膀坐在椅子上,另一人剛給他的肩膀上過藥,正往上貼膏片。


    劉醫生是聞家的家庭醫生,下午接到電話後便飛快趕到聞家,之後又跟著救護車一起到了醫院,確定老人沒事,這才下樓看聞臻的情況。聞臻的肩膀被一拐杖抽出深深淤青,好在沒傷到骨頭。其他科室都人多繁忙,劉醫生便把聞臻領到這間空的休息室給他做簡單處理。


    劉醫生與聞小嶼打過招呼,後叮囑聞臻幾句,便又上樓去看聞家良。休息室就隻剩下兄弟二人。


    聞臻活動一下手臂,看一眼聞小嶼,“過來。”


    聞小嶼走過去坐下,看著聞臻肩上的膏藥貼,垂眸不說話。聞臻套好襯衫一粒粒係扣子,問他,“爸怎麽樣。”


    “睡著了。”聞小嶼沉默片刻,還是開口,“你和爸爸說什麽了?”


    聞臻平靜道:“說我不喜歡女人。”


    聞小嶼終於抬起頭看向聞臻,那目光裏蘊著水汽,既有怒意,又非常無奈,“你為什麽要說這種話?”


    “他們總要知道。”


    聞小嶼提一口氣想說什麽,卻又放棄了。他知道在這件事上與聞臻爭論沒有意義。很多事情,聞臻都不在乎,他向來如此。可聞小嶼不是。


    “不要再說這種話了。”聞小嶼低著頭坐在椅子上,聲音低軟,“我不想看到爸媽難過。”


    聞臻看著聞小嶼,良久答:“好,以後再不說。”


    聞小嶼於是想站起來,然而聞臻一下扣住他手腕。聞小嶼嚇一跳,立刻想把手腕抽回來,聞臻卻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收緊手指握得他掙紮不得。


    男人的氣息仿佛驟然冷下來,精準點破他的心思,“你躲我?”


    聞小嶼下意識去看牆上,確定這個房間沒有攝像頭後,著急想掙開聞臻,“別在這裏......聞臻!”


    聞臻卻旁若無人,隻漠然盯著他。


    “我可以尊重你的想法。”聞臻的聲音低而沉冷,“但你最好別想再亂跑。”


    李清在沙發上坐下,拉開挎包拉鏈想拿手機出來,翻了一下包,卻不見了醫院的醫療卡。她疑惑回憶一陣,懊惱想起來自己剛才去關節外科看聞臻時順手把醫療卡放在人醫生的辦公桌上了。


    她隻好又坐電梯去十樓,匆匆往方才的辦公室去,經過一間休息室的時候,餘光見那從中間開的門細細半掩著。


    劉醫生出門如風,關門時門鎖沒有扣緊,老舊的鎖慢慢滑開,露出門縫。李清不過是無意一瞥,就忽地怔住。


    她看見小寶坐在休息室裏,半背對著門,一旁是一道屏風,屏風裏擋著個人。那人坐在小寶身邊,一隻大手緊扣著小寶的手腕,大半身影都被屏風擋去。


    但李清還是認出了自家大兒子的手。熟悉的衣袖,修長的手指,還有屏風下高大的側影。走廊上人聲嘈雜,兄弟二人不知在說什麽,李清隻看到聞小嶼很快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怔愣站在原地,一時不能解讀門縫裏的畫麵。緊接著她看到聞小嶼站起身,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收回視線,從這間休息室門前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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