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當高興,因為點心裏有我最喜歡的蘇蓮糕——當然,此糕隻由普通蓮瓣製成,並不是由真正的蘇蓮做成。蘇蓮是一種罕見蓮花,我隻在傳說中看過。盡管如此,這夜的蘇蓮糕口感軟糯,香濃美味,令我食指大動地吃了許多。


    不巧的是,翰墨這小子竟和我口味一樣,我倆從口頭之爭,發展成了大打出手。傅臣之相當自覺,義不容辭地出來保護我。最後,翰墨被我用泥冰塊糊了一臉,都還要多虧了他。


    那一瞬,我覺得有個哥哥真好。


    不過,也真的隻是一瞬而已。


    因為吃得太飽,後來我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夜漸深,母後派人來帶我們回去休息,我卻百般推脫,將之攆走。傅臣之也跟著來勸我就寢,我自然也不會搭理他。再三勸阻後無用,他做了件騖奇之事:他麵無表情地拔出花瓶裏的花枝,把水全部倒在翰墨腦袋上。


    隻聽見翰墨咆哮一聲,他把花枝重新插回瓶中,放回原來的位置。接著,他繞到我身後,對著我的腰左右兩側捏了幾下。


    “哈哈,哈哈哈哈……”我極怕被撓癢癢,瘋狂的笑聲響徹夜空。


    母後帶著軍令侯夫人趕過來,看見翰墨被淋成落湯雞,花瓶裏的水被抽空,滿地冰渣,還有一臉震驚的我,便將冷如霜月的目光投到我身上。


    我百口莫辯,傅臣之卻道:“這不怪妹妹,都是我做的。”


    母後本是半信半疑,這下一口咬定罪魁禍首是我。


    最終,我被她像抱小狗一樣趴抱在懷裏,親自押送回房入寢。回去的路上,她還凶道:“你何故鼓著個臉?你何故瞪你王兄?他想替你背黑鍋,被我識破,你還要怪他不成?”


    我還是橫著眼睛瞪傅臣之。傅臣之揚了揚眉,背著母後捏住我的臉,嘴巴動了動,無聲地說了個“如何”,繼續耍得一口好花腔:“妹妹好生可愛,連生氣都教人如此喜歡。”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這仇我是記下了!


    此後,我與傅臣之勢不兩立,明爭暗鬥,爾虞我詐,無奈他每次都能瞞天過海,殺人於無形之中。他那棺材座子的臉確實是把利器,永遠如此冰冷正直,導致旁人在我倆之間做選擇時,總是會傾向於相信他。我等啊等啊,終於等來了個偉大的節日——采珠日。


    顧名思義,采珠日是到海裏采珍珠的日子。這一日,溯昭氏們會成群結隊,離城下凡,自北海上方集體施展縱水術,令海水轉出漩渦,直通海底,然後,其餘人再跳入海底,尋找蚌殼珍珠。在《溯昭辭》裏,那句“鴻雁含珠落滄海”,便是出自這裏。


    我的陰謀詭計,也將出自這裏。


    這一天,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碧海,父母帶著百官進行采珠儀式,我、二姐和傅臣之在一隊。我們騎在同一頭翳鳥背上,抵達北海上空。


    儀式結束後,千萬民溯昭氏同時施展起法術。霎時間,細長水流從海麵飛起,從遠處看去,如同千百條鉤子拉開了蠶絲,畫麵美麗不可方物。當海底岩石顯露,便有許多人跳到海底,掏出新鮮的蚌殼,打開盒,露出裏麵雪白發亮的珍珠。


    翳鳥乃五采之鳥,展翅可蔽一鄉,從它這一頭跑到那一頭,還需要花點功夫。趁姐姐下海撈珠的空隙,我把傅臣之拽到了鳥尾處,衝他邪氣一笑:“包子傅,現在你計窮力盡,該我崛起了!下去罷!”


    然後,我原地起跳,一頭紮進海裏。


    下墜之前,我聽見傅臣之倒抽一口氣。


    何為自損一千,也要傷敵八百,這便是了。待我被他們撈起來,便嫁禍於傅臣之這烏龜王八包子,看他以後還敢不敢跟我玩陰的。我一邊如此作想,一邊張開雙臂,準備與海水擁抱……


    誰知這時,一陣海嘯卷過,海水方圓幾十裏內出現巨大漩渦,分開的海水中央,竟伸出一張怪獸的血盆大口!


    那口極大,幾乎堪比下方的漩渦。我不由驚叫一聲,想要躲開,那怪獸卻猛地往上一衝,伸出利爪,將我擒住。待它慢慢從水中展露整具身體,我方察覺,這是一頭龍。


    而且,它身長四丈,青黑交錯,金瞳如火,赤帶如織錦,竟和過去書本上描述的蟠龍對上了號。


    蟠龍身帶劇毒,傷人即死。


    想到此處,我便不敢再輕舉妄動,但止不住嗚咽,驚恐之淚撲簌簌流下。


    不管別人是否也認出來,所有溯昭氏都被它這形貌嚇著,驚呼起來,紛紛落荒而逃。傅臣之衝回翳鳥頭,掉頭飛來,欲與之對抗,卻被蟠龍一掌擊退至百步外。


    蟠龍牢牢地捏住我,緊得我喘不過氣來。而後,更為可怕的事發生了:它長嘯一聲,卷起驚濤駭浪,大肆抖動身體,朝著海東麵狂奔而去。


    不過眨眼的瞬間,同族們已變成無數小黑點,再過片刻,便徹底消失在昏雲暗霧之中。


    汪洋溥博如天,海風摧山攪海,對這蟠龍而言,卻如履平地。隨著夕陽漸沉,黑暗襲來,我終於耐不住懼怕之情,嚎啕大哭起來。可不管我如何哭鬧,都影響不了它可怖的速度……


    幾百丈,還是幾千丈。我不知它究竟跑了多遠,隻知道有刀般的風雨刮在臉上;周圍一旦出現海島之影,都會被迅速拋在腦後。


    直到冰裂聲轟然驚響。海水澹澹,驚風顫栗,浩蕩波濤衝湧升空三千丈,恍然凝結為一道冰門,在月光中猶如刀刃,擋住蟠龍去路,令萬物靜止。


    蟠龍緊捏了我一下,令我險些吐出來。然後,它原地深長吐納氣息,放慢了腳步,轉身飛向海岸,一座孤高的陡壁。聽見哢嚓之聲,我低頭往下一看,發現連海水都結成了冰塊。那正是蟠龍利爪碰裂冰塊的聲音。


    已入夜。明月高掛夜空,竟小得如同一個銀白圓盤。我從未見過這麽遠的月亮,因此海上一切,連通那深藍堅冰,都顯得飄渺虛幻,如墜夢中。


    蟠龍飄悠沿崖而上,在峭壁頂峰懸空而停,恭敬謙卑地垂下頭去。


    它正對處的山峰上,有鬆崗赤亭,亭中放著玉罍瓊杯。亭前站著一名青年,他背對我們而立,身材高而挺拔,黑發如水,長袍如煙,大片曳地玄藍一如此夜的海。


    青年沉聲命令道:“放了她。”


    蟠龍轉眼沒了方才的氣勢,輕手輕腳地把我放在懸崖邊。然後,一顆金丹從青年袍中飄出,落在蟠龍爪中。


    青年道:“這個頂得上百名水靈。走罷。”


    蟠龍低頭一看,金瞳中流露出驚喜之色,再朝青年垂首示意,長咆一聲,頃刻間衝下山崖,沒入深海。


    我魂飛魄散地跪在地上,望著眼前的青年背影,想說點什麽,卻顫顫巍巍地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我年紀太小,尚不會強大的法術。但是,這個男子的神力,哪怕是在十裏外,也可以憑借本能感受到。


    他也不與我說話,隻是走到亭中,為自己斟了一杯酒。


    青冥懸月,酒聲潺潺。


    他身姿灑落若仙,又恍如月華,高隔雲端。


    終於,他側頭望了我一眼,嘴角帶著一抹嘲意:“小水靈,你膽子還真不小。”


    這般時刻,尋常人怕是會問問他是何許人物。而我卻認真說道:“我是溯昭氏,不是什麽水靈。”


    “水靈便是水靈,何來甚多名字。”他雖笑著,卻毫不客氣,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樣。


    我衣衫濕透,渾身淤泥,早已無力站起,卻依舊用袖子擦擦臉,挺起小小的胸脯:“都說了,本王姬叫洛薇,是溯昭氏,休得亂改名。”


    他終於不再堅持,隻輕笑道:“行,叫你洛薇便是。”


    我想,這最初的狼狽,與最無意義的尊嚴,是一切孽種的罪魁禍首。


    導致往後上百個年歲中,哪怕我已忘卻這一刻他的樣貌和表情,也無法忘記此刻的感覺。那種不願他麵前屈服示弱的感覺,想要證明自己的感覺。


    大概隻有這樣做了,才會忘記自己與這個人之間距離究竟有多遠。


    那是焚盡生命,摧身碎首,也永遠追不上的遙遠。


    第5章 應龍夜歸


    月色娟娟,海聲如訴,倏忽間,青年已飲盡杯中酒,望了一眼空中滿月,似在自言自語:“今舊地空懸天英,也不知遺人尚有千載否……”


    他這番話顯然不是說給我聽的,我也聽不懂,於是開門見山道:“我隻看見一個月亮,何來天英。”


    青年道:“這兩天沒了,之前高掛了十天,也隻能從此處望見。”


    “你在這裏待了十來天?”


    “是兩個月。”


    我愕然道:“兩個月,都一個人在高山涼亭上,飲露餐風?哦不,是飲酒餐風。”


    “不是人人都需要進食。”青年繼續為自己倒酒,仿佛在告訴我,有酒足矣。


    這人神力十足,莫不成正在修仙?莫非,他已是個半仙?抑或是,我和大姐一樣,也在這孤島上遇到了個散仙?不管是哪一種,都令人不由欣喜雀躍,我道:“敢問足下尊姓大名?”


    他轉過頭來望著我,眸載星光,鼻若雪山,顴骨兩側,有兩條水紋形印記蜿蜒而下。原應是個樓高不及煙霄的美男子,他眼神卻有一股獨斷專行的調調:“你應該更關心自身的安危。方才若不是我救你,你已經被那蟠龍捉回去當安胎藥了。”


    “安、安胎藥……?”我不禁捏把冷汗。


    “那蟠龍的夫人懷孕了,你們族人是最滋補的藥。”


    難怪,方才它對我凶悍至極,卻又不立刻殺掉我,原來是想把我活捉回去燉湯……想到此處,我不由打了個寒顫。可是,蟠龍如此猛毒,遇到這青年盡也負駑前驅,這令我對他的身份更加好奇了。


    隻是,我尚未找到再次追問的機會,他已擊掌兩下,對我說道:“現在天色已晚,你該回去了。”


    然後,大片陰影擴散在我前方的地麵上。


    我原當是烏雲,但轉過頭去,差一點又被嚇倒在地上:不知何時,又有一頭龍出現在了懸崖旁邊,以同樣垂首的姿態對著我們。隻是這頭龍背有雙翼,周身赤黃色,比方才那一隻還要大上許多。


    書中提過,龍五百年為角龍,千年為應龍。有鱗曰蛟龍,有翼曰應龍。


    這龐然大物,竟是頭年歲過千的應龍!


    一日內連見兩頭龍,第二頭還這麽帶勁兒,我一下覺得有些吃不消。但心想這青年有禦龍之能力,除了被它凶桀的外貌嚇上一嚇,我知道自己尚且安全。


    下一刻,這應龍竟把爪子伸過來,撈我坐上它腦袋。我低呼一聲,隻聽見那青年說道:“它這便送你回家。以後出門,還是謹慎小心為妙。”


    “等等!等等!”我隨手抓住一根兩根龍須,急切道,“我父王說過,隻有仙才能禦龍,難道……你是個仙?”


    “不是隻有仙才能禦龍。”


    “那你究竟是什麽人?你叫什麽?今日之恩,洛薇必切切在心,有朝一日,當結草銜環以報……”越說到後麵,我的身子越往前傾。


    “不過舉手之勞,不必。”青年淡然道,“你我相隔甚遠,多半今生不會再見。”


    “起碼告訴我你的姓名!”


    “我沒有姓名。”


    說罷,他又擊掌兩次。應龍朝天展翼,迎風而翔,三兩下便把我帶到了極遠的地方。我扭頭再度看了一眼那個青年。海風鼓起他的寬袖錦袍,他的曼舞黑發。


    那裏不過一個普通至極的山峰,卻滿載了明月的清輝,以及在濃夜中綻放的絕世風華。


    兩個時辰後,應龍將我送到溯昭外側。有成群結隊的翳鳥從溯昭飛處,五彩之羽灼灼夭夭,鳳凰涅槃般渲染亮了夜空。重新騎回輕盈的翳鳥背上,鬆軟羽毛的觸感,令我立即放鬆緊繃的情緒。


    再度看見那占據半邊天的圓月,回想之前發生的事,仿佛是做了一場綺麗之夢。


    我在翳鳥背上小睡了片刻,便被家人的叫喚聲吵醒。


    他們真是擔心壞了。母親和二姐抱著我哭了出來,父親反複檢查我身上是否有傷。傅臣之則默默站在一旁,麵色蒼白,一語不發。


    母親也留意到了他,便道:“唉,這孩子,從回來以後一直焦頭爛額,寢食不安,一口飯都沒吃……臣之,既然妹妹已經回來,你趕緊去吃點東西。”


    傅臣之隻是搖頭,小身板兒搖搖欲墜,好像腳都站不穩了。我從父母懷裏掙脫出來,走到他麵前。兩人相顧無言,過了很久,我才拉住他的手:“哥哥,我們去吃飯吧……我餓了。”


    他本隻是麵無表情,甚至還有些責備的怒氣,聽我這麽一說,他先是一愣,接著抿著嘴唇,眼眶紅了一圈:“好。”


    他轉過身,拉著我往餐桌走,用袖子抹去眼淚。


    如果我沒記錯,這還是第一次心甘情願地叫他哥哥,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他手心的溫度。


    誠然,這一夜發生的事聽上去荒謬可笑,但父母險些帶我去看大夫這事,始終弄得我有些不愉快。他們堅信隻有蟠龍出現,什麽冰封海水、禦龍青年,仿佛都隻是我的夢話。


    而且,為了保全溯昭氏王族的顏麵,他們命令我不許在外張揚此事。久而久之,我亦不再向人提及。隻是我堅定,那人氣質如此高貴不凡,必是個誤落塵世的謫仙。


    之後的許多年裏,一山鬆崗,一彎冷月,一抹青影,一龍夜歸……這些景象,都曾數度出現在我的夢中。


    身為溯昭氏,我們原本就容易被水光和發亮的東西吸引。而那海麵閃爍的萬千冰粒,更如同一條星鬥銀河,在我心中打開了一片夜空……


    日與月與,荏苒代謝。俯仰間,二十七年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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