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你在逗什麽悶子!我們可是受神庇佑的水之一族,我大溯昭都是胤澤神尊建立的,你這來路不明的老家夥才是妖孽!”


    黃道仙君道:“小水妖,吾等不過奉命前來清理禍害,汝等若改過自新,還可重新投胎,再修為人。你若複在此出言不遜,詆毀天神,當心魂飛魄散,於六道輪回中蕩然無遺。”


    如嶽翁並著食指拇指指向我,大義凜然,正氣衝天:“私養上古凶獸,還說自己並非妖孽,簡直可笑。”


    我道:“我沒看出凶獸,隻看出你是上古神台上一團狗屎,神憎鬼厭。”


    那老家夥已被我氣得不行,父王卻轉過腦袋,看了看我懷裏的玄月,拍了一下腦袋:“這,有獸狀似虎,有翼能飛,便剿食人,知人言語……寡人昏庸,竟未看出,這小虎崽是窮奇……”


    聽見“窮奇”二字,我也噤聲了。這名字並不陌生,我不知在書本上見過多少次。


    盤古開天地,女媧造人後,水神共工與火神“水火不相容”,數次發生大戰。人間濤湧波襄,火奔雷鳴,最終共工戰敗而怒,以頭觸不周山。山崩,乃天柱折,地維絕。此後,女媧以五彩石補天,共工死。而共工其氏族精神不滅,化身為凶獸窮奇。


    窮奇乃至邪之獸,見人打架,它會吃了有理的一方;聞人忠厚,它會咬食其鼻;聞人惡逆,它會獵獸以贈之。


    再看看玄月的模樣。它縮在我懷裏,用兩隻毛絨絨的小虎爪抱住腦袋,睜大水汪汪的眼,天真地望著我。和我對上眼後,它還朝我伸來爪子。正因為它長得可愛,我便疏忽了它的特征。


    之前玄月偶爾爆發實力,我稍有警惕,卻還是低估了它,認為它長大會變成猛獸——它根本就是頭凶獸!滄瀛大神保佑啊,我竟養了一頭窮奇幼崽!這可該如何是好!


    等等,這情況不對。倘若玄月真是窮奇,那它的父母也該是成年窮奇,上古凶獸,何其殘暴,怎可能會被那虎鋪老板捉住?即便不是他親手所殺,捕殺窮奇之人,也應該知道這幼崽有多能耐,不可能隨便把它放跑才是。


    我大聲道:“且慢,我還有話要說……”


    “妖孽,休得拖延時間!”


    這時,如嶽翁向左揮打拂塵,碎石泥土從四麵八方飛來,團聚在巨盤明月中央。他向右揮打拂塵,那些石土凝聚成數塊碩大的堅石,疾馳旋轉,沙礫橫飛。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然後,他向我們的方向揮打拂塵。


    那些堅石好似自月中飛來,化作數把匕首,寒光陰冷,直刺父王要害。


    父王即刻引水護身,擋掉一部分攻擊,匕首速度減緩,卻還是在他身上刮出數道血口。


    雖然我們有縱水之力,卻也僅限於無生命之水,並無將血液凍結的能力,也無將水化物之力。


    因此,從小到大,我見過最厲害的法術,也不過是靈術侯演習時施展的“大河凝冰”——凝河麵之水成冰,再把整塊厚冰升起,在空中震碎,扔出襲擊目標。雖然最初法術靈感來自於滄瀛神,但這需要借助河水本身力量,且對靈術侯那樣靈力非凡的人而言,也需要花不少時間蓄力。


    然而,對如嶽翁而言,將泥土化石、石化匕首,隻不過是眨眼的功夫。直至此刻,我終於意識到眼前的敵人,究竟有多可怕。真要取我們性命,他們不費吹灰之力。


    “住手!”我大喊道,“玄月不是凶獸,他隻是我從異獸鋪買回來的寵物,如果它當真如此厲害,我們根本就擒不住它啊!”


    兩個仙人充耳未聞。這時,三侯也帶著溯昭兵將前來應援。黃道仙君完全不曾動手,僅是用法術變出霧牆,擋住所有來自我方的攻擊。


    此外,便隻有如嶽翁一個人對陣。他不過左右揮揮拂塵,便有千百名士兵死在他的法術下。


    我從未見過人死,頃刻間便見同族塗炭,血流成渠,驚呆到隻能與母後、二姐抱作一團,欲哭無淚。


    靈術侯法力高深,勉強與那如嶽翁對抗了片刻,卻還是敗陣下來,捂著腹部傷口,跪在地上。眼見又一波將士衝上去,如嶽翁不厭其煩地橫掃千軍。


    黃道仙君道:“不必多費時間,擒賊先擒王。殺了那水妖頭目。”


    如嶽翁點點頭,用拂塵旋了個圈,引起地上所有匕首與碎石,見它們旋轉一陣,便匯聚成了一把青鋒長劍。大雪殘卷,劍光如雪,徑直朝父王的方向飛去!


    我和二姐同時失聲驚呼。然而,接下來的悲鳴聲,卻並不是來自於父王。而是不知何時鬆開我們,獨自跑去擋在父王麵前的母後。她目光堅毅,用手接住劍鋒,五指均被削斷,卻也沒能使利劍停下。那把劍穿透了她的胸膛。


    “梓童!!”父王痛哭跪地,將她緊緊抱住。


    “母後!!!”


    我們想要衝過去,卻被一旁的軍令侯攔住。他道:“別去,你們幫不上忙!你們千萬要保住性命,否則溯昭後繼無人!留在這裏,哪都別去!”而後,他自己衝上前去。


    滴答,滴答。母後的鮮血混著她的手指,落在白雪中。她身體顫抖,凶狠地望著雲中兩個仙人,毫無畏懼之意:“醜陋……道貌岸然,以除害為由,行殺生之事……”


    兩位仙人有短暫的沉默。軍令侯下令發射出冰箭百支,也未起分毫作用。


    母後吐出一口鮮血,握住父王的手,胸膛劇烈起伏,胸口的衣襟如雪地一般,被浸染成海棠色:“陛下……不要管我,保護好螢兒和薇兒……”


    父王的手、衣襟均被染紅,他紅著眼眶,重重答道:“好!”


    黃道仙君道:“抱贓叫屈,困獸之鬥。”


    他朝前飛了一段,揮筆在空中寫下銀光符文,再用筆將這些符文推出。


    大雪仿佛停了一刹那,銀光照滿整片夜空。


    我們抬頭往上看,有什麽東西劈天蓋地落下來,就好像是一道熾熱的天羅地網……還未靠近,都覺得自己肌膚被灼燒一般。我抱著二姐,痛苦得發抖,絕望將我們所有人籠罩。


    父王卻站起來,縱水登空,張開雙臂。整個溯昭的水源,均如煙般升起。


    此刻,不論是溯昭疆土、懸浮島鎮、滄瀛神像,還是冥空中那一輪明月,都像浸泡在流水中。視野一片流光瀲灩,又如柳絮般搖擺,模糊得隻剩一片混沌。


    在這片混亂中,我聽見如嶽翁急道:“這群妖孽,躲到哪裏去了?”


    黃道仙君道:“罷了,我們找不到他們了。這還真是胤澤神尊的法術。老嶽,我發現了有趣之事……”


    第10章 流火蓮雨


    晃晃腦袋,我發現自己正跪在父王的腿邊。窗外仍下著大雪,珊瑚紅,金獸香,爐火正旺。


    轉頭發現,母後和二姐仍在刺繡。見我醒過來,母後命人取了一件裘皮披風,再走過來親手掛在我的肩上:“薇兒,困了就便回去休息,明天還要去玄書房,到時又沒精神。”


    父王道:“這孩子,每天就知道在萬軸殿惹事,給夫子添亂,還喜歡欺負人家翰墨。現在臣之不在,不然好歹有個人可以管管她,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


    我依舊心神未定,抱緊父王的腿:“原、原來是做夢……父王,母後,我做了好可怕的夢……”說到後麵,淚水撲簌簌流下,我趕緊用手背擦掉眼淚。


    “又用手擦眼睛,髒。”母後蹲下來,用絲絹為我拭淚,“做了什麽夢,說給母後聽聽。”


    “我夢到有好多仙人來了溯昭。他們說我們是妖,然後,害死了你們……”


    母後慈愛地笑道:“傻孩子。我可是你的娘,如何會忍心丟下你不管。不論何時,母後都會在你身邊。”


    “梓童,你又要慣壞她了。”父王拍拍我的肩,則是一如既往辭嚴氣正,“女兒,父母不能陪你一輩子。大部分的道路,都要你一個人走。即便父母真的離你而去,你也不可以脆弱。怎能隨便哭鼻子?”


    我搖頭猶如撥浪鼓:“不要!我要永遠和父王母後在一起!你們不會離我而去!”


    父王歎了一口氣,溫暖的大掌蓋在我的頭上:“薇兒,還有十多年,你也要成年了,不可如此任性。人的一生,不是單單為自己活。要記得,你是月都溯昭的小王姬,是我蘀華王的女兒。如果有一日父母不在身邊,你要肩負起輔佐二姐、統治溯昭的重任,知道麽?”


    為何父王的話如此像是在道別……我也沒有太多要求,隻想要他們再多寵我一會兒,隻要一會兒,等我再成熟一些便好。我不願再聽父王說教,躲到母後的懷裏,撒嬌般嗚嗚哭出聲。


    還是母後比較疼我。她沒有教訓我,隻是慢慢撫摸我的背,唱著小時我便喜歡的歌謠,歌詞裏有月都一切的風清月明,浮嵐暖翠。她的手指如此溫柔,隻在我額上逗留片刻,所有的煩惱與害怕,都會煙消雲散……


    直到二姐的怒罵聲將我驚醒。


    “別吵醒她,讓她休息!出去,你們這些廢物!現在溯昭大難臨頭,你們還有心思擔心王位!統統滾出去!”


    我猛地坐起身,看見二姐的背影出現在議殿門前。而我在裏麵的小房間,這裏潮味濃鬱,案上擺滿了亂七八糟的文書。


    聽見我翻身,二姐回頭看了我一下,進來關門,快步走到床邊,輕聲道:“薇薇,放心,現在我們已經安全了。你若是疲倦,可以再睡一會兒。”


    “安全?父王呢,母後呢?為何說我們安全了?那兩個仙人呢?”


    “父王使用了流水換影之術,把溯昭移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們現已與外界完全斷開聯係,水霧障氣會令任何人都找不到我們。”


    “那父王和母後呢?”我抓緊二姐的手,“母後受了重傷,是不是?我看見她中劍了,手指還斷了……母後她還好嗎?”


    二姐並未回答我,卻緊緊握住我的手指,像是在忍耐劇創深痛,用力到我的手都已經發疼。然而,她還是避開了我的問題:“有事我們晚點說,你再多休息一下罷。”


    “二姐,母後她到底怎麽了!回答我啊!”忽然我停止了大喊,連呼吸都不敢用力,隻輕聲說道,“母後……是不是,是不是……”


    “薇薇,我可以告訴你答案,但是你要堅強,不可以哭鬧。因為,母後,還有父王……”說到此處,二姐自己的淚水卻落下來,“他們為了保護我們……他們……”


    到最後,二姐仍舊沒能把話說完。


    但我已經猜到了。流水換影之術是溯昭氏的禁術,傳聞是繼承自滄瀛神。因這個法術耗力過多,任何溯昭氏肉體都無法承受。強製使用,隻會灰飛煙滅。


    既然溯昭已經挪位,大雪自然是停了。它仍舊離月很近,因而至此深夜,還是有著全天下最美的月色。此刻,碧華千頃,冰雪未消,堆積了一片玉做的人間。


    若不提之前發生的事,無人會知道,這裏的王已經不在了。我獨自狂奔到洛水邊,沿岸尋找父王的英魂,卻隻能看見風起雪揚,波光淒冷,蘆葦凋零,荒草亂飛。


    沒想到,父王竟會騙我。


    小時他帶我來這裏散步,曾對我說過,所有溯昭死去的君王,都會成為這裏的英魂,永遠在此庇佑我們的子孫後代。可是,除了一汪幽青的洛水,滿岸搖擺的蘆葦,這裏便隻剩了無盡永夜。


    極寒令我難以呼吸,我跪在地上,痛苦浸泡了四肢百骸,頭腦卻是一陣又一陣的脹麻。如此沉重。就好似有千斤巨石壓在背上,我再也站不起來。


    母後也騙了我。


    她說過,她會一直陪著我,會一直在我身邊的。


    “父王……母後……”我把雙掌埋入雪地,窒息到快要暈厥了。


    就在這時,前方似乎有金瑩火光亮起。我吸了一口氣,抬頭往前看。不想,那洛水正中央,竟出現了一個男子的背影。


    他撐著一把白色水墨繪傘,黑發及膝,一身玄藍長袍垂在水麵,足底竟綻放著冰亮流光。


    如今,但凡是個黑發的人,都會令我驚懼萬分。我道:“什、什麽人……”


    隨著紙傘轉動,那個人亦轉過身來。


    我曾經見過這個人。就是小時候,因蟠龍之事而救過一命的那個青年。


    像是早料到回頭看見的人是我,他在傘下對我淡淡一笑。那不是什麽很燦爛的笑容,甚至比月光遙遠,比積雪寒冷。然而,卻是全世間最溫柔的笑容。


    刹那間,風雨華夢,春歸時候,似都在這人回首處。


    而那道熒光,原也是從他手中亮起。


    他輕踏水波而來,好像變成了這片黑夜中,僅剩的光亮。


    我逐漸看清,他手裏拿著的,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蓮花。蓮花仿佛包著會發光的蓮子,即便花瓣合攏,也有金光從裏麵漏出。


    我道:“你為何會在這裏?”


    他沒有回答我,隻是在我麵前蹲下,攤開手掌。隨此動作,蓮花也跟著緩緩綻放,上百顆蓮子從中升起,細小璀璨,金光熠熠,如七月流螢,漸次照亮黑夜。


    此景太過賞心悅目,我忍不住伸手去觸摸蓮子,誰知卻被燙了回來。青年搖搖頭,將這朵蓮花放在水麵,牽著我的手,走到洛水中央,再撐傘擋住我的頭頂。


    我正好奇自己如何站在水麵上,他鬆開我的手,抬起手掌。


    而後,奇妙之事發生了:整個洛水上出現了千萬朵金蓮的花骨朵,然後,就如第一朵蓮花一般,先後不一、生機勃勃地在黑暗中盛開,釋放出更多螢火蟲般的蓮子……


    晚風獵獵,菡萏花香。如同飄過一場和風細雨,是逆流朝紫冥的,燦金蓮雨。


    “好、好美……”我揉了揉發疼的眼睛,看得出了神。


    但等了半晌,都沒有得到他的回應。我禁不住抬頭看了看他。他亦同樣回頭望了我一眼。此次見他,與兒時感覺完全不同。當時見他,除了驚為天人,便隻覺得他毫無感情,又過於傲慢。


    這一次,他同樣沒有太多表情,卻溫柔得像是另一個人。


    隻是,他分明眼有笑意,卻比哭泣還要悲傷。這樣的對望讓我莫名覺得難過,我下意識去伸手觸碰他。


    然而,他卻瞬間化作萬道金點,隨風散去,就如那些蓮心螢火一般。


    隻有那些金蓮還漂在空中,證明了方才的一切並不是夢。我小心翼翼地踩著水麵,回到岸邊,竟依然能感受到蓮子的熱度。雖然還是很難過,但也不至於像之前那般絕望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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