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儀式後,哥哥送了我很貴重的賀禮——仙界的經子史集。我命人把這些東西搬回寢殿裏,愛不釋手地一本本翻看。仙君果然就是不一樣,很多文獻的名字我聞所未聞。


    後來有一日,我閑來無事,隨手翻閱一本《上神錄》。這本書很有意思,記載了神界上位者的簡傳,包括已逝的上神。第一頁是“天帝·昊天”,翻了幾頁,出現了“水神·共工”,再許多頁,便有了“水神·胤澤”,胤澤的記載如下:


    胤澤神尊者,至高水神也。生於神界水域天,司乾坤水,有青龍身。初為神君,自共工怒觸不周山,取其滄瀛神位而代之。上古之戰,有大功於世,天帝賞識之。至黃帝之時,年近五千歲矣。秉性冷而剛躁,嗜酒,親妖……


    後麵的沒能讀下去。我隻留意到上麵那一句“有青龍身”。


    望著這一頁文字,我的目光久久不能離開,手指也久久不能動彈。原來,對一個人用情至深,並非日思夜想,而是不敢作想。在師尊身邊的十年,我壓抑著,掩藏著,一直自欺欺人。怎知師尊,竟也有同樣的凝愁。抑或說,他想得比我更遠。


    因為,他問過我最後一個問題。


    ——若他想娶你為妻,你會答應麽。


    記得離開天市城之前,我連多看師尊幾眼,都自覺罪孽深重,恨不得燒香拜佛,磕頭認錯。當時青龍大人所提之事,讓我哭了足足一個時辰。其中有冒犯師尊的悔恨,也有自己也不曾察覺的失落。


    在我心中,師尊就是連我別了滿頭桃花,都會輕蔑取笑我的大人、長輩。誰知道當他看見那樣的我,也曾不甘於停留在那一處。


    想起桃花,恰好能見窗外有數株桃樹。隻是桃樹早已結子,枝葉嶙峋,不複花影。烈日之下,薔薇花開得正爛。八年未見,也不曾聯絡,我尚且能從哥哥那裏聽來他的消息,他怕是已忘了我。師尊性冷薄情,這是我早已知道的事。


    我們的那朵桃花,怕是也早已凋零在八年以前。


    想到此處,又覺得遲來傷情,實在徒勞。既然早已錯過,何苦空添遺恨。


    怪就隻怪,我們斷在了那個點上。


    第36章 烈焰饕餮


    如膠似漆,幹柴烈火,形影不離,和如琴瑟,柔情蜜意……這全天下再為膩歪的詞,也不足以描述二姐和孔疏的膩歪。每每看見他們戲水鴛鴦般在紫潮宮裏你追我逐,每每聽見孔疏清冽的呼喊、二姐嬌俏的笑聲,我都有一種錯覺,便是二姐這是初次陷入情愛。


    二姐是個性情中人,即便是在處理國事時,也很難不被伴侶影響,所以,最初我還有些擔心孔疏會和開軒君一樣,紅顏亂政,禍國殃民,也已做好隨時再次為國除害。後來發現,他是個三從四德的好男兒,規規矩矩地和二姐你儂我儂,從不過問政事。


    想到此處,我便放心許多。看見二姐如此幸福,我也覺得很是欣慰,在她忙著處理人生大事時,我也忙著幫她處理政務。


    一日午後,哥哥又來探望我,正巧碰見我在二姐寢殿批改文書,便道:“薇薇,最近你日夜操勞,也快把自己累壞了。要不跟我回天市城一趟,我帶你去放鬆放鬆。”


    “不去。我忙。”我斷然道。


    “現在膽子可真大,哥哥的話,你也敢不聽?”


    其實,聽見天市城,不免感到懷念。仙界有瑤台瓊室,神仙境地,異獸奇花,群仙騰升,都是在溯昭絕對看不到的。天市城也有如水藍天,法華櫻原,白帝山穀,浮屠星海……提到浮屠星海,心頭不由一緊。


    我捏緊筆杆,漫不經心道:“師尊可在天市城?”原來,我的內心深處,並不願麵對那個人。


    傅臣之道:“這幾日都不在,他好像回神界去了。”


    不知為何,心中鬆了一口氣,卻也有淺淺的遺憾。我道:“那我跟你過去看看。”


    “原來你是怕師尊。放心,我們不去滄瀛門便是。”


    哥哥施法將劍抽出,寶劍在空間利落旋轉幾圈,便鑽到他的腳下,任他駕馭。他朝我伸出手,示意我上去。我猶豫了一下,笑著把筆扔到一邊,就飛到了他的身後,抓住他的腰帶。


    然後,他再度施法,“嗖”地一下,禦劍載我至高空。狂風伴霧,疾馳而來,將我倆的長發吹成一團蓬草。青玉耳環打得我臉頰發疼,飛行速度快到令我吃驚。轉眼間,大漠荒山化作細小的石堆,溯昭便化作一片薄薄的石片。再過半晌,這一切都已消失不見,我倆進入了仙界的邊境。


    我們周圍,有白鳥成群,仙鶴成隊,不時經過的鸞鳳傲然而行,一眨眼便消失在天邊。


    我道:“哥,你的禦劍術真是非比尋常。想想小時候,溯昭的王室子弟還喜歡欺負你,笑你不會道術。若現在能回到小時候,可真是狠狠打了他們的臉。”


    傅臣之道:“我沒興趣去打他們的臉。”


    “為何?”


    “那時候,我眼裏便隻容得下一個人,別人怎麽看,怎麽想,我都不在意。”


    他回答得這樣輕易,我卻尷尬得不能言語。這麽多年來,他對我的真心,我並不是看不見。我也是真心喜歡這個兄長,但是,卻永遠給不了他想要的回報。


    他好像發現了我的異樣,加快了禦劍飛行之速,載我衝向更高遠的蒼穹。我嚇了一跳,趕緊伸開兩隻手臂,抱住他的腰。


    他道:“若不這樣做,你恐怕都要與我生疏了。”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麽。


    隻聽見他繼續說道:“薇薇,你不必感到擔憂。不論發生什麽,我都會陪著你。哪怕你要繼承溯昭也好,要嫁人也好,都不會影響我一分一毫。”


    “真、真的?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嗎?”


    “當然。”


    “你不可以像父王那樣賴賬。說要永遠陪在我們身邊,卻不守承諾。”


    “哥哥可是仙,你還擔心我的壽命問題?”


    “那……如果我……”


    “就算嫁人,也沒關係。”哥哥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一下就猜到我要說什麽,“隻是不論你喜歡什麽人,都得帶給哥哥過目。隻要待你好,夠疼你,為兄必定會比你還開心,衷心祝福。”


    那個以往逗得我暗自發笑的“為兄”,令我心裏一陣難過。我抱緊他,把臉埋在他的背心:“哥……謝謝你……”


    “我這妹妹也到待嫁年紀了,時間過得真快。”


    哥哥輕歎一聲,似乎還想說什麽,卻沒再說下去。我本想說“這不還沒相好的麽”來安慰他,但還是沒能開口。想想之前陷入戀情之快,若不是二姐出現,恐怕我與孔疏的事也八九不離十。誰也不敢保證,遇到下一個人是在何時。


    後來,我們二人進入青龍之天,途經法華櫻原上空。此處的櫻花四季常開,百年不落,哪怕是在冬季,也有櫻雪混舞的美景。我連忙拍拍哥哥的肩,示意他在此處停下。然後,我們在一棵櫻樹下坐下小憩。


    剛坐下沒多久,我便感到後悔了。多年前,哥哥便是在此吻了我,怎會連這種事都忘了。


    想到此處,我更是渾身不自在,站起來,清了清嗓子道:“我去人多的地方轉轉,很快回來。”


    “嗯,好。”隻見哥哥低垂著長睫毛,似乎也顯得不安。


    我在櫻原中小跑了一段路,也發生了不少困擾之事。那便是有越來越多的“屍體”盯著我看,其中許多還喪心病狂地想我把他們帶走,使了各式各樣奇怪的詐,甚至還有人用法術把我的頭發吊在花枝上。


    總算擺脫這些人,躲到近雲煙處,卻見幾個仙女溜出來,一副竊喜的樣子。其中一個激動道:“你們看到了麽,星海岩上那幾個男子,好像真的是神界之人……”


    “是啊是啊,放走那麽大一條龍,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麽大的龍呢。”


    她們一邊說,一邊朝著星海岩看去。那裏的櫻花格外繁茂,擋住那裏獨立之人大半身影。星海岩是法華櫻原的外延,正對浮屠星海的一個角落,因而有了這個名字。


    此刻,正是午時,暖風十裏,九天雲煙。星鬥並不像晚上那般閃亮,但銀漢之光,即便是在朝陽之中,也自成一番綺麗。雲霧中有簫鼓聲來,有畫船歸去,看見那裏站著的幾個身影,我不由心跳加速,扶著花枝悄悄走過去。


    而後,一個男子敬畏又略帶玩味的聲音響起:“前年有個靈人醉死在法華櫻原,曾寫過一句詩:‘當折紅櫻換酒錢,年年月月醉花邊。’此後住在其它城的仙,也慕名來到法華櫻原。這等閑散之事我不予苟同,景卻是好景。”


    這男子和另外一行人站在後方,眾星拱月地簇擁著前方的青年。前方的青年則坐在椅上,麵朝星海,低垂眉眼,手裏拿著一束桃花。


    他像是愛花之人,卻被花而惱,因而有人撐傘,為他擋住飄零的花瓣。


    那把傘是墨綠色,粉花墜落,便是殘雪墜深湖,蕩漾著無聲的哀傷。


    看見那熟悉的深藍長袍,我幾乎當場落下淚來。撥開枝葉,生怕是自己看錯了,我連眼睛也不敢眨,屏住呼吸,隻敢遠望。隻見他拿著花枝的手垂在身體一側,一枚青玉戒修飾得他的手指雪白修長。


    十年不見,我還是能立刻認出他來。此刻,心是如此敏銳,連花開之聲,亦能聽見。


    掙紮了許久,還是決定不去見他。因為我知道,隻是見這背影一次,即便再孤獨十年,我也無法將他從心中剔去。更不要說聽見他說話,看見他的眼睛。


    隻是,正打算鬆手便離去,他已開口道:“十年毫無音訊,回到天市城,也不打聲招呼便走,可真是我的好徒兒。”


    我心中一凜,趕緊走上去,跪在他身後:“徒兒萬萬不敢。見過師尊。”


    胤澤道:“溯昭境況如何?”


    “回師尊,溯昭已度過難關,目前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但仍有諸多要事急需治理。”


    “那你今日回來,是為何故?”


    “隻是隨哥哥前來遊玩……”我想了想,小聲道,“原以為您不在,所以方才也未做好向您請安的準備,請師尊責罰。”


    胤澤哼了一聲,道:“是專門挑我不在時,才特意趕來的罷。”


    我趕緊磕了個頭:“徒兒不敢。”


    “算了,起來。”


    我不敢違逆,立即站起身。接著,我倆之間出現了窘迫的沉默。


    淩陰神君在他身後,似乎一直有話想說,見此間隙,定定地望著我說道:“洛薇啊洛薇,你現在怎麽能長成這樣?”


    “啊?”我迷惑地抬起頭,“長成怎樣?”


    胤澤對撐傘人揮揮手,不經意回頭看了我一眼,卻也愣了一下。這下,我也剛好對上他的目光。他背光而站,撐傘人撤去傘後,櫻花花瓣大雪一般,同時落滿我們的肩頭。


    是如何也不會想到,如此普通的一次會麵,如此普通的對望,便已令我肝腸寸斷。他看上去是如此年輕美麗,若是初識此人,我會當他是個令自己怦然心動的如意郎君。


    但假使多看他一眼,讀出他雙目中的高高在上,便很快會被拉回現實。


    他是我拚盡全力,粉身碎骨,或許是永生永世,也無法觸碰的人。


    淩陰神君歎道:“簡直是個大美人,你不知道對著鏡子看看麽?這天市城還有幾個仙女比你好看?你若是不認識你師尊,今日初次見他,必定會被他收了。”


    “胡說什麽!”


    被師尊訓斥,淩陰神君立刻住了嘴,委屈道:“我說的是實話,神尊難道不是如此認為……”


    師尊自然沒有回答。一道清風揚起我的青白發,拂在臉頰,我伸手將它撥開,卻因害怕他的眼神,又快速把雙手藏在寬袖中。分明已告訴過自己,他與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不要試圖爭取。但他望著我的目光,卻給了我一種過於一廂情願的錯覺。


    就好像是,這十年來,他的思念也不曾斷過。


    “你們先下去。”待人都走光,他才又一次望向我,“十年不見,為何瘦成這樣?”


    此刻,他說話的語調與方才並無不同,但這種冷漠中不經意透露的關心,著實比直接拒之門外,還要令人生憾。


    長空似有鳳鳴來,嘹亮中摻雜著淒絕,震碎枝頭,搖曳落花。師尊的衣服在風中翻舞,藍黑交疊,海浪一般。然落花沾衣,空惹啼痕,卻始終無人憐惜。此時心境,悲喜難言,隻歎察覺對他這份情實在太晚,以至於所有情思都已堆積一處,無處傾說。


    我道:“徒兒沒瘦,倒是師尊瘦了不少。”


    他譏笑道:“你能記得我十年前我是胖是瘦?這等恭維之言便免了罷。”


    “那師尊又如何記得徒兒十年前的模樣?”


    他眼睛微微睜大,冷冷道:“還是油嘴滑舌,一點沒變。”


    “讓師尊見笑了。”


    其實,十個春秋流走,我們之間已改變了許多。


    若是換做從前,我一定會跟在他後麵,師尊長師尊短,對他死纏爛打,對他一個勁兒灌迷湯,說一些諸如要永生陪在他身邊的傻話。但到現在,即便打死我,我也不會再開口說一個字。


    真正不曾改變的,隻有這千裏櫻原,萬丈星海。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哥哥找了過來。他在師尊麵前停下,行了個禮,便輕輕喘息道:“薇薇,我還以為和你走丟了,原來是師尊回來了。”


    “我也是湊巧碰到了師尊。”像是遇到了救星,我拉了拉他的袖子道,“師尊應該還有事,我們先走吧。”


    “師尊還有事吩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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