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幾年的時間有多長?對壽命無盡的神來說,不過須臾之間。


    但這幾年中,洛薇的轉變卻是天翻地覆。隨著歲月推移,他親眼看見薇兒,從一個幼稚易懂的小丫頭,變成了一個明妝儼雅,難以捉摸的女子。


    原以為時間會衝淡所有思念,卻不想重逢之日,意緒更甚往昔。若不經過這幾年,胤澤不會知道,時間隻是將思念之水凍結,短暫的麻痹自己,一旦再遇舊人,就會消融入骨。


    都說關心則亂,真是大實話。從她回到天市城,他便看不透她是否還喜歡自己。他活了七千餘年,沒有哪個時期,比這段時間更混亂。盡管如此,還是會自欺欺人,告訴自己,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直至她三番五次地激怒他,兩人關係的明確已經近在眉睫,終於她用頭衝破他的冰壁,不顧一切地吻了他。


    “上次這樣做,並不是徒兒頭昏,是確實再也忍不住了。師尊,徒兒不孝,從今往後,請您好好照顧自己,徒兒不會再回來了……”


    那一句藏在心中多年的話,也終於脫口而出。


    終究要失去的東西,若是會令人牽腸掛肚,他寧願選擇一開始便不曾得到。但這一回,他決定改變做法。不管結果如何,隻有這短短百年的歡愉也罷,他要洛薇。他甚至有一種僥幸心理:或許不需要等到百年,他便會對她厭煩。畢竟過去他身邊的女人,不管是絕色,還是濃烈,都無法維持他長期的興趣。


    結果是,他高估了自己。


    不論多少次擁抱、親吻、撫摸、頸項交纏,都無法令這份“新鮮感”消失。他有很多事情要做,卻陪她回了溯昭。可是因為她太美麗?畢竟成年後的洛薇,確實比溯昭所有怒放的花朵都要動人。一定是因為這樣。她總有色衰的一日,到時必定會好些。他一邊如此想,一邊發現,他與她的相處模式,與其他女子截然不同。他們有那麽多的共同話題,即便不觸碰對方的手指,也可以從早聊到晚。對他來說,她確實過於單純,可她那麽好學機靈,但凡不懂的事,他解釋一遍,她便能舉一反三。


    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一份想要與她終生相守的渴望,也化作枝條,蔓延至心底深處,牢牢地紮了根。意識到這種想法不對時,這根已經拔不出來了。不過,這些想法,都被藏在了他心中最隱秘的角落。在一起之後,他對她好了許多,她卻不能從他的表麵看出什麽。


    兩人變得親密無間,她也開始無法無天,還越來越愛跟他抱怨。如此膽大包天,是時候給她點兒教訓了。他兩天沒理她。到了第三天晚上,她挨不住,跑來幽怨地望著他,還說了一些毫無意義的話。老實說,這些女人的嘀咕,若拿給元始天尊他老人家,他也沒法兒講清楚。不過她鬧了一通,胤澤也算懂了她的意思。她就是嫌他太冷淡。兩人麵對麵望了片刻,她終於投降,把腦袋靠在他懷裏,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胤澤,你一點兒都不愛我。”她抱著他的胳膊,下嘴唇包住上嘴唇,還不停地發抖。他到底是做了什麽,讓她覺得這樣委屈?


    “為何?”


    “我不知道啊,你就是不愛我。你冷得像冰塊,從早上起床就隻知道看書,從來不抱我。”


    他想起某個早上剛醒過來,自己照例拿出書本來讀。她原本睡得很沉,忽然就醒了,在床上翻來滾去,抱著他的胳膊,說你起來應該摟著我。之後他照著她的話去做了,一隻手把她摟到懷裏,另一隻手依然捧著書看。她下巴枕在他的胸前,長發如絲般纏著他的臂膀,有些不悅的再度睡去。


    原來,她講的是這件事。他想了想,打算越過這個話題,指了指她的下巴:“薇兒,你長了一顆痘。”


    她微笑著用手掩住那顆痘,眨了眨眼:“你知道嗎?我的每一顆痘,都是被你氣得長出來的……哦,不,如果真是如此,我的臉已經被痘蓋滿了。”


    他隻是笑著搖搖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她對他真是又愛又恨,憋了半天,隻憋出一句:“你什麽都不懂,你是豬。”


    他的目光回到書上,隻平靜道:“那就把我吃了吧。”


    “重點是前麵那一句啊!”她一把抽回他的書,做出一副要撕書的架勢,“我們冷戰這麽多天,你居然還可以這樣若無其事地看書,你應該看著我!”


    這丫頭是不到黃河心不死。胤澤輕歎一聲:“薇兒,你理解的愛,與我理解的愛不同。”


    “借口。”她難得強勢。


    “你是年輕的女子,又是溯昭氏,你覺得愛人的方式,便是從早到晚跟在我後麵,抱著我。”看見她小雞啄米般點頭,他搖搖頭,“但我是神界之人,又是快八千歲的男人,並不習慣大白天與人膩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晚上便……”洛薇揚了揚兩條眉毛,露出一臉壞壞的笑,“哈哈。”


    胤澤望著她,久久不語,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心術不正。”


    “心術不正的明明是你,天天色誘我,就像前幾天晚上……”說到這裏,她的臉居然唰的漲得通紅,“總之,是、是你心術不正啊……在別人麵前裝得跟祭壇雕像一般神聖,實際根本就是……就是不愛我。”


    “我之前已經說了,我比你大太多,我與你愛人的方式不同。”


    “那你怎麽愛?別說在心裏,我才不信。”


    她把雙臂抱在胸前,四根手指輪換著敲打胳膊,那枚青玉戒指也跟著晃動,朱唇輕翹,滿臉嫌棄,渾然一副媽媽桑逼良為娼的架勢。但沒敲多久,雙臂就慢慢鬆開,她想起了什麽,把那本書翻過來一看,上麵寫著《千山醫宗鑒》。她呆住了:“如此說來,你最近都在看醫術典籍,是、是因為……”他在研究延年益壽的方法嗎?


    “不能確定能否奏效,畢竟人命有天數。”


    “胤澤……”她眼眶一紅,撲到他的懷裏,摟著他發抖,“胤澤……”


    在一起後,這丫頭情緒起伏太大,讓他有些招架不住。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居然就嘩啦啦流下來。他除了輕輕歎一聲,也隻能耐心地撫摸著她的頭發。


    和句芒說的一樣,他素來自私,無牽無掛。他寧可讓全天下的人陪葬,也不願犧牲自己拯救蒼生。可這一刻,他卻希望懷裏這個弱小的生命活下去,不僅是這短暫的三百年壽命。他希望她的魂魄能進入輪回,有無數個生生世世。


    八


    開軒君、黃島仙君和如嶽翁攻回溯昭,洛薇和傅臣之很快便把他們打敗了。黃島仙君雖然殘忍不堪,卻是條漢子,不堪羞辱便服毒自盡。開軒君和如嶽翁兩個貪生怕死的,一個溜之大吉,一個跪地求饒。對付這種螻蟻,根本不費吹灰之力。把如嶽翁帶出紫潮宮正殿,輕描淡寫的恐嚇後,他便什麽老實話都招了:


    “是、是碧虛神君讓我們來的。胤澤神尊啊,您可千萬別跟他說是我說的,否則我這下場怕是要比你說的慘一萬倍……”


    毫不意外。胤澤沉吟片刻,道:“此地信奉的神靈是我,是否碧虛神君告訴天帝,我有異心,天帝才下令,命你們前來屠城?”


    “神尊明察秋毫,小的佩服得五體投地。”如嶽翁還真跪在地上,磕了個響頭,“但是,天帝的意思不是屠城,而是收靈。畢竟現在宇內旱災四起,水源枯竭,連神界之水也不例外。剛好這溯昭又是您用神界之水造的,依小的看來,天帝是想把此地之水引回神界,補充神界水源。”


    收靈,這與屠城並無區別。但令胤澤吃驚的並非天帝的決定。他怔怔道:“你說,神界之水也開始幹枯?”


    “是、是的。”


    “是幾時開始的事?”


    “就是近些日子。”


    “碧虛神君可曾告訴過你,神界之水壽命還有多久?”


    “不足百年。”


    “不足百年?!”


    胤澤目光凜冽,紮得如嶽翁一陣哆嗦。如嶽翁顫聲道:“隻有五十年不到。所以,他才如此著急,命我們在那之前抓到溯昭的把柄,讓天帝認為您有意叛變……”


    碧虛神君的詭計,他可輕易看穿。隻是,聽到這個“五十年不到”,他腦中有短暫的空白與死寂。溯昭的洛水源自神界,雖然河床在地理上並不接壤,但這裏的所有生靈都是依仗這神界之水而活。倘若神界之水幹涸,溯昭不僅將不複存在,就連此處的溯昭氏也會灰飛煙滅,連靈魂也不複存在。也就是說,若這五十年內旱災不停,薇兒將徹底從世界上消失。


    徹底消失……這是比永世不得超生還要可怕的事。


    想得越多,他就越覺得頭暈腦眩。三言兩語結束對話,他調整情緒,帶著如嶽翁回到正殿。


    當他提起華袍踏入殿門,豔陽金光趕巧射入殿堂。那裏有水晶燈,琉璃盞,姹紫嫣紅插滿花瓶,卻成了一身素色的小王姬的陪襯。她的發色一如清池中的藍天,微曦中蕩漾著光澤。原本望著如嶽翁的眼神充滿藐視,但不經意地望了他一眼,那淺淺羽毛般的睫毛扇動數次,刹那間,華堂中生成仕女圖,隻剩柔情無限。可是,這樣美麗的側影,卻時時刻刻都會煙消雲散,隨風而去。


    五十年的光景,這比他們計劃的短了太多太多。


    他便不曾想到,造化弄人,當日他們便發現了混元幡,又發現了活著的尚煙。


    其實,聽見尚煙那一句“若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選他”,若說完全沒有動搖,必然是謊話。他曾經單戀尚煙千年,又懷著遺憾看她死去,她始終是他心中的那一抹床前明月光。那一瞬間,他甚至告訴自己,若重新將心思放在尚煙身上也好,那樣他便不必再為洛水的事心煩意亂。隻要不再看薇兒的眼睛,不要再聽她說話,他還是可以繼續過著灑脫自在的生活的。


    然而,從混元幡殿內出來,到底他還是聽見了她的聲音:“胤澤。”


    他不曾回頭,隻擺動長袍大步往前走。隻是,那聲音叫著他的名字,太溫軟,太熟悉。


    尚煙才是我喜歡的人。


    我對這人的動情,僅是因為她和尚煙相像。


    這樣想著,便真的覺得好受許多。


    可是走了一會兒,他又聽見了她微微發顫的聲音:“師尊……”


    師尊。嗬,師尊。原來,打碎兩人長久建立起來的親密與信任,是這樣簡單的事。良久,他才轉過頭去,半側過頭,冷漠地將她拒在千裏外,卻始終不敢看她:“怎麽了?”


    這分明還不是最終的別離,可為何……


    九


    “胤澤以神尊之名私闖魔界,與魔族結仇挑釁,犯下這等大罪,原不可輕恕,但念在其救同族心切,且此次與魔族交戰仙神死傷不重,故而從輕發落。即日起,剝奪胤澤神尊千年修為,且五百年內離開神界,都須得有陸吾、英招同行。”


    這個結果已經比胤澤想的輕。原本神界之水的事已令他心神不定,如今親眼看見臣之死在自己的法術下,他也喪失了回溯昭重見洛薇的勇氣。可是,一想到溯昭,他就想起碧虛神界從中作梗之事,於是又對天帝道:“那溯昭該當如何處置?”


    “自然是收靈。”天帝理所當然道。


    “不!”他激動地往前走了一步,“不,除了這個,其他事我都能接受!”


    眾神都不由得有些吃驚。有的老神是看著胤澤出生的,都不曾見他如此激動過。神殿裏空曠幽冷,鴉雀無聲,唯有煙雲從窗外探進壂來,模糊了柱上盤龍的容顏。天帝坐在最上方,白色鑲金長袍垂至地上,麵容與柱上盤龍一樣已被模糊,聲音溫和卻無情:“胤澤,這事可由不得你。溯昭有魔界通道,又有你的私募兵馬,我即便信你,也無法信這溯昭。”


    “天帝大可以將魔界通道摧毀。”


    “這不失是個好主意。”天帝頓了頓,用手背撐著臉頰,“那麽,你的私募兵馬該如何是好?”


    “我尚是溯昭新客,談何私募兵馬?”


    “你雖是新客,你的小徒弟可不是。”天帝輕輕笑了兩聲,“她是溯昭的繼承人,她姐姐是溯昭帝,不是嗎?”


    至此,胤澤已經知道多說無用。天帝壓根兒就知道是怎麽一回事,所謂私募兵馬,也不過是暗指收買人心,他不過是在等自己,在眾神麵前做出個交代。胤澤看著窗外,輕聲道:“我此生不再踏入溯昭半步,不再與任何溯昭氏有任何聯係。水域天的兵權,我也會交出。”


    就這樣與洛薇訣別沒什麽不好,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長。


    天帝微微一笑:“有你這句話,我也就放心了。”


    既然離開神界便沒有自由,住在青龍之天也便在無意義。從神殿中出來,想起洛薇送他的水墨傘還在天市城,胤澤當下便準備回去取傘,不想在路上遇到了尚煙,她因喪子之痛無法入眠,說要與他同行。


    從神界飛至天市城不過眨眼的事,但落在滄瀛府門前,他卻聽見了身後的聲音:“師尊!”


    這短短的一瞬間,他想起自己還在溯昭時,洛薇曾經做了一件傻事。她老纏著他,旁敲側擊的打聽他喜歡什麽樣的女子,他總是很無意趣的說“不知道”。可她決意要和他戰到至死方休,他不回答,她便使出各種法子虐待他,例如不和他說話;不上飯桌;和他分房間睡覺;隻要他出現,就用後腦勺對著他等等。他被折磨得受不了了,直接說你想問我喜歡什麽女子,是嗎?那便是和你相反的,她居然毫不動怒,眨眨眼道,怎樣才是和我相反的?他道,安靜順成熟賢惠、不鬧騰。她歡天喜地地溜了,弄得他莫名其妙。結果第二天,她帶了一群順從安靜的美女到他麵前道,這裏麵你喜歡哪一個的長相。他掃了一眼那些女子,又久久費解地望著她,問她什麽意思。


    “我死了以後,娶其他女子也好,逍遙獨身也好,你得忘記我。”她跟老鴇似的叉腰站在那些女子麵前,但那燦爛甜美的笑,卻瞬間黯淡了所有佳人,“在我死之前,會給你時間,讓你找好下一個陪伴你的人。到時候,我會為你挑新妻,也會參加你的婚禮。”


    他看著她,眼也忘了眨。


    “如何,是否已被我的機智震驚?”她嘚瑟地搖搖扇子,還意義未明地抖了抖肩膀,“要知道,看著你幸福,我才可以走得無牽無掛啊。”


    他緘默了很久很久,把那些女子一一遣散,道:“薇兒,若有一天你壽命將盡,你是希望我同你一起死,還是希望我繼續活下去?”


    “不準你有這種想法。”她居然暴跳如雷,用扇子使勁打他,“我希望你活著,不準死,不準!”


    “你想太多了,我怎麽可能為了你死?不過隨口一問。”他雲淡風輕地一笑,“這些姑娘裏,我倒真看上了一個。等你老了,會讓你幫我挑個類似的,再請你參加我的婚宴。”


    她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受傷,但還是乖乖地點頭道:“放心,我會的。”


    那時候,縱使你已白發蒼蒼,青春不再,我也會再讓你當一次新娘。


    當時他未曾想過,自己此生都無緣與她結為夫妻。


    他轉過頭去,在滿城燈火,繁華仙樓中,看見了世界的中心。洛薇站在玉階下,擔心地望著他。數月不見,鑽心之痛卻未減絲毫。可是,他不能對她表現出半分愛意,一是因為希望她對自己死心,一是因為陸吾、英招很快便會化人跟來。陸吾與碧虛神君是一路人,若他知道洛薇與自己有關係,怕是會令她陷入危險之中。因此,他看上去並無不同,還是那個他,她畏懼愛慕,或許已有恨意的負心人。他走下台階,到她麵前,冷聲道:“你來做什麽?”


    思念的匕首終於切開了胸膛,把裏麵的東西生生剜開。


    在世七千餘年,他終於懂得了情為何物。


    在讓天下陪葬和讓她活下來之間做選擇,他想,他也終於有了答案。


    十


    看似無情總有情,看似多情總無情。


    這句話來描述胤澤,簡直再合適不過。被關在刹海心塔的三十年頭裏,天帝居然一次都沒有來看過他,也不許任何人來看他。直到滿三十年,才總算慢悠悠的過來,臉上掛著平易近人的笑,不痛不癢的對他扔了一句話:“胤澤,三十年未見,你過得還好嗎?”


    胤澤側頭看了看自己的雙臂。他的雙手雙腳都呈現出半透明狀,被幻影枷鎖銬住,高高懸掛在塔頂神力斷絕的角落。他扯了扯嘴角,充滿嘲意:“對一條魂魄都怕成這樣,可真不是你的作風。”


    眼前的男子銀發垂地,連眉毛都是雪白的。長發又與鑲金雪袍混作一堆,雲煙般無風自舞。他淺笑道:“自詡魂魄,豈不太自貶身價?隻剩了元神的神可是比魔還可怕,你這麽想要換回天衡仙君,我還真是不知你究竟如何想的。為了尚煙?你可沒這麽愛她。”


    “所以,你就覺得,我是想要救回臣之,再帶他投奔紫修嗎?”


    “我可沒這麽說。”


    “昊天,別跟我玩這套虛的,你我都清楚彼此在想什麽。現在我已是強弩之末,你隻管忙自己的事吧,待天災到來之日再來找我,在這之前,不必記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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