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是瘟疫,那應該就不隻是應家人的災難了。


    “絜鉤死後屍體不腐,會產生一種瘟氣,這種瘟氣擴散的範圍很小,隻有長時間居住在這裏的人的身體才會出現問題。”


    李聞寂走近那槐樹,細看樹幹上的紋理。


    “你去那坐著。”


    他回頭,對薑照一說道。


    薑照一知道他要做什麽,點點頭,轉身跑到另一邊的石桌前坐下來,也沒往後看。


    槐樹倒塌的動靜不小,


    驚得樹蔭裏的蟬聲和蛐蛐的聲音胡亂交織。


    薑照一像是忽然察覺到了什麽,她偏頭,就在那掉了顏色的窗戶裏看見了一個小孩兒。


    他的臉色很蒼白,襯得一雙眼珠漆黑,連嘴唇上都沒有什麽血色。


    金措曾將絜鉤埋在應家的莊園裏,害死了那麽大一大家子人之後還不夠,連這最後剩下來的一房也不放過。


    他們搬了家好了沒兩年又開始被奇怪的病痛折磨,應該就是因為,金措又將絜鉤埋進了這間院子。


    “小朋友,你吃酥糖嗎?”


    薑照一走上階梯,就在廊上,也沒敢靠窗太近,隻朝他伸出手掌,露出掌心裏的幾顆酥糖。


    小孩兒有點遲鈍,他的眼睛裏幾乎沒有什麽神光,薑照一一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發現他的眼睛看不見。


    他慢慢地搖頭,雙手扒著窗戶,像是在認真聽外麵的動靜。


    薑照一忽然覺得自己這個樣子,好像個拿糖騙小孩兒的壞人,她縮回手,又小心地說,“你不要怕,我們不是壞人。”


    “是這樣的,你爸爸媽媽請人看風水,覺得槐樹長得不好,讓我們來把它清理了。”


    她胡謅了一句,可看小孩兒,他依然沒有什麽反應,像是根本不會笑,也不會哭,連表情都很少。


    她不知道說些什麽了,回頭見李聞寂站在那倒下來的槐樹旁,土坑裏有熊熊烈火燃燒著樹根,也燒著埋在底下的東西,散發出奇怪的味道。


    “你把屍體燒了?”薑照一跑過去,但土坑裏的一切都被他擋在了身後,她也沒敢往後看。


    “隻有燒了,才能散掉這裏的瘟氣。”


    李聞寂手裏捏著一根骨簪,在強烈的陽光底下,閃爍著奇異的光澤。


    他和應天霜的這筆交易,


    一是殺金措,二就是為了這樣東西。


    骨簪能鎖魂,精怪同凡人不一樣,他們活著壽命很長,一死就再無來生,絜鉤魂魄未散時,應天霜就將其鎖入了骨簪裏,讓其不至於徹底消失。


    金措從應天霜那裏搶走絜鉤屍體,竟也沒毀了這骨簪,想來應該是想讓還殘存了些意識在骨簪裏的絜鉤看著他自己的瘟氣是怎麽殘害應天霜這一家人的。


    偏偏應天霜因為自己成了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而從不敢來錦屏,不敢見家人,她當然也不會知道這些。


    薑照一回頭,樹枝裏搖晃出散碎的光影來,可那個趴在窗戶上的小孩看不到,她把酥糖和背包裏自己買的好多零食都放在了掉漆的廊椅上,然後走近那扇窗,“小朋友,你的眼睛會好的。”


    小孩聽到她的這句話,眼皮動了一下,慢慢地問:“真的嗎?”


    他有點太瘦小了,比同齡的孩子要顯得孱弱許多,也許他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每天關在家裏,趴在一扇窗前,靜靜地聽院子裏的聲音,聽他的爸爸媽媽,到底什麽時候回來,什麽時候抱他。


    “真的。”


    薑照一看著他,輕輕地應。


    離開韓家,下午的天氣仍然很炎熱,薑照一在路邊攤要了份冰粉,和李聞寂回到了客棧。


    李聞寂十分不喜歡那絜鉤的味道,回到房間就洗了個澡。


    薑照一坐在客棧樓下乘涼的亭子裏吃冰粉,對麵忽然有人坐下來。


    她抬頭,發現是他。


    他的頭發還沒擦幹,在陽光底下帶著些柔亮的光澤。


    “明天我們回青梧山嗎?”


    薑照一問他。


    “這取決於你。”


    李聞寂喝了一口客棧裏泡的茶,味道並不好,他擱了杯子,沒打算再喝。


    可他的這句話聽在薑照一的耳畔,卻有些熟悉。


    好像在那個時候,


    她問他會不會回裏蘭去的時候,他也這麽說。


    “那我們能再留一天嗎?”她捧著臉看他。


    她還從沒來過錦屏古城,這裏有好些地方她還沒看過,好多吃的也沒吃過。


    李聞寂頷首,沒再說話。


    夜幕降臨時,李聞寂坐在陽台上漫不經心地撥開了一個橘子。


    他的手指蒼白,骨節卻生得十分漂亮,他慢慢地撕開橘皮,從裏麵取出一顆完整的橘肉。


    偏頭瞥了眼隔壁陽台上,垂著腦袋,戴著個框架眼鏡在用ipad塗鴉的女孩兒,他喚了聲,“薑照一。”


    聽見他的聲音,


    她立刻抬頭,看他朝她招手,她穿上拖鞋就跑了過來,“怎麽了?”


    “吃嗎?”


    他站起身,伸手遞出。


    “吃!”


    她點頭,伸長了手接過來,剝開一瓣喂進嘴裏,可卻酸得她一張臉都皺起來,她拿著剩下的橘子,緩了會兒,“我還是不吃了……”


    可是一抬頭,


    她看見他手指上多了一簇火焰,她看著他將那簇光盛入了完整的橘皮裏,光色包裹在橘皮裏,透出朦朧的暖光來,她有點發愣。


    他沒說什麽話,隻將那顆盛了火光的橘皮遞給她,仿佛是在彌補那晚,她抱怨縵胡纓踩壞小橘燈時的失落。


    薑照一捧回那顆新的小橘燈,暖光照在她的臉上,裏麵懸著的光搖晃著,仿佛比那晚的還要漂亮。


    “這個是什麽?”她發現了它的不同。


    “紫微垣星圖裏的一顆星。”


    他輕聲道。


    聽到紫微垣星圖,她的目光不由落在了他的衣袖,那天在鹿吳山裏,她見到他衣袖裏散出來好多的瑩光。


    “你把這顆星星給了我,沒事嗎?”她問。


    “不缺這一顆。”


    他隻簡短地說。


    薑照一點了點頭,低頭看著手裏這個新的小橘燈,她認真地說,“我會好好對它的,每天都給它換新的橘子皮。”


    仿佛那顆星星,真的喜歡橘子皮似的。


    但是她忽然又抬起頭,用一雙眼睛細細地打量他。


    李聞寂不明所以,“怎麽了?”


    “我發現你現在至少會一點點了。”她說。


    “會什麽?”


    “會把我當成……”她話說一半,有點說不出口,但是看著他的眼睛,她抿著嘴唇一會兒,還是小聲地說,“當成你的妻子一樣了。”


    李聞寂不理解,但還是道,“你本來就是我的妻子。”


    可每當他說這樣的話,不論是在她的麵前,還是在旁人的麵前,如此坦蕩地說她是他的妻子時,她都會有點兒晃神。


    就好像現在一樣。


    “可是夫妻不隻是這樣的。”她稍稍偏了偏頭,臉頰有點發紅。


    “你是神仙,”


    她的目光定在遠處那座纏滿燈火的錦屏鼓樓上,夜風吹著她鬢邊的發,“也許在感情上會比我慢很多。”


    “但是我教你的話,你會願意學嗎?”


    她又轉過頭,望著他。


    雖然,她也僅僅隻是比他多看過幾本言情小說,一些電視劇,但好像在這件事上,她覺得自己還是比他要懂得多的。


    至少她自己是這麽想的。


    李聞寂靜默地看著她,半晌才開口:“好。”


    其實他並不能理解凡人對於這方麵的執著,從他作為修羅而重生的那天起,他就再無法感受這些東西。


    她是他的妻子,她要教,他不會拒絕。


    但也許,他永遠都學不會。


    “真的嗎?”


    薑照一隻聽到他說“好”,她臉上露出笑容,然後朝他伸出手,“那你現在,可以讓我牽一下你的手嗎?”


    李聞寂有些疑惑。


    “這是夫妻必須要做的事。”她認真地強調。


    李聞寂大約此生也沒這樣耐心過,他聽了也沒多說些什麽,隻是依言伸出了手。


    兩個陽台間隔了點距離,薑照一堪堪勾住他的手指,她的臉有點紅,沒敢看他,偏頭迎著夜風,“你以後要習慣我牽你的手,”


    她說,“我也會習慣的。”


    她口中的以後,是她身為凡人的匆匆幾十載,可她牽住的人,卻能在這個世上長生不滅。


    可是,她才不管。


    她忽然鬆開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小橘燈轉身,卻又停下來回頭對他說,“你等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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