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陌生人麵前,她也許已經開始學會自在一些,但在賀予星麵前,她還是有點想逃避,牽緊李聞寂的手,她側過臉,有點想躲避賀予星的目光。


    “我來拿吧先生。”


    賀予星說著接過李聞寂手裏的那一大袋零食,也許是察覺到薑照一的閃躲,他當即又道,“我現在去做飯。”


    說完他就轉身往廚房去了。


    他能夠明白薑照一的心情,也怕自己會讓薑照一不自在。


    午飯後,薑照一在房間午睡,迷迷糊糊間,她好像聽到了什麽聲音,半睜起眼睛,她才在光線暗淡的房間裏看清李聞寂的身影,他手裏拿了一本書正轉過身,她看到他抬步要往外走,便一霎清醒許多,她才要張口提醒他往右走兩步,不要撞到那燈籠柱上的玻璃燈罩,卻見他十分自然地繞過燈籠柱,也沒伸手摸索試探,步履輕鬆地走到了門口。


    她一下子坐起身。


    或許是聽到了身後傳來的細微動靜,他腳步微頓,轉過身。


    兩人之間靜謐許久,薑照一望著他的那雙眼睛,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的眼睛,什麽時候好的?”


    李聞寂握著書脊的手指微屈,一雙眼睛褪去刻意的偽裝,變得清澈許多,再不是那副霧蒙蒙的,失焦的樣子。


    “你醒來那天。”


    最終,他坦誠道。


    薑照一有點生氣,“你為什麽要騙我?”


    “我生怕你的眼睛和我的臉一樣,要是永遠都是這樣的話,該怎麽辦……”


    她赤著腳下床,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披散到胸前的長發已然變得烏黑,一雙手也已經恢複白皙平整,“你為什麽要裝失明?”


    李聞寂聞聲,他邁開步子走到她的麵前,將手裏的那本書放到一邊的桌上,隨即對上她那樣一雙漂亮的眼睛,“如果我的眼睛看不見,你就不會躲著我。”


    他知道,她最不想讓他看見她衰老時的模樣。


    那天她醒來的時候,他才走到臥室門口,他的眼睛就已經恢複,但見到她形貌衰老的刹那,他便決定讓自己繼續“失明”。


    屋內燈籠柱上的玻璃燈罩,是他故意撞倒的,那手背的燙傷,也是他故意的。


    要她可憐,要她心疼,


    這樣的話,她才會舍不得。


    薑照一抿著嘴唇不肯說話,李聞寂輕歎了一聲,伸手將她抱進懷裏,他早已變回年輕的模樣,窗欞縫隙裏透進來的方寸光線落在他無暇的麵容,他纖長的睫毛微垂,眼瞼下投了淺淡的影子,他的聲音溫柔得不像話,“薑照一,我會愛你,是因為於我而言,你就是這世上唯一值得的人。”


    他的眼睛微彎起來,一雙清冷的眼瞳裏流露出了些蘊有溫度的笑意,他是那樣專注地看著她,“這從來無關皮囊的好壞。”


    薑照一趴在他懷裏半晌,垂著眼睛也未顯露多少神情,但是沒一會兒,她就伸手抱緊了他的腰。


    “那我變老的時候,你也要一直記得把自己變得跟我一樣老,這樣我們一起出去,別人就不會覺得我吃小草了。”


    她的聲音小小的。


    “好。”


    他輕聲應。


    她大約是發現自己已經變回來了,在他懷裏抬起頭望他片刻,忽然伸手摟住他的脖頸,親了他的嘴唇。


    李聞寂有一瞬發怔,隨即將她抱到一旁的木桌上坐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撐在桌案上,就那麽俯身回應她的親吻。


    她抓著他的手腕時,弄掉了他衣袖上的袖扣,墜落在地上的聲音清晰可聞,可神明冷白的麵容沾染薄紅,隻顧親吻他的妻子。


    晶瑩冰冷的白雪沾了紅塵,染了情/欲。


    終究要在這春日裏徹底融化。


    第70章 年年歲歲(正文完)   她已經做了神明的……


    一旦接受不斷衰老再年輕的事實, 薑照一好像也學會讓自己變得輕鬆一些。


    她甚至還給自己買了幾身適合老婆婆穿的衣服,變老的時候她的五感也會跟著衰退一些,身體也不如恢複年輕形貌時的輕便, 她眼睛花得連根針都穿不過去,畫畫還要戴上老花鏡。


    有的時候畫得累了,她就會跟趙三春他們跑到隔壁的茶館, 跟門口那堆老頭老太太一塊兒打麻將。


    常在這裏打牌的人都知道,朝雀書店來了對老夫妻,是李老板的親戚。


    那老太太要是來打牌,那老先生不一會兒就會出來, 送吃的,送外套,他們夫妻倆都不愛說話,那老先生做什麽都是沉默的, 好像他們之間本不必多言, 就能領會彼此的意思。


    他們哪裏知道, 老太太不愛說話,是怕自己暴露太過年輕的嗓音。


    而一個燥熱的夏季過半, 他們就再不見那對老夫妻從朝雀書店走出來了。


    “趙先生啊,你們李老板的老親戚好久沒來打牌了哦。”


    茶館老板娘才給牌桌上添了茶水, 她伸長脖子望了一眼旁邊的書店。


    趙三春手裏握著蜀中流行的另一種紙牌——“長牌”,又叫葉子戲, 他聞聲頓了一下, 隨即摸了摸鼻子,道,“他們啊,他們已經回老家去了。”


    “咋就回去了哦?”他對麵的老頭不由抬起頭, “咋說嘛我們和老太太也是牌友嘛,說都不說一聲就走了嗦?”


    “就是說嘛。”另一個中年女人也點頭附和。


    “……”


    就算薑照一想跟他們告個別,她也變不回那副老太太的樣子了啊。


    這話趙三春到底也沒說出來,隻是訕笑了一下,“他們老家那邊有點急事,那天走得早,也急得很。”


    一聽到說家裏出了急事,這些牌友們也都點點頭,表示了理解。


    “他們這對兒老夫妻啊,可算是我見過最恩愛的了,看得人好羨慕,”老板娘提著茶壺,感歎道,“有幾個人老了還能像他們這樣的哦。”


    說著她又問趙三春,“那李老板和小薑呢?這兩天也沒看到他們。”


    “先生和照一回寧州了,”


    趙三春從衣兜裏抓了把蠶豆喂進嘴裏,“那是照一的老家嘛,他們回去住幾天。”


    ——


    賀予星晨起便一直忙著打掃青梧宮,他累得滿頭大汗,這會兒肚子已經很餓了,才從背包裏翻找出一包泡麵,又想起薑照一他們是今天回寧州,就忙拿出手機撥通了視頻通話。


    薑照一接通視頻,就看到手機屏幕上映出少年雋秀的麵龐,他鬢發都已經被汗水沾濕,站在青梧宮那棵老槐的樹蔭下,陽光穿過葉片的縫隙,在他臉上投下零碎的光斑,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露出笑臉,“照一姐姐,你們到寧州了嗎?”


    “到啦!”


    薑照一也朝他笑。


    賀予星注意到她後麵的風景變幻,便好奇地問,“照一姐姐你這是去哪兒?”


    “這是我家小區的小花園。”


    薑照一還給他看了看假山水池裏遊來遊去的紅色錦鯉,最終鏡頭掃到了她身後的年輕男人。


    賀予星立即喊了聲,“先生。”


    李聞寂輕輕頷首,應了一聲。


    “你就吃泡麵嗎?”薑照一順著階梯往上走,看到屏幕裏賀予星擺在樹下那張桌案上的泡麵和碗。


    “青梧宮要打掃的地方太多了,我也沒時間去姑姑那兒吃。”賀予星一邊坐下來,一邊說道。


    但他才將手機用支架固定好,還沒來得及扯開包裝袋,就遠遠地看到一道身影從大門口走來。


    “檀棋叔?”他喊了聲。


    檀棋手上提著一個木質食盒,走近便將食盒放在他麵前,“你們凡人少個一頓兩頓飯就會覺得餓,隻吃那東西怎麽行?”


    “我從你姑姑那兒拿的。”


    檀棋天生嚴肅臉,說這話時他臉上也沒有過多的表情。


    “謝謝檀棋叔!”


    賀予星滿臉都寫著開心,他將那包泡麵放下,忙把食盒拿過來打開。


    裏麵都是他愛吃的飯菜,想來是覓紅親手做的。


    賀予星要吃飯,薑照一和他說了兩句就掛斷了視頻,跟李聞寂走進最右側的那棟單元樓,她將他手裏的東西都接了過來。


    走樓梯上了三樓,她將所有的東西都放在了那道門前。


    “快跑。”伸手按響門鈴的刹那,她連忙拉著李聞寂的手轉身跑下樓梯,一口氣跑到小花園裏,她才停下來喘了口氣。


    “不打算跟他們見麵嗎?”李聞寂還牽著她的手,輕聲問。


    薑照一搖頭,順了順氣才開口,“見了麵也不知道說些什麽。”


    或是想起在瑤池雪山,她看見的薑奚嵐那張帶著傷疤的臉,她站直身體,“他們見了我,又會想起朝雀山上的事。”


    “但是堂姐死了,我應該替她多照顧他們一些。”


    薑照一今天回來這一趟,就是想給大伯和大伯母送一些東西,裏麵還壓了一些錢。


    盛夏的夜晚總不缺蟬鳴與蛐蛐交織的聒噪,霓虹燈影點亮這座小城,但投注在落地窗上的光影卻被厚重的窗簾給阻擋在外。


    朏朏在沙發上呼呼大睡,薑照一迷迷糊糊地從身邊人的懷裏鑽出來,沒一會兒卻又被他伸手撈回去。


    “李聞寂。”


    她還沒睜開眼睛,就模糊地喊了聲他的名字。


    “嗯?”


    他的聲音很輕,好像是夢裏的聲音,她睜開眼睛在他懷裏抬頭看了他一會兒,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好像才終於確定他是真實的。


    “我做了一個夢。”


    她說。


    “什麽?”他問。


    她說著又打了一個哈欠,明明有點困,但她還是強撐著沒有閉上眼睛,“我夢到我又變成老婆婆了。”


    “你已經跳出輪回,”


    他伸手摸了摸她烏黑的頭發,“不會再重複衰老了。”


    “其實我現在覺得這個也沒什麽了,”


    薑照一抱住他的腰,“我就是當個老婆婆,那我也能是一個快樂的老婆婆,你不知道,我牌友可多了,之前在雁西路,我每天可忙了,那些老頭老太太還邀請我去跳廣場舞,我一次都還沒去呢。”


    李聞寂沉默地聽著,不自禁地彎了彎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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