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種碎法。”


    他說著,掀起玄色海水紋袍擺包住另一個瓷杯,手掌那麽一合,再次打開時,那袍擺布料裏滿是齏粉般的瓷片碎渣——“還有這種碎法。”


    他將殘渣放好,撣了撣袍子,“前者還能救得回來,後者便不行。這下你可明白了?”


    雲黛看得目瞪口呆,等回過神來,她定定的盯著他的掌心,柳眉壓著水眸,擔憂道,“大哥哥這樣不疼麽?”


    “不疼。”


    他將掌心攤給她看,手掌寬大修長,手指細長,指節分明,若不是粗繭和疤痕,這原該是雙極完美的手。


    “皮糙肉厚的,不好看。”謝伯縉哂笑,將手收回。


    雲黛眼波流轉,緩緩抬起與他對上,“大哥哥,我們這下跟五皇子結仇了,他會不會針對你?若他真的去陛下跟前告你,那你把事都往我身上推吧,這原是我的錯……”


    “你有何錯。”謝伯縉往車壁靠去,半垂著眼有幾分倦怠,“我與他的梁子早已結下,何需今日這事才結仇。你且放心,今日這事無論他是忍氣吞聲,還是告到禦前,我自能對付。”


    見他這般從容,雲黛稍稍安心。


    馬車又朝前行駛了一段,雲黛想起一事來,欲言又止,終是鼓起勇氣,謹慎地問著謝伯縉,“大哥哥,你說,五皇子會當太子麽?”


    謝伯縉半闔的眼皮掀起,長眸牢牢攫住她的目光,眸色幽深得宛若冰雪覆蓋的深潭,黑不見底,令人膽寒。


    雲黛被他這目光嚇到,磕磕巴巴解釋著,“我、我隻是隨便問問,我沒想議論國事,我隻是覺得他這樣的人當太子的話……”


    她皺起眉頭,放在膝頭的兩隻手也攥緊,深吸一口氣,還是將心底的想法說了出來,“我看他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若他當了太子,肯定會報複我們。若是多年後他坐上那個位置,我們怕是要大禍臨頭……”


    謝伯縉抬了抬眼,“繼續說。”


    “大哥哥,你既和三皇子交好,想來三皇子的品性不差。他這次回了長安,是不是還有希望恢複太子位?”


    這些事雲黛一直放在心裏,她知道這些國家大事不是她個小小閨閣女子能妄議的,從前她覺得這些事像是天邊的月,離她很遠很遠。


    可來了長安之後,她接觸到的圈子變大了,她見到王爺王妃、郡主郡王、公主皇子、皇帝妃嬪,那些遠在天邊的人忽而近在眼前,她甚至還與皇帝說了話——皇帝並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樣是什麽無所不能的聖人,在那件明黃色龍袍之下的,也隻是個吃五穀雜糧會生老病死的俗人。


    還有皇子公主,那些矜貴的、高高在上的人,其實也會嫉妒、也貪花好色,拋卻那層身份,與街市裏的百姓無異。


    光環被戳破,她覺得所謂儲君之爭,與地主家兒子爭家產,本質並無區別,不過一個是龐大的江山,一個是小一些的田地鋪子罷了。


    “若大哥哥是與三皇子一邊的,那我也與三皇子一邊,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也可獻一份力。”雲黛一臉認真道。


    謝伯縉聽她這話覺得好笑,閑閑地問她,“你要如何獻力?”


    雲黛抿了抿唇,略作思忖,小聲道,“我之前聽意晴說,明年選秀他家打算送個女子入宮,與麗妃分庭抗禮……”


    謝伯縉眉心一跳,臉色鐵青,“住嘴。”


    “啊,我還沒說完……”


    “別說了。”他語氣更沉,見她眸間一片清澈無辜,愈發來氣,抬起手本想拍她的腦袋,可落下時到底卸了幾分力氣,隻輕輕給了個板栗子,“你這腦瓜子到底裝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雲黛捂著額頭,那話說出來雖怪難為情的,可她是認真的,“我討厭五皇子,若能對付他,我願意的。若能幫到大哥哥,幫到國公府,那就更好了……大哥哥是國公府嫡長子,你與三皇子一邊,國公爺肯定是默許了的,是以你的態度就代表國公府的態度。你想扶持三皇子,可後宮有麗妃給陛下吹耳旁風……大哥哥你先別瞪我,你聽我說完。我在祖母和夫人身邊這些年,也偶然聽過她們提到麗妃,說是麗妃明裏暗裏使了不少壞……許皇後不得寵,在陛下跟前說不上話。許家往宮裏送人,不也是想有個人能在陛下身邊說句話麽?”


    謝伯縉聽她絮絮叨叨說著,隻覺胸口鬱壘凝結,一口悶氣不上不下。


    等她全部說完,他捏緊腰間係的玉墜子,抬眼看她,眸底墨色翻湧,冷笑道,“你倒是無私無畏,一顆心替著國公府想,怎麽就不替你自己想想?”


    雲黛見他麵色不虞,眼睫輕顫,遲疑片刻,才小聲道,“國公府對我恩重如山……而且我也不是沒替自己想,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若真叫五皇子上位了,國公府和大哥哥不好過,我肯定也是不好過的。”


    “你倒是什麽都能講出個道理來。”謝伯縉磨了磨後槽牙,心頭氣得慌,也不知是氣她這無知又無畏,還是氣她的沒心沒肺。


    雲黛見他沉著臉,很是理解,“大哥哥,我知道你們對我好,但我也想為家裏做些什麽……”


    “我倒還沒廢物到要把妹妹推去填火坑。”謝伯縉扯唇冷笑,見話已說到這份上,索性與她聊深了些。他的背離開車壁,玉山般的身軀稍稍朝她偏去,正色道,“且不提這些,我先問你一事。”


    雲黛見他怒氣突然消了不少,眨了眨眼睛,“你說。”


    “你身邊的翠柳有兩處錯,第一樁錯處,她口風不緊,將崔家有意與你定親之事泄露出去……”


    他頓了頓,將雲黛驚訝羞赧的神情盡收眼底,語調愈發低沉,“這第二樁錯處,方才在那古玩鋪子,她該寸步不離守在你身側,卻玩忽職守,害你落單被五皇子輕薄。這兩樁錯處,你打算如何處置她?”


    雲黛目光猶疑,沉默下來。


    謝伯縉眼底劃過一抹晦色,暗暗提醒著自己她已經不是孩子,便是說些重話也無妨,於是“體貼”地給出建議,“找個人牙子發賣出去,還是割了她的舌頭?”


    雲黛心尖猛顫,“沒、沒這麽嚴重吧。”


    “人牙子,還是割舌頭?”他重複一遍,俊美的臉龐滿是不近人情的冷漠。


    雲黛觀他這嚴肅神色,這下真的慌了,“大哥哥,她年紀還小,不如琥珀姐姐穩重,但平日當差都挺好的,她在我身邊伺候這些年了……”


    她試圖替翠柳說情,謝伯縉好整以暇凝視著她,忽而輕嗬一聲,“就你這樣心軟,還想著入宮出力?怕是還沒進去兩日,就被吃得骨頭不剩。”


    雲黛怔住,“……”話頭怎麽又轉回來了?


    謝伯縉看她這呆樣子,忍不住又敲了下她的頭,旋即高大的身軀往後一倒,清冷的語調透著幾分慵懶,慢悠悠道——


    “若換做麗妃,身邊伺候之人口無遮攔,她會拔了那人的舌頭。若那人會識字,她還會挖了眼睛。若那人會寫字,再剁掉雙手……這般留了一條命趕出宮去,還是念了主仆情份的。更多情況是直接殺了,一了百了,畢竟死人最聽話。”


    拔舌挖眼剁手,光是聽著雲黛的手臂都冒起顆顆戰栗。


    謝伯縉見狀,猶覺不夠,繼續道,“左右現在也無事,我再與妹妹說一事。”


    雲黛一動不動坐著,聽他用清冷的嗓音道,“我先前與你說,嘉寧自小入宮,是太後膝下孤寂想養個孩子。嗯,其實是她年輕時手段狠辣,明裏暗裏沾了不少血,到老了吃齋念佛也擋不住心底恐懼,噩夢纏身,夜夜驚醒,總覺鬼魂前來索命。後來她尋了一道士,那道士叫她尋一女嬰養在膝下,他可設法布陣,讓女嬰替她擋鬼避災……”


    “啊!”雲黛掩唇驚呼,這也太陰毒了。


    “很吃驚麽?”謝伯縉語氣還是淡淡的,“太後本就厭惡麗妃,覺得這法子甚好,即可挫麗妃銳氣,又可擋災。但麗妃也不是吃素的,兩人鬥法,最後無妄之災落到嘉寧身上。”


    雲黛忽得對嘉寧生出幾分同情來,緩了緩,輕聲問,“這種神鬼之事,真的有用麽?”


    “這個道士做完法陣,沒幾日便浮屍護城河裏,心肝都被挖了出來,空蕩蕩一個窟窿。有人說他是泄露天機遭報應了,有人說他是醉酒摔進河裏了,也有人說他是被殺人滅口了……”謝伯縉覷向她,微笑,“妹妹覺得是哪種情況?”


    雲黛忽然覺得背後陰嗖嗖直冒寒氣,也不知是這故事嚇得,還是見著他這微笑,咽了下口水,搖頭道,“我、我不知道。”


    “既不知道,那便把你腦子裏那些荒唐的想法都清出去。”


    謝伯縉見她知道怕了,眸光也不複先前的冷冽,軟了語氣,“你隻要像尋常女子在家裏簡單度日就好。外頭那些事,自有我…和父親他們擔著。”


    雲黛聞言,先是點了下頭,過了一會兒,又忽然抬眼望向他,嗓音輕軟,“大哥哥,那你也別把我當小孩了。”


    謝伯縉眯了眯黑眸。


    雲黛在他的注視下,陡然泄了氣,耷拉下腦袋咕噥道,“好吧,也許在你眼中我是挺幼稚的……”


    “沒有。”


    他冷不丁出聲,雲黛詫異看他。


    謝伯縉黑眸深邃,比上元節的月色還要清澈明亮,“沒有把你當小孩了。”


    不知為何,雲黛覺得他的目光和語氣似是別有深意。


    不等她深究,馬車停了下來,外頭響起馬夫的聲音,“世子爺,雲姑娘,到了。”


    謝伯縉彎腰掀簾,要下車前又忽而轉過頭對她道,“晚些我會安排翠柳回隴西,過幾日再給你添個新婢子。”


    說罷,他下了馬車。


    這邊廂兩兄妹沒事人般回了王府,另一邊五皇子氣急敗壞地砸杯子踢太監,府內乒乒乓乓雜響不斷。


    親信太監急哄哄迎上前去,跪行抱住五皇子的腿苦苦哀求著,“哎喲,殿下您手上的傷才包好呢,禦醫說了您得好生休養,切忌動怒。”


    “狗奴才還管到我頭上了。”五皇子下頜緊繃,直接踹了個窩心腳過去。


    那太監被踹個後仰,捂著劇痛的胸口緩了半晌,再爬上前,一個勁兒的磕頭哭道,“殿下氣壞自個兒身子,豈不是叫那起子小人得意了?”


    五皇子打砸一陣也有些累了,撇著兩條腿癱坐在圈椅裏,胸口劇烈起伏著,臉上恨意未褪,“那個謝伯縉實在是可惡!仗著些軍功絲毫不把我放在眼裏!我遲早宰了他!”


    太監趕緊倒茶遞水,“是,殿下養好身子,早晚收拾了他,先喝杯茶消消氣。”


    五皇子一把抓過茶杯猛地灌了兩大口茶,神色陰冷地轉了轉脖子,“還有那個小賤人,小爺有意抬舉她,她卻這般不識抬舉……”


    “不過是個女人罷了,這回是不湊巧叫那謝世子撞上了,待有下回……”


    “嗬,下回,下回爺非得把她弄到床上煮成熟飯不可。”五皇子目光陰鷙的駭人,咬牙道,“謝伯縉不是百般護著她麽,我倒想看看他若知道他悉心護著的寶貝妹妹在我身下承歡,他會是個什麽表情?”


    “到時候謝世子沒準還要求著殿下收了他妹妹,給他妹妹一個名分呢。”太監笑著奉承。


    五皇子想著那畫麵,心裏暢快許多,再看那太監,略抬了抬下巴,“你這一肚子壞水的東西笑成這般,可有什麽好主意?”


    太監賠笑道,“弄一個女人也不是難事,把人擄來……”


    五皇子皺眉,“那小美人本就少出門,這次好不容易才守到她。經過今日,她怕是越發戒備,就算出門身旁肯定也守著不少人。”


    這倒是難了。


    “有了!”那太監忽的眼前一亮,壞笑著湊到五皇子耳邊,“殿下,不如……”


    一陣耳語後,五皇子眉眼逐漸舒展,薄唇高高翹起,“倒是個好法子,若此事成了,爺必有重賞。”


    第59章 溫泉池暖


    最後一場秋雨落下, 長安步入初冬,空氣都變得幹燥冰冷,秋衫褪去, 換上薄襖,映雪小築院中那棵梧桐樹的葉子全掉了,光禿禿的枝椏顯得淒涼孤寂。


    謝伯縉的辦事效率很快, 那日從東市回來,不過一個時辰就遣人將翠柳帶走了。


    翠柳跪在地上連連哀求, 琥珀雲裏霧裏, 還幫她求情, 待知道來龍去脈後, 便也扭過臉去, 再不言語。


    翠柳最後還是被捂了嘴拖出院子。


    琥珀私下問譚信,確定翠柳隻是被發回隴西, 倒也鬆了口氣。又感歎起那日幸虧世子爺去的及時,真是老天開眼。


    譚信笑道, “是啊,也不知世子爺怎麽突然對古書感興趣了, 東市的舊書鋪從早到晚逛了個遍, 我這腿都要走折了。”


    琥珀聞言,不由想到近日自家姑娘愛不釋手的那本針灸冊子, 還有上回遇刺之後世子爺對姑娘的態度,心口猛地跳了兩下, 世子爺他不會對自家姑娘……


    再不敢深想,琥珀扯出笑回著譚信,“應當是給二爺買的?二爺不是一向最愛搜集那些古籍書冊麽。”


    譚信想想也是,兩廂又客套兩句, 便帶著翠柳走了。


    也就過了四五日,譚信就領著婢子銀蘭來到雲黛跟前。


    銀蘭比琥珀還大上兩歲,京口人,自幼為奴,後隨主家來長安,主家犯了事,府中奴婢被充公,便被發去了牙行。銀蘭心性穩重,循規蹈矩,做事勤勉,平日裏寡言少語,從不主動言語,但你若有意與她交談,她也能說上許多,並不死板木訥。


    琥珀雖有些惋惜翠柳被送走,但銀蘭來了後,她也覺得銀蘭是個比翠柳更好的婢子。若明年她回隴西真嫁人了,有銀蘭在身邊伺候姑娘,她也能放心。


    且說那日的事後,雲黛著實忐忑不安,生怕那五皇子禦前告黑狀,連累謝伯縉受罰,但接連過了幾日都是風平浪靜,無波無瀾的。


    後來許意晴登門探望,安慰她,“別擔心,那事是他有錯在先,他哪還有臉去陛下麵前自揭錯處?我聽我兄長說了,他帶傷上朝,旁人問他,他隻說是練箭時不慎傷到,想來是暗自吃下這教訓了。”


    聽到這話,雲黛才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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