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失落很快就被她給驅散,她默默想著,不來最好,從此還是避開些,免得兩廂尷尬。


    馬車很快啟程,宮道上的雪被掃得幹幹淨淨,走了半個時辰,才算到了行宮大門。


    駛出城門時,雲黛掀簾往後去看,大雪茫茫,巍峨宮闕掩埋在皚皚白雪下,一片潔淨的琉璃世界。


    嘉寧在旁念叨,“你不冷啊?趕緊放下簾子,冷風都灌了進來。”


    “你說得對。”


    “啊?”嘉寧錯愕。


    “下了雪的驪山,景色的確更美。”


    雲黛放下厚厚的氈簾,雙手攏緊那湯婆子,溫熱傳遞進皮膚,舒適怡然,她腦袋輕靠在車壁,閉目養神。


    寒風呼嘯,大雪紛揚,那逐漸遠去的巍峨宮門望樓上,一道玄色頎長身影靜靜佇立。


    晶瑩潔白的雪花,似柳絮,又似清雅的梨花瓣,飄飄灑灑,零零落落,白蒙蒙的風雪染在他的長袍之上,他眉宇間的溫和平靜像是亙古的月光。


    天地山河,潔淨純白,那道墨色在風雪中逐漸隱去。


    *


    傍晚馬車回了王府,端王妃見雲黛麵色憔悴,不免悉心關懷。


    謝仲宣和謝叔南知道她回來了,也前來探望,問起溫泉行宮之行。雲黛避重就輕,絕口不提那晚的事,隻挑些趣事與他們說。


    當夜一道吃了頓飯,說說笑笑,其樂融融。


    回到王府後的日子有條不紊,那日的事被封存在心底深處,成了個秘密。


    隨著除夕將至,年節的氛圍也越發熱烈,處處張燈結彩,鑼鼓喧天,王府裏也上下清掃,煥然一新。


    期間雲黛還收到了隴西的回信——


    喬氏在信中叫她保重身體,多加餐飯,還給她補了份及笄禮,是件很精巧的瓔珞項圈,上頭的紅寶石色澤明亮,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琥珀妥善收起,笑吟吟道,“姑娘皮膚白,戴紅寶石最好看,過年戴些鮮豔的,瞧著也喜慶!”


    雲黛笑著稱是,又拆開謝老夫人的回信,前半段也是些關懷叮囑,後半段卻提到了崔家,交代她年節與兄長們上門拜年。


    雖是寥寥兩句話,雲黛又怎不明白其中深意。她想,祖母應當是很滿意崔府這門婚事的。


    也是,自己這樣的身份,能謀得這樣一門好婚,已是燒高香了——若爹娘與兄長泉下有知,也定是為她高興的。


    靜思片刻,雲黛將那信紙放在一旁,又拆開玉珠的來信。


    相比於兩位長輩的來信,玉珠的來信厚厚一遝,事無巨細的說著她身邊發生的事,提到喬家舅母身體有所好轉,如今家中是長嫂持家,打理的井井有條,又提到未婚夫婿白思齊年底會來肅州,她有些緊張。


    雲黛算了算時間,不由輕笑,沒準這會子玉珠已經見到那位白郎君了。


    不知不覺中,窗外又飄起了雪花,自從第一場雪落下來後,長安城見天飄雪,這恢弘繁華的城池也變成銀裝素裹的天地。


    在這一場接一場雪中,除夕到了。


    盛安帝在驪山行宮過年,文武百官陪同,端王父子及謝伯縉也一並留在驪山,夜裏有熱鬧的除夕宮宴,第二日清晨還有元旦大朝賀,不僅有長安官員,還有各州郡太守、封地王公、藩國使臣、西南土司等等,浩浩湯湯,氣象萬千——


    以上都是嘉寧與雲黛描述的,驪山行宮再熱鬧也與她們無關,她們在王府裏過年,自有一份溫馨愜意。


    端王妃請了戲班子,端王爺那些姨娘小妾、庶子庶女們也都入席吃宴,一堆人坐了滿滿五桌。雲黛和謝仲宣、謝叔南隨著端王妃、嘉寧一道坐主桌。


    年夜飯也是極其豐盛,雞鴨魚肉、鮑參翅肚滿滿當當的擺滿黃花梨木的圓桌,大過年的,美酒更是必不可少,玉壺春、三勒漿、葡萄酒、羅浮春、碧香酒等等,酒水都備了十幾樣。


    飯桌上說說笑笑,戲台上咿咿呀呀。而遠在城外的驪山,除夕宮宴也開了席。


    宮廷夜宴莊重而奢麗,官員們按官階依次入席,盛安帝身旁坐著雍容華貴的麗妃,下首坐著五皇子和丹陽公主,宛若和諧美滿的一家四口。


    殿中絲竹悅耳,歌舞翩然,觥籌交錯間,小郡王用胳膊肘輕輕撞了下身著緋色官袍的謝伯縉,“恒之表兄,上頭好像在聊你?”


    謝伯縉掀起眼皮朝上首看了眼,果真瞧見丹陽公主正端著酒杯與盛安帝說著什麽,而麗妃臉色不佳,目光偶爾往他身上飄。


    “丹陽她不會在求陛下賜婚吧?”小郡王咂舌。


    謝伯縉收回視線,麵無表情地飲下杯中酒水,“求了又如何,陛下不會應的。”


    小郡王見他這般篤定,好奇追問,“為何?陛下向來最寵愛丹陽了,幾乎有求必應。”


    謝伯縉扯了下嘴角,沒說話。


    “父皇,您向來是最疼女兒的,您曾說過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您也會給我摘來,怎麽如今我求您撮合我和謝伯縉,您倒不應了呢?”


    身著石榴紅緙金絲雲錦緞扣身襖兒的丹陽伏坐在盛安帝跟前,仰著臉,柳眉間滿是委屈。她原想趁著除夕這樣的喜慶日子求父皇賜婚,不曾想父皇聽後,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她盡量不去看麗妃那淩厲如刀子般的目光,隻梗著脖子定定的看向盛安帝,“父皇,女兒許久沒求您了。”


    盛安帝語氣和藹,“謝家兒郎不同別家,他家擇妻,看重的是兩情相悅。先前朕與那謝伯縉聊起過他的婚事,他也與朕坦言,他早有心上人。”


    丹陽愕然,“他有心上人?是哪家的?”


    “他沒說,隻道待他問過那娘子心意,雙方心意相通,才好對外宣布喜事。”


    盛安帝也是個風流多情種,對於男女之情風月之事很是隨和,捋著胡須對丹陽道,“謝伯縉固然不錯,但他心裏已經有人了,你還是換個駙馬人選為好。”


    丹陽臉色白了又白,咬唇道,“可女兒就是覺著他好,就是看上他了。他心裏有人了又怎樣,男未娶,女未嫁,隻要父皇你肯賜婚,我自有辦法讓他傾心於我……”


    “這……”盛安帝微微蹙眉,扭頭去看麗妃,“愛妃。”


    “陛下恕罪,是臣妾沒管教好丹陽。”麗妃嬌媚的臉上擠出一抹虛浮的笑容,又目射寒光地瞪著丹陽,嗬斥道,“你像什麽話,哪裏還有半點公主的風範?趕緊回去坐著,年節喜日裏莫叫我罰你。”


    眼見麗妃美眸中噴薄的怒氣,丹陽也不敢再說,然而心中委屈與不甘來回激蕩,眼圈紅著快要落下淚。


    盛安帝瞧著,溫聲細語地安撫了丹陽一番,卻絕口不提婚事。


    丹陽見這架勢,心裏也知道賜婚怕是沒可能了。


    她神色懨懨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五皇子端著酒盞,用極低的聲音嗤笑了一聲,“蠢貨。”


    下首的小郡王冷眼瞧著好戲,見著丹陽公主垂頭耷腦心願不得成的模樣,不由一臉崇拜的看向謝伯縉,“恒之表兄,真叫你說中了,陛下真沒答應丹陽。”


    謝伯縉輕嗯了一聲,不經心瞥了一眼,不曾想卻與五皇子來了個短暫對視。


    幾日不見,五皇子明顯憔悴許多,臉龐也消瘦,外表變化倒是其次,最主要的還是他的那股精氣神,顯而易見的萎靡,暴躁,陰鬱,眼中的戾氣愈發沉重……


    悠悠收回目光,謝伯縉懶散的把玩著掌心的犀牛紋銀酒杯,漆黑的眼睫輕垂。


    自從那夜過後,裴叢煥頻頻召見禦醫,且一直在服藥。雖對外稱是風寒久治不愈,但他心中生疑,便暗地派人打聽,才知曉裴叢煥忽患隱疾,無法舉起。


    一個男人有了這樣的毛病,無疑是致命打擊。


    而這一切,都是那一夜造成的——


    那夜雲黛中了那虎狼藥,後來又一直躲著他,是以他並未問過雲黛是如何逃出來的,如今想想,難道裴叢煥患上這隱疾,與她有關?


    “恒之表兄,你在笑什麽啊?”小郡王一扭頭見著謝伯縉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心裏一個咯噔,莫名覺得後頸發涼。


    “沒什麽。”


    謝伯縉舉杯,將杯中酒水飲盡,薄薄的唇角噙著一抹淺笑,“隻是突然想起一隻會咬人的兔子。”


    第63章 妹妹似乎忘了件事


    end


    夜深了, 年夜飯撤了,戲也散了,唯有外頭的雪還飄著。


    因要守歲, 端王妃與姨娘們湊起牌局,小郎君小娘子們或是吟詩作對,或是玩雙陸、行花令, 變著法兒消遣時間,守候著新年的到來。


    屋內燒著地龍和火爐很是溫暖, 雲黛與嘉寧她們玩著急口令, 鄭嬤嬤一直有教她說長安官話, 平日裏交流倒沒問題, 但說起急口令, 到底還帶著些肅州口音,含糊不清, 於是在第三關的“鸞老頭腦好,好頭腦鸞老”慘遭出局。


    她坐在旁邊看著姑娘們玩了一會兒, 忽覺無聊,便悄聲走開, 直走到垂花門後, 那些歡聲笑語被隔開一段距離,耳邊稍顯清靜。


    她倚著窗, 輕輕推開半扇糊著豆青廣綾的窗牖,廊外宮燈灑下微弱的暖色燭光, 那一片片白色雪花在夜色中細細碎碎的落,在風中打著旋兒。


    冷風吹走幾分酒氣,她望著外頭的天,想起隴西, 想起肅州,想到國公府,想到自己的父兄,又不自覺想到驪山行宮裏的謝伯縉,這會子他在做什麽呢?


    念頭才出,她有些懊惱地晃了晃腦袋,眉心皺起,好端端的她想大哥哥作甚,她不該想的。


    “妹妹怎麽一個人在這?”


    身後陡然響起的聲音把雲黛嚇了一跳,回首一看,見是一襲竹青色襖袍的謝仲宣時,她才鬆了口氣,嗔怪道,“二哥哥怎麽走路都沒響聲的?”


    謝仲宣見她微微鼓起的臉頰,唇邊笑意愈發溫潤,“明明是你想事想得太入迷,才沒察覺我過來。”


    他上前兩步,走到她身邊站定,低頭看向她,“雲妹妹在想什麽?”


    “沒…沒什麽。”雲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連忙轉移話題道,“二哥哥方才不是在作辭歲詩麽,怎麽到這邊來了?”


    “作完了,見你一個人往這邊來,便跟過來瞧瞧。”


    謝仲宣淡聲說著,抬眸望向窗外,清雋的麵容如玉般皎潔,“這處景色的確不錯,可惜夜太深,瞧不清牆角那株磬口蠟梅。”


    “啊?牆角有梅花?”雲黛睜大了眼睛,詫異地往外瞧,“我怎麽沒看見。”


    謝仲宣看著並肩站在身旁的小姑娘,玉骨般的手指一伸,“喏,那裏,瞧見沒?”


    雲黛眼睛一亮,“還真是。二哥哥你不說我都不知道。”


    身旁的人沒說話,雲黛扭頭看去,隻見謝仲宣垂著眼,笑意淺淺的看著她。


    她被這凝視的目光看得有些無措,期期艾艾道,“二哥哥,你這般瞧我作甚,可是我有什麽不妥?”說著,她伸手摸了摸臉,又摸了摸頭上的首飾。


    “隻是突然發現雲妹妹好似長高了些。”謝仲宣伸出手掌,平著比了比她的身高,“從前妹妹在我這,現在妹妹到我這。”


    雲黛眨了眨眼,朝他笑,“長高了是好事呀。”


    謝仲宣也笑,“嗯,是好事,也是大姑娘了。”


    兩人並肩一起看著雪花紛紛落下,聊起國公府這會兒是個什麽情形,聊著聊著,雲黛突然側頭問謝仲宣,“二哥哥,你若考中了,就留在長安了吧?”


    “應該是吧。”謝仲宣看她,“怎麽?”


    “沒什麽。”雲黛輕輕搖了搖頭,臉上露出笑容來,“隻是覺得……在外地做官,國公爺和夫人會很牽掛吧。以後過年過節的團圓日子,你也應該會很想念隴西家裏……”


    謝仲宣看著她的笑眸,清淩淩的黑眸微微彎著,明明是笑著的,卻帶著淡淡的惆悵。他也彎起眸,輕笑道,“詩雲人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一個人在異地他鄉,總是牽掛良多。妹妹若是心疼我,不若留在長安與我做個伴?”


    他語氣輕飄飄的,像是與她說玩笑話。


    雲黛也輕飄飄的,像是說玩笑話般,“好啊。”


    沒準明年開春,他們就真留在了長安,他做官,她定親,兄妹倆做個伴,倒也不算太孤單。


    又說笑兩句,謝仲宣取下腰間配的玉笛,輕聲道,“如此良夜,我為妹妹吹支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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