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伯縉抿了下唇,將杯中酒飲盡,“總之,崔家不適合。”


    街邊之人已然走開,他看了眼天邊那輪皎白的月,少傾,抬手將窗戶合上。


    月亮、花燈、還是人,都遮的嚴實,再看不見。


    裴青玄眯起眼睛盯著他,半晌,忽的扯唇笑了,揚聲道,“來,喝酒。”


    他似乎發現件極有趣的事。


    ……


    高達二十丈的燈樓之下長安城有名的歌舞伎在獻藝,歌聲悠揚,舞姿翩然,映襯著斑斕炫目的花燈,烏泱泱的百姓們拉長脖子,如癡如醉地觀賞。


    崔儀很是主動地掏了腰包,買了一排好位,不但有椅子坐,還有糕點茶水供應。嘉寧拿著月亮燈愛不釋手,不斷誇謝仲宣才華斐然,短短時間就贏了這麽多盞花燈。


    謝叔南則是將買回來的浮元子端到雲黛麵前,“雲妹妹趁熱吃。”


    “多謝三哥哥。”雲黛與他道謝。


    謝叔南樂嗬嗬擺手,“跟我客氣什麽。”挨著她身旁坐下。


    雲黛掀起帷帽半邊輕紗,一邊不緊不慢地吃著芝麻流心餡的甜點,一邊看著台上的歌舞,很是愜意。


    就在一碗浮元子吃得差不多時,鄰座那個生著一把絡腮胡高鼻深目的錦袍男人遽然站起身來,大步走到她麵前,驚訝喚她,“蘇赫娜?”


    雲黛等人皆是一怔,謝叔南和崔儀幾乎同時護在了雲黛身前,警惕地盯著眼前的胡人。


    那胡人說的一口流利官話,連連擺手,“兩位郎君別誤會,我並無惡意。隻是瞧見這位娘子覺著麵熟……”


    他態度還算友善,又賠著笑,褐色眼珠盯著雲黛,神色恍惚,“請問這位娘子可認識蘇赫娜?”


    謝叔南擋在雲黛身前,隔斷他的視線,“不認識,不認識,什麽蘇赫娜,聽都沒聽過。”


    那中年胡人見這少年態度粗魯,有些不悅地皺了下眉頭,卻沒走開,不死心的問,“我見娘子相貌不全像漢人,瞧著眼熟,像我家鄉一位故人。不知娘子是何姓氏?家中父母是何族之人?”


    “我說你這胡人好生無禮,我妹妹父母雙親皆為漢人,自小養在深閨,接觸的也都是漢人,從不知什麽蘇啊那啊的。”


    謝叔南聽出這人有西邊口音,因著晉國公府連年與突厥和烏托征戰的緣故,他對西邊的異族人都沒什麽好感,沉著臉瞪這胡人,“你再不走,我就喊金吾衛來了。”


    雲黛不欲起爭執,拉住謝叔南的袖子,又輕聲對那胡人道,“這位郎君,你大抵是認錯人了,我家中皆為漢人,更不認識你口中之人。”


    那胡人聽她嗓音輕柔,沒有半分胡音,再看她的同伴,一個個錦繡綾羅非富即貴,可見是位世家女。也不好再糾纏不休,拱手賠罪道,“實在對不住,是我認錯了,打擾諸位的雅興了。”


    見這胡人又走開了,謝叔南和崔儀也都放鬆下來,安慰雲黛兩句,重新入座,繼續看歌舞。


    不遠處,守在暗處的魁梧胡人男子走到那錦衣胡人身旁,左手放在胸口,渾厚的嗓音刻意壓低,“相大祿,方才那兩個漢人小子言語冒犯您,要不要屬下去教訓他們。”


    “不必。”


    被換作相大祿的錦衣胡人擺了擺手,轉過頭,望著那道端莊而坐的纖細身影,目光悵惘而凝重,“太像了,尤其是低頭的側臉……”


    那魁梧護衛不明就裏,像什麽?


    錦衣胡人收回目光,低聲吩咐他,“你去找人跟著他們,我要知道這位年輕娘子的身世背景,越細致越好。”


    魁梧護衛順著看了眼那群人,旋即以拳抵胸,“屬下領命。”


    第67章 妹妹的心,也跳得很快……


    元宵過後, 這個年節也算結束了。


    步入二月,冰雪尚未消融,柳樹才冒出點點嫩綠, 春闈便拉開序幕。會試與鄉試一樣,共考三場,三日一場, 通共要考九日。


    在謝叔南的強烈要求下,雲黛答應送他們進場——


    她原本也是想送他們考試的, 但考慮到謝伯縉也會去, 才有所猶豫。然而兩人之間牽扯難斷, 躲無可躲, 還是得碰上。


    好在嘉寧滿心歡喜要去送謝仲宣, 雲黛稍覺安慰,心裏想著來回有嘉寧作伴, 起碼不用與大哥哥單獨相處了。


    這日一清晨,天邊還灰蒙蒙的, 冷冽的空氣裏繚繞著霧氣,貢院門口已然熱鬧起來, 人來人往, 車馬不斷。


    “二哥哥,三哥哥, 包袱裏放的膝套和護腕你們記得穿戴,夾縫裏還有提神醒腦的薄荷膏, 你們上場前記得在兩側額角抹上一些,尤其午後容易犯困,抹一些腦袋能清醒些。”


    “知道了,妹妹你都念叨一路了。”謝叔南清俊的臉上掛著笑, 抬手拍了拍胸膛,胸有成竹對雲黛道,“有雲妹妹的關心加持,我和二哥一定會全力發揮,你就在家等著我們的好消息吧!你說是吧,二哥?”


    “我可不敢將話說的這樣滿。”謝仲宣含笑睨了他一眼,轉而看向雲黛,目光和煦,“九日過得很快,出場那日,雲妹妹會來接的麽?”


    見他語含期待,雲黛自是答應,“肯定會的,你們在裏頭好好考,到時候我和嘉寧表姐還有……大哥哥,嗯,到時候一起來接你們。”


    嘉寧忙不迭點頭,亮晶晶的一雙眼看向謝仲宣,“對對對,一定來的!”


    一直緘默不言的謝伯縉嚴肅的麵部線條稍柔,上前一步,拍著兩個弟弟的肩膀,諄諄鼓勵了兩句,見時辰不早,說道,“進場吧,莫要緊張,盡力發揮即可。”


    謝仲宣和謝叔南與他們告別,轉身往貢院裏去。


    來時是兩輛馬車,去時謝伯縉叫住嘉寧,“我與雲黛有事要談。”


    言下之意嘉寧怎會不懂,看了眼已經坐在馬車裏的雲黛,再看一眼麵前氣勢攝人的大表兄,很是配合道,“行,那我去前頭那輛馬車。”


    說罷趕緊帶著丫鬟往前去了。


    寶藍色車簾被掀開,看見俯身進來的男人,雲黛心口猛地跳了兩下。


    四肢僵硬地貼著車壁坐著,她低低喚了聲,“大哥哥……”


    謝伯縉四平八穩地坐下,見她直直的盯著垂下的車簾,語帶冷意,“嘉寧在另一輛馬車。”


    雲黛臉色微變,低頭盯著水紅羅裙下黛藍色繡鴛鴦蝴蝶的鞋,屏氣凝神。


    這是正月初一後,他們頭一回單獨相處。


    在這狹窄的馬車裏,叫人喘息都變得艱難起來。


    他突然換馬車,是想做什麽?


    她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猶如砧板上的魚肉等著刀子落下,時間變得很慢,每一刻像是煎熬。


    直到馬車再次行駛,見他還沒有開口的意思,雲黛最先受不住,看向身側那氣定神閑輕撥香爐灰燼的男人,開口道,“大哥哥換馬車是有什麽事麽?”


    “無事。”


    謝伯縉放下香撥,平靜望向她,“隻是想與你說會兒話。這些日子,你一直躲著我。”


    雲黛抿了抿唇,這是事實,她無法辯駁。


    謝伯縉見她垂下濃黑羽睫,慢慢道,“這一趟來長安,妹妹玩得夠久了,是該回家了。等半月後放榜,我會派人送你回肅州。”


    回去?雲黛微怔,見他臉上並無半分玩笑的神情,急急道,“我不回去……”


    謝伯縉往車壁一靠,高大的身形如玉山將傾,語氣還是平淡的,“妹妹出來這麽久,都不想家麽?”


    “我自然牽掛府中,隻是……”雲黛頓了頓,不知該如何往下說。


    謝伯縉替她接上,“隻是姑母雖已往隴西寄信稟明這樁婚事,可隴西的回信尚未寄回,與崔家的婚事沒定下,你心頭不安。”


    雲黛心口一跳,再看他這副神態自若的模樣,頓時了然,白嫩的手指微微收攏,“是了,這事你一問,姑母也不會瞞你。”


    “沒問。”謝伯縉輕飄飄道,“我把信截下來了。”


    雲黛瞳孔微縮,難以置信地看向他,“大哥哥,你為何如此?”


    謝伯縉清冷的朝她麵上看去一眼,“妹妹這樣聰慧,你說為什麽。”


    他這副不近人情的涼薄樣子遽然將雲黛拉回那日傍晚,她喉頭微哽,緩了好半晌,才艱澀開口,“大哥哥,你到底想怎樣?那日我已與你說的很清楚,你又何必這般糾纏不休,這樣對你我都不好……”


    “我想怎樣?”


    謝伯縉輕輕呢喃一句,高大的身軀忽得朝雲黛那邊俯去,見她要躲,手掌牢牢地勾住她的後脖頸,讓她避無可避。


    “我想要怎樣,那日也與你說了。妹妹還不懂麽,那夜之後,你我就再無法像從前那樣當兄妹了。”


    雲黛麵色慘白,細細哀求著,“別說了,你別說了……”


    他抓著她的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把她緊握的拳頭一點點撫平,貼著他跳動的心口,低頭在她耳畔用極低的聲音道,“在那之前,倒還能克製住。可妹妹你招惹了我,是你將那些荒唐的惡念放了出來,你就不管了麽?”


    雲黛感覺到掌心下那劇烈跳動的節奏,他灼熱的體溫侵襲著肌膚,將她的心跳也變得很快很快。


    她慌張地收回手,反駁著,“我不是故意的,那日是中了藥,都是那藥惹的禍……”


    “嗯,說到那藥。”謝伯縉另一隻手捏起她的下巴,這動作讓她與他對視著,他湛黑的眸子帶著絕對的冷靜,又如鷹隼般銳利,定定地凝視著她,語氣卻是溫柔和緩的,“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那一晚你真的半分意識都沒有麽?”


    雲黛眸光閃了閃。


    她想扭過頭,他發現她的意圖,逼得更近了些,聲音漸低,“那晚,換做是旁人尋到你,你也會……求他幫你麽。”


    雲黛唇瓣囁喏,心頭紛亂不堪,結結巴巴道,“沒有旁人,這假設不存在,那日就是大哥哥……我相信大哥哥,知道哥哥不會害我……”


    “隻是信任?那若是二郎和三郎呢?”


    他看到她越發慘白的臉色,知道這或許殘忍,卻不可避免,她的心思藏的太深,像隻小烏龜,遇事隻知道往殼裏躲,手段不狠一些她絕不出來。


    握著她的手轉而按在了她的胸口,他抵著她的額頭,感受著那柔軟的跳動,忽而似笑非笑,“妹妹的心,也跳得很快。”


    雲黛半邊身子都僵硬,心底像一團亂麻,強烈的羞恥感一波一波湧上來,流遍她的四肢百骸。


    謝伯縉見她那雙明亮的黑眸裏漸漸漫起水氣,心頭一軟,溫熱的手指摩挲著她的臉頰,歎道,“誠實些,你心裏也是有我的。”


    聞言,她眼睫一顫,淚水就順著頰邊滾落了下來。


    像是被當眾扒光衣裳,又像是做賊被示眾,那份不想承認的隱秘心思被他看得透徹,被他直接點明——


    是,那夜的她並不是全無意識,她知道她抱著的人是謝伯縉,是她的大哥哥。


    她也不清楚那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她信任他,依賴他,想要靠近他,甚至有一瞬慶幸,是他尋到了她。


    或許正如他說的,她心裏是有他的。


    她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原本的兄妹情就變得不那麽純粹,她時不時想起他,惦念著他,見著他會格外歡喜,見他與她冷淡,她失落且傷懷——同樣是哥哥,這種情緒隻對他有過,旁人都沒有。


    隻是她自欺欺人,試圖將一切罪責都推到那合歡藥上,試圖維持著她道德完美、品行高潔的妹妹形象。


    哪戶好人家的姑娘會惦記著自家兄長呢?祖母和夫人對她的教誨、聖賢書上的規矩道理,從來沒有這樣的。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雲黛語氣幽戚,淚如雨下,沿著白皙的臉頰滾落在下巴尖,晶瑩剔透。


    “別哭了,這也沒什麽。”


    謝伯縉見她逐漸崩潰,伸手攬過她的肩,將她抱在了懷中,有一下沒一下拍著她的背哄道,“你我皆非聖人,何必要將自己架得高高的。你不必自責,我與你是一樣的……”


    “不一樣……我們不一樣的……”雲黛在他懷中放聲大哭,手指緊緊揪著他的衣襟,恨他咄咄逼人,更恨自己的不知廉恥。


    待哭到累了,她揚起臉,淚眼婆娑看向他,帶著幾分歇斯底裏的意味,“且不說這世道的標準,對男子總是更寬容,對女子更苛刻。就說我與你的身份,你有退路,你始終都有退路……可我呢,我不行,我沒有父母,沒有親兄弟,沒有家族,我如今的一切都是國公府給的,我仰仗著國公府,受著國公府的恩惠,我依附著國公府才有如今的好日子……若是做出此等勾搭兄長忘恩負義之事,國公爺和夫人會如何看我?外人會如何看我?我又怎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嬌軟美人和她的三個哥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舟遙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舟遙遙並收藏嬌軟美人和她的三個哥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