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清不知道,她也不敢去試。


    她隻能來找這個入峰之後再未見過的師姐。她知曉,縱然虞芝瞧著麵冷,但她卻是在雙生藤中、在她與弟弟之中選擇了自己的那個人,是讓她感受到此生中唯一一次比弟弟更加重要的人。


    被這般灼熱的視線注視著,虞芝垂下眼睫,取出被女孩攥在手心的絲帕,輕輕擦淨她的麵頰:“段清,一朝歸大道,日月照前程。至於這些汙穢的人與情,隻是你往後漫漫仙路之上的一段過去,甚至連記憶都會消散在無盡的長生之中。今日已是塵土互歸,何須在意他們。”


    她音調平靜,不像是在哄人,更像是談論著別人的事。段清卻聽得悲痛,握住了眼前的手,將之貼在麵上,嚎啕大哭起來。


    虞芝靜靜地等她平複,任由手心沾滿了淚水,感受著對方的顫抖,由著那方絲帕無聲無息地掉落地麵。


    不知過了多久,段清悶悶的聲音從她的掌中響起:“師姐,我不想要這些無用的感情了,我想無情。”


    虞芝伸出另一隻手,拍了拍她單薄的後背,瘦骨嶙峋,她甚至不敢用力。


    “那就修無情道好了。”


    “謝師兄不同意。”段清抱怨道。


    “你就說我同意了。”


    “師姐。”


    “嗯?”


    “你修的是什麽道?”


    “我的道……”她的手被段清放下來,女孩一雙明亮的眼如同被雨水衝刷過一般,純淨清澈,等著她的後半句話。


    虞芝朝她笑了笑。不像往日那般輕浮的、蔑視的,或是刻意的,而是如雨過天晴的日光一般,輕輕淺淺,連銳利的眉眼都柔和了幾分,看得段清的心都向上抬起,眼睛一眨不眨,生怕下一瞬這抹笑容便會消失。


    “我的道——是我自己。我想有情時便有情,我想無情時便無情。我等修道,當尋之、立之,而非求之、拜之。大道三千,當有我這一種道。”


    說著,虞芝反手扣住段清的手腕,骨瘦如柴,她幾乎能碰到皮肉包裹下的骨頭。


    一道靈力閃過,虞芝手心中憑空多出了隻由八道細銀環相互纏繞而成的銀質手釧,上方編進三枚紅色圓珠,潤澤瑩亮,見之便覺不俗。


    段清即便未見過什麽寶物,也能猜到這手釧不俗。


    但虞芝卻沒有介紹的打算。她將之戴在段清手腕上,以靈力將它的大小調整得服帖。銀環在女孩的手上相碰,發出細微卻清晰的響聲。


    她緩緩道:“就像這手釧,今日你手腕細瘦,便需要個窄的。來日你長大了,當由它跟著你變。死物罷了,豈有削足適履的道理?段清,何必拘於所謂的‘道’,吾為吾道,自己該是自己的道。”


    第11章 我隻是想想,都夜不能寐……


    轉眼段清已來絳霄峰月餘,謝朝兮也果真將那辟穀丹煉了出來,拿給她服用,不至於讓段清成為太清宗史上第一個被餓死的弟子。


    段清最終還是領了那本名為《斬塵緣》的無情道法。她尚是凡人之軀,夜裏還需歇息,卻也是每日天不亮就起來默念心法,試著引氣入體。


    縱使虞芝不主動去關心她的修煉進展,也難免會從謝朝兮口中聽到。


    想著這兩人來了絳霄峰之後便一直待在峰裏,宗門也沒怎麽走過,虞芝幹脆將兩人叫在一起,領著他們去宗門別處看看,總不至於連太清宗有哪些地方都不清楚,顯得她有多苛待這兩人一般。


    粗略經過其餘四座主峰,虞芝在一片湖泊之前停下。


    這湖麵水波微漾,邊緣處鋪著大片荷葉,碧綠的葉片浸在透明的水色之中,更顯欲滴。


    虞芝踩上一葉無人的扁舟,示意他們上來:“這雲湖難得沒人,我帶你們去湖心看看。”


    木舟不大,三人坐在上麵立刻擁擠起來。虞芝與二人對坐,以靈力操控著木舟的方向,欣賞起身邊景色。


    “師姐今日興致甚好。”謝朝兮注意到虞芝眼底的笑意,開口道。


    “這般明顯?”虞芝此刻的確心情不錯,不然也不會主動帶著兩人出來,“過幾日便是雲河試煉,我隻是想想,都夜不能寐呢。”


    尋了這麽久的雲根之水終於要到手了,她哪裏還能沉下心來,隻恨不得試煉即刻開始,讓她將東西拿到手。


    她伸出食指,輕點水麵,層層漣漪自她指尖朝著四周暈開,蔓延出一道道痕跡。


    偶有被她撥起的水珠落在謝朝兮放置在身側的手背之上,冰冰涼涼,讓他因在這窄小木舟中與人獨處的躁動之感稍稍褪去。


    感受到指尖傳來的些許刺痛,虞芝狀似不經意般地掃了謝朝兮一眼,見他毫無異狀之後,輕聲說道:“這是雲湖,與雲河相連。”


    沾著湖水的食指遙遙指向不遠處,是無際的蒼穹:“雲河自天際來,淌成涓流,聚於此湖。湖水中靈氣縱然不及雲河內,但對於你如今修煉益處不小。平日裏你若是無事,可自行來此湖試試。”


    後半句話她隻看向段清,是對仍未引氣入體的她說的。


    “多謝師姐。”段清一張沒什麽表情的臉上流露出幾分感激,“師姐,雲河試煉,我能去嗎?”


    雲河試煉是十年一度的盛事,宗門內早已議論紛紛。隻是因為她成日都在絳霄峰內待著,這才了解不多,但從隻言片語之中,她也知曉這是個極大的機遇。


    這些日子,她對虞芝多少有了些了解,知曉這師姐對她稱得上是極好了。聽謝師兄說,像是她這樣初入門的弟子,不論去了哪座主峰,都是會受欺負的,有的甚至還得給那些師兄師姐們幹活。


    可她來了絳霄峰後,不說師姐送她的手釧,就連師兄也待她不差,又給她煉丹,又教她修煉,從未為難過她。比起旁的人來,比起她曾經過的日子起來,都好了不知道多少。


    抱著對虞芝的好感,與那份發自內心的親昵,她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眼裏盛滿期待,等待著一個答複。


    可虞芝卻輕搖食指:“不行哦。”


    連謝朝兮也不得不承認,虞芝對段清確實要多幾分耐心,她這會竟還破天荒地朝她解釋:“雲河試煉一人隻允許進去一次。隻有第一回 ,肉身才能得到淬煉;再進第二回、第三回,便無甚功效了。你如今還未引氣入體,體內毫無靈氣,雲河水衝刷你的軀體之時,你沒有靈氣護體,便無法淬體了。”


    見段清眼尾耷拉著,顯然是有些難受,虞芝安慰道:“這試煉十年一次,過十年我們段清也才二十來歲,何必著急?”


    難得哄一次孩子,她還不知道效果如何,就被一個陰魂不散的聲音打斷了。


    “虞師妹,許久不見,師兄還當你是不敢參加過幾日的試煉,一個人躲在哪抹眼淚呢。”尹珝飛身掠過水麵,朝著虞芝而來,立在一片蓮葉上。


    光潔的白衫穿在他身上,廣袖被清風吹得微動,與腳下翠綠的顏色交相輝映,襯得他那偏女氣的容色莫名沉澱了幾分下來,多了絲穩重之感。


    但虞芝知曉這不過是幻覺。她怏怏起身,並不答話。手中繞雪絲自指尖飛過,快到看不見的銀光映在水麵上,令這湖水又亮了些許。


    尹珝腳下碩大的蓮葉立刻變得四分五裂,碎成一片片的,跟著水勢的起伏散開。隨之而起的湖水盡數灑向尹珝周身,被他匆忙用靈力作盾,將之擋住。


    他能站在水麵之上,靠的自然不是這片蓮葉,而是腳底的靈力。這葉片存在與否都不會讓他落水,但實在是令他感到麵上無光。


    “虞芝!”他音量抬高,喊出虞芝的名姓。


    “尹師兄,你若是這般清閑,不如去教教新入峰中的師弟,何必來此處尋不快?”虞芝難得的好心情被他弄壞,一張臉失了笑意,眸光陰冷地看著他。


    尹珝氣得直衝上來,停在木舟邊緣,與虞芝靠得極近,似是連如火的怒氣都能現與眼前,將這破破爛爛的小木船點燃。


    謝朝兮早已見過他脾氣。注意到尹珝的神色,他默不作聲地走到二人之間,以自己做牆,將他們隔開。


    被尹珝靠近的那一刹那,虞芝的手已經觸上了腕間垂落的絲帶,等一個破綻就要朝對方發難。可此時謝朝兮擋在麵前……


    她右手緊了緊,繼而放鬆下來,連繞雪絲都收了回來。


    幾滴雨水落到她的臉上。


    臉頰上先是冰涼的觸感,繼而是灼熱的刺痛。虞芝眉頭輕蹙,抬眸望天,接著手指飛速結印,以靈力將段清裸露在外的肌膚護住。


    “師姐,宗門竟也會下雨?”段清驚訝,她以為修士掌管陰晴圓缺,怎還會有說下就下的雨水?


    “蠢。”尹珝在虞芝那兒受了氣,這會衝著孩子撒起來,“這是雲河開了,濺落下來的水珠。”


    在絳霄峰被養了一陣子,段清的性子不似之前那般沉默。直接朝尹珝翻了個白眼,接著望向虞芝,全當沒聽過他的話。


    虞芝被她眼巴巴望著,本不想搭話的嘴還是解釋道:“雲河與天界相連,十年一開。雖被稱為‘河’,但實則如瀑布一般,撞破天門而入,便會有水珠濺出。”


    她與段清一問一答,像是什麽關係親密的師姐妹。


    被晾在一邊的尹珝臉色卻沉得嚇人。虞芝這般對待他就罷了,總歸也是同門師兄妹,可今日竟連個凡人都這般不尊重他。


    他的掌心兀然升起一團火來。這簇火苗不大,外焰隨著風變換著形狀,焰心發著藍光,熊熊燃燒,溫度已經傳到了離他最近的謝朝兮身上。


    “虞師妹,試煉之時,你我不妨比比,看誰能在那雲河裏熬得久,如何?”


    虞芝不置可否:“若是你輸了呢?”


    “師妹想如何便如何。可我若是贏了,師妹便為我打開絳霄峰的禁製。”尹珝信心滿滿,認定自己能遠超虞芝。


    自從登雲會後,絳霄峰不知被虞芝多加了什麽陣法,他現在竟闖不進去了。今日還是有弟子來告知他虞芝出峰,他才能趕來此處,逮住這三人。


    虞芝聽到他這要求,挽了挽垂在胸前的發絲,輕慢地點點頭:“好啊。師兄若輸了,往後便每日來為我這謝師弟的煉丹爐點個火吧。”


    尹珝手中的火倏地熄滅。他鐵青著臉,質問道:“我這可是四象羿火,你讓我去點煉丹爐?”


    “師兄可是怕了?”虞芝將手放在他平攤開的手掌之上,火焰的滾燙溫度還未散去,被她沾過水的冰涼指尖觸碰,尹珝仿佛受驚的鹿一般收回手。


    他神色亂了一瞬,脫口而出:“我怕什麽?你等著敞開陣門迎我入峰吧!”


    說完這話,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太大,隻好添補道:“這雲湖水豈能胡亂碰修士,你管好自己的手!”


    虞芝卻一腳踩在木舟一側。本就不穩的輕舟驟然前傾,平靜的湖麵瞬時炸開,鋪天的水簾出現在她與尹珝之間,霧蒙蒙的,一時讓彼此看不清麵容。


    尹珝神色大變。一切都猝不及防,他隻來得及護住自己的周身,但身後的發卻被濺濕。


    慌亂之中,此時的模樣有些狼狽,他猛地看向對麵渾身濕透的虞芝,咒罵道:“你瘋了!“


    雲湖水自雲河而來,後者有淬體之效,伴隨錐心碎骨之痛。然這湖水效用近乎於無,可若是碰到,帶給修士皮肉之上的疼痛之感卻絲毫不少。


    是以平日裏甚少有宗門弟子來這兒晃蕩,免得平白糟了一場罪。


    這般大量的湖水潑灑在虞芝身上,疼痛不知到了何種地步。尹珝看著她那張似乎不知曉痛苦為何物的臉,心中的怒氣更盛,卻不知是在憎恨她方才這般對待自己,還是憎恨她這般不懂自憐。


    “師兄,雨過天晴,連痕跡都不會留下。何必如此畏懼?“虞芝不關心他是何想法,手指捏了個訣,濕衣轉瞬便變得幹爽。但她並未顧及全自己的發,以至於仍有幾縷貼在麵上,配著她豔紅的唇,像是藏在湖中修煉多年的女妖一般,勾魂攝魄。


    皮膚上灼燒般的感覺並未消去,水珠沿著她的肌膚線條流下,刺痛感漸起,外人看來卻仍是那副白皙柔嫩的模樣。


    無視掉一切不適之感,虞芝亦毫不在意自己此刻的模樣有多動人。她隻是輕蔑地勾了勾唇角,歎息般地說道:“這般怕疼,師兄如何在試煉之中熬過來啊……”


    第12章 不過相互利用,何必惺惺……


    因著與尹珝的賭注,段清一臉憂心,止不住地問虞芝如何是好。在她眼裏,師姐雖然厲害,但傳聞尹珝乃是太清宗這輩弟子之中最為優秀的,甚至修為也比師姐高出一截,已是築基期大圓滿。師姐如何才能勝過他?


    被她擔憂著的虞芝不勝其煩,幹脆把小姑娘交給謝朝兮,自己先走一步。


    謝朝兮望著她遠去的身影頓住腳步,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對段清說起雲河試煉之事。


    “雲河河水內含靈氣豐蘊,在衝刷肉身之時會順著皮肉間隙滲入經脈,流至氣海,複又將修士軀體內雜質帶出。如此洗筋伐髓,有助弟子淬體。”說到這裏,他想起段清方才卻被虞芝拒絕的事,“你如今氣海未成,師姐是為你考量才不允你去。”


    段清點點頭,示意她知曉了。這些東西她現下無心關心,她催促道:“那師姐能贏嗎?”


    謝朝兮並不敢輕下結論,隻是說道:“太清宗史上,幾乎每位弟子都進過雲河,但因著淬體的過程太過痛苦,大多隻能扛過三日。若是有能在瀑布正下方待過七日之人,便已算是奇才了。據記載,在雲河之中待過最久的那名弟子如今已然飛升成仙,首尾也不過待了一月。師姐究竟能熬多久,我亦不知曉。”


    湖麵之上虞芝與尹珝的對話他聽不大明白,似是指那湖水有何奇異之處,不知是否與雲河有關。然他伸手去觸之時並未有何不適之感。


    這樣的未知讓他感到陣陣焦慮。


    他眼前忽然晃過虞芝那身細白的肌膚,瑩瑩如玉,就好像隻是稍稍用力擦過她的手背,就會留下一道道紅痕。這樣柔弱的身軀,如何扛得住雲河那樣的剝膚之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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