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願將這身受重傷之人扔下,又不放心虞芝與段清離開,一時之間進退兩難。


    那男子似是看出什麽,擔心自己會被拋下,連忙出聲道:“恩公,我那仇家興許馬上便要追上來,求恩公帶我同行!”


    他看出來虞芝才是這三人之中能做主的那個,懇求的眼神望向虞芝。


    但容色穠麗的女子卻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眸中如同盛著冰,透著寒意,立刻便讓他僵在原地,心頭巨跳,匆忙撇開了目光。


    “嗬。”虞芝輕笑一聲,音調變得婉轉而危險,“這位道友,要麽呢,你現在就滾;要麽呢,就連人帶玉一起給我留下!”


    她臉上的笑意愈來愈深,語氣卻越來越冷,仿佛下一秒便要取人性命一般。


    那男人顯然被她駭住,手心的白弋令被攥得更緊,對死亡的預感包裹住他的腦海,身體顫抖著就要推開謝朝兮,想要離開此地。


    但謝朝兮按住了他,又是同情又是不忍,對虞芝道:“師姐,於我們而言,隻是舉手之勞罷了。為何……”


    他的話音未落,便見虞芝偏頭看他,雙手輕揚,像隻是輕輕揮了揮衣袖,動作如同拂開眼前的灰塵一般柔和。可那指尖乍現的銀色光亮鋒利而迅疾,仿佛一陣風從他的耳邊而過,有溫熱的液體濺在他的麵上。


    她臉上的表情謝朝兮萬分熟悉,是與登雲會之時如出一轍的、天真到殘忍的表情。謝朝兮忽然意識到什麽,他猛地轉過目光,看向倚靠在自己身上的修士。


    男人右手捂著頸,雙眼瞪大,幾乎要凸出來。按壓不住的鮮血自他指縫之中流出,一滴一滴往下落,砸在地上,逐漸洇成一個鮮紅的小坑。


    難以置信的表情出現在他的麵上,繼而浮現的是意識到自己即將死去的懼意,與對眼前女子猛烈的恨意。


    他張開口,似是要說些什麽,但因為整個喉嚨都被割破,氣管暴露在空氣之中,他隻能發出“嗬嗬”的聲音。


    頸部的傷口極細極深,即便他後來以雙手捂住脖頸,體內的靈力俱往頸間流去,也無法阻止生命的消逝。失了控製的靈力開始在自己主人的身邊環繞,而它的主人卻隻能瞪著雙眼,微張著嘴,直直向後倒去。


    謝朝兮被這一變故驚得怔在原地,直到這時才伸手借助男人倒下的身軀。過沉的軀體使得接觸之際發出“砰”的一聲,他被壓得半跪在地上,震起一波又一波的浮塵。


    “師姐,你殺了他。”手中的人已經沒了呼吸,他的動作稍顯滯澀,抬頭看向虞芝,音調悲涼,質問道,“為什麽?”


    虞芝卻並不被他激動的情緒所影響,她隻是聳聳肩,一雙眸子單純無辜,隻剩那顆眼角紅痣留下些許嫵媚之感。


    她的語氣平淡,甚至像是無法理解謝朝兮的痛苦一般,輕鬆道:“想殺就殺咯。”


    “哈。”看到謝朝兮臉上露出他從沒有過的表情,虞芝的臉上綻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我給過他機會了。他想走的。是你——留住他了,不是嗎?”


    是你——害死他的。


    她的眼睛這樣說道。


    虞芝的目光一動不動地落在跪坐於地麵上的少年身上,欣賞著他的崩潰與痛苦。


    他是這樣的善惡分明、一塵不染。


    可見到了這樣殘忍的殺戮,他又會如何?


    這樣幹淨而澄澈的眸子,這樣悲憫而純白的靈魂,若是染上了瘋狂、陰狠、偏執,又會是什麽樣的?


    會變得……汙濁不堪麽?


    一片血汙之中,虞芝的聲音響起,她問道:“師弟,這便是我坦蕩的前路。還要跟著我走麽?”


    第27章 就要碰上眼前人的唇瓣………


    “師姐。”謝朝兮的眸光終趨於平靜, 他仰視著虞芝,有風將女子垂落的長發卷起,落到他的麵上, “你知道,這不該是正確的路。”


    “師弟。對與錯, 不是你說了, 便能算數的。”虞芝恍若是在哄年幼而迷茫的孩童, 聽了一句,便要回上一句,好讓他知曉什麽才是這世間的道理。


    耳邊傳來細碎的動靜, 她一甩右手,指尖的繞雪絲飛了出去,極遠地纏上一個男子,勾住他的脖頸,將人拉到了眼前。


    那男子雙手緊緊握住頸上的鋒利銀絲,即便掌心已然被割得鮮血淋漓也不肯放開,生怕自己一個鬆手,便會落得地上這人一樣的下場。


    “說說吧。”虞芝沒了耐心。


    男人神色緊張:“道友高抬貴手,我隻是路過, 什麽也沒看到啊!”


    聽他這般說,虞芝輕歎一口氣, 似笑非笑地看向他:“非得這樣才肯說麽?”


    靈力自指尖流出,將繞雪絲收得更緊了些。


    “不不不!”那男人感到收縮的力道, 麵色霎白, “我都說!別殺我!!!”


    他說完,想等著虞芝將他放開,但意識到虞芝並沒這個打算後, 隻好一五一十地將一切都吐露:“我叫羅正,和張鬆是偶然結識的——就是道友你、你方才殺的這個,我們都是散修,沒有宗門當靠山。聽說白弋秘境快開了,我們就商量著搞兩塊白弋令。”


    說到這裏,他偷偷看了眼虞芝的神色,見她麵無表情,他的牙齒都有些顫抖:“我們……我們看三位道友不俗,又沒有宗門長老帶著同行,想必是拿到了白弋令的散修。這便……這便……”


    “這便想著殺人越貨,奪了我們的白弋令去秘境尋寶。”虞芝接過他的話,說出他們的打算,接著自誇道,“看來我先前的路子倒也沒走錯。”


    果然有人帶著白弋令送上門來了。


    羅正不知道她在想什麽,聽了虞芝口中的“殺人越貨”,想要搖頭,卻又怕圈在頸上的銀絲將自己割傷,隻能不斷討饒:“不敢啊!”


    但緊接著,皮肉綻開的痛感讓他改口:“是,都是張鬆的主意!他說道友一個金丹期,帶著個築基期和辟穀的,隻消略施小計,便能將白弋令拿到手。”


    他沒敢說的是,張鬆還對虞芝的容貌大肆點評了一番,甚至說這美人的金丹期定然是靠丹藥堆上去的,不足為懼。


    他們兩個半步金丹,加上麵對的還是幾個稚氣未脫的孩子,裝成被人追殺的可憐人,定然能將他們騙住。


    到時裏應外合,還愁白弋令不能到手?


    想到這裏,羅正心中不斷咒罵張鬆,恨不得他能活過來給自己再殺一次,竟然讓自己置於如此險境!


    這娘們萬分不好相與,這銀絲更是邪門,自己體內的靈力竟然都被壓得提不上來,真是看走眼了!


    能拿到白弋令的,哪個是簡單貨色!


    心中如此想著,他的臉上還是一副懼怕之色,求虞芝放過他。


    虞芝朝著他緩步走過去,彎下腰,從張鬆的屍身上將那枚染血的白弋令拎起來。


    微藍泛光的玉牌此時染上了罪孽的紅色,那原本刻製著陣法紋路的凹槽更是被填平,覆上一層淺淡的紫。


    “這白弋令也是你們用這法子拿到手的?”虞芝勾著玉牌上的掛繩,將它拿到羅正眼前輕晃。


    羅正剛想否認,就對上虞芝那雙分明含笑,卻令人汗毛直立的眸子:“是……可這都是張鬆的主意啊!饒了我吧!”


    虞芝卻不再看他,而是轉向仍扶著張鬆屍身的謝朝兮,握住他的手將他從地上拉起來,將指尖纏繞著的銀絲遞到他的手上,語氣緩慢地哄道:“師弟,你瞧,他們不是什麽好人。”


    僵硬的手指被那隻溫熱而柔軟的手包裹住,謝朝兮有些滯澀地看向虞芝,眼底隱隱有了幾分懇求,希望她不要說出之後的話。


    可虞芝卻對他的目光視而不見,帶著他的手將繞雪絲握緊:“他們如此狠毒,師弟,你還是下不了手麽?”


    隻要雙手稍稍用力,眼前的人就會如方才的張鬆一般被瞬間撕裂,噴灑出鹹腥的鮮血。


    掌心是冰冷而鋒利的銀絲,手背是溫暖而細膩的觸感。聽著耳邊男人的呼救聲,謝朝兮慢慢搖頭:“不,師姐!無需至此,不應如此啊!”


    回應他的是虞芝無奈的笑聲:“師弟,怎還是這般良善。”


    旋即,他感到手腕被人拉住,手心的繞雪絲被倏地繃緊——是虞芝動手了。


    站在一邊的男人身軀瞬時僵住,雙膝直直朝著地麵砸去,麵容朝下,撲倒在了謝朝兮的眼前。


    一切都是這般突然。


    說來奇怪,方才看到張鬆死在自己身邊的時候,他的心中充斥著震驚、不解、痛苦,甚至有些懊悔。


    可此時,見到羅正的生命從頸間流逝,他連去捂住對方頸間的傷口的衝動都沒有,反而有了一種平靜之感,似是在說,果然如此。


    她就是這樣的人。


    性命、修為,這一切,在她眼裏,好像都是身上掉下的一根頭發一般,無需在意。


    甚至……謝朝兮的臉上失去了表情,他看向虞芝,見到她滿是愉悅的麵容,心中隱隱生起了絲絲悲涼。


    甚至,哪怕掉根頭發,她興許還會皺眉。


    而殺了個人,卻還要嫌棄手髒。


    清霜城的天仿佛從未亮過,而他亦被這陰翳的日空籠罩住,窺不見一絲光亮。


    那一日,他也是這般趴倒在地麵上,是眼前的這個女子將自己救了起來。那時的他上太清山不久,隻以為自己果真見到了仙人。


    可哪有一位仙人,是這般心狠的呢?


    他想起自己尚未入宗門之時,為了給人治病,他常常去山間采藥。書中常說,色彩豐豔的綠植花木大多帶著毒氣,需得小心謹慎,不可輕易入藥。


    但從未有人說過,原來如花似月的貌美之人,也同樣——淬著毒。


    他的神色頹敗,明顯得一眼便能瞧出來,可虞芝隻是靜靜看著他,似是在等他回過神來。


    “師兄,是這人先要搶我們的白弋令的。”段清意識到兩人之間不對,出言緩和。


    “是。”謝朝兮點頭,自肩頭滑落的黑發遮住了他的麵容,“可製服他並非難事。”


    他的身軀繃緊,連脊背起伏的弧度都能看得清晰分明,如一柄直立於地的劍,劍身顫抖,內裏嗡鳴,卻仍然不肯破碎。


    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虞芝,謝朝兮喉間滾動,似是有話要說。可不過一會,他又像泄了氣般,放下了心中苦苦背負著的執念:“是了。師姐,我一直都知道的,你天性如此。”


    虞芝被他這般說,絲毫不見怒意。繞雪絲於眼前錯落,手中那塊染血的白弋令立刻粉碎,一個令外邊無數散修爭搶的名額就這麽在她手中消去,等到數十年後才會再次出現。


    “師弟,天性是什麽?當我們睜開眼,見到第一個人;當我們張開手,觸到第一縷風;當我們開始變化的時候,就再沒有天性了。”


    虞芝湊近他,將那張臉上被濺落的血點拭去,輕輕將唇貼在他如玉似的麵容之上,一觸即分,如同掠過水麵的蜻蜓。


    她附在他耳邊說道:“擾人的東西都處理好了,是時候出發了。阿清可都等急了呢。”


    段清心向著師姐,對這兩人本就無絲毫同情,加上她修的無情道,如今也隻是在虞芝與謝朝兮麵前還有些孩子般的稚氣,對待這樣的陌生路人,幾乎無法在她心上掀起一絲波瀾。


    聽虞芝這般說,她趕緊伸手去拉謝朝兮:“是啊,師兄,我們快走吧,這清霜城天陰沉沉的,阿清不想在這兒待了。”


    謝朝兮順著她的力道往前走,聞言抬眸望了眼天。


    愁雲慘霧,似是日光已然走到盡頭,再也不會亮了。


    -


    雖然說是要帶段清去萬劍宗,但考慮到如今正值秘境開啟前夕,怕是各大宗門的弟子都聚集在萬劍宗裏,若是去了,免不了要見到太清宗弟子,節外生枝,好生麻煩。


    是以到了寒光城後,虞芝還是帶著兩人先尋了處客棧住下,又用符籙傳信,將人叫了出來。


    裴景一身雪白衣衫,手中握著柄長劍。劍鞘樸實無華,通體漆黑,隻有劍柄處吊著一串紅色劍穗,為他周身填了些色澤。


    他的眉目清冷,整個人與這北洲的寒氣如出一轍,似是雪山頂上常年未化的積雪,見之便心間泛涼。


    這樣的人,走到哪裏都會吸去所有人的目光。走進客棧,他將落在身上的視線忽略,抬頭向著樓上看去。


    虞芝半趴在斜斜的欄杆之上,笑著朝他揚手:“裴景,這兒。”


    裴景緊了緊手上的劍,抬步朝著聲音走去。


    進了房中,虞芝領他坐下。一張八仙桌上,她與裴景對坐,段清與謝朝兮分別坐在左右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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