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幫她一回、兩回,卻不能幫她一輩子。


    “師姐,你不要不理師兄。”段清附在虞芝耳邊,小聲說道。


    師兄對師姐有多在意,就連她,也是一眼便能看出來。


    方才師姐說要獨自離開,師兄的神情……就好像是要哭出來。


    連她都看得有些不忍。


    虞芝輕聲笑了笑,卻沒回應這話,穿過段清,對曼奴說道:“帶著阿清歇歇吧,她靈力隱有波動,許是要突破了。”


    聽了這話,曼奴果然緊張起來,三兩下便勸得段清隨她回去。


    後者一步三回頭,身形緩緩消失在這園林之中。


    鬧劇終於落幕,周圍的修士們早已不見蹤影,就連原本站在一旁的侍女、護衛都被曼奴揮手喊下,隻餘虞芝與謝朝兮兩人。


    虞芝抬腿就要離開,手腕卻被人抓住。


    她頭也不回,腕上的繞雪絲在靈力的控製下纏上對方的手,繼而拉扯出一道血痕。


    她並未留手,應當是見骨傷痕,那隻手的力度卻絲毫未弱,仍如鐵一般緊錮住她。


    “還想做什麽?”虞芝有些不耐,到底沒狠下心將他整隻手砍斷,看著那已然流到自己掌心的鮮血問道。


    那張俊秀的臉上滿是不解,眸中惶然無措,眼底是強烈的恐懼。


    “為什麽?”


    他的語氣愈發急切:“是我做錯了什麽?”


    “沒有啊。”


    他問的沒頭沒尾,可要問的話已然明白寫在兩人心裏。


    虞芝並不裝傻,而是雲淡風輕道,“你聽不懂麽?我不願帶著你了。”


    “可你之前不是這麽說的。”他像個執拗的孩童,不斷追問著自己想要的答案,“你從來,不是這麽說的。”


    “是啊。”虞芝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可我也說了,那些都是假話。”


    “這句也是假的麽?”謝朝兮已然感到鋪天蓋地的浪潮迎麵打來,鹹腥的海水刺入他的眼眶,卻仍懷有一絲幻想,不死心地問道。


    虞芝一點點抽出自己的手,沒有半點憐憫,親手將對方的奢望打碎:“這句是真的。”


    她已經說得如此不留情麵,謝朝兮的手垂落,似是萬念俱灰。


    隻是在虞芝踏出第一步的時候,他忽然捏住了對方的袖擺。


    他沒有用力,虞芝也並未為他停留。


    他整個人如一片隨風擺動的落葉,借著那袖擺傾身向前,跪倒在了地上。


    “別走。”


    “不要走。”


    “求你。”


    袖擺險些被他扯下,虞芝不打算與他耽擱功夫,正欲將這片衣料割去,餘光卻瞟見他頸間泛著光的東西。


    她定睛看了看,是當初她在街邊攤子上買的那枚皓石指環,竟還在他頸上戴著。


    頭頂俱是陰雲,一絲日光都未傾瀉,這皓石卻仍閃著自身的光,亮得晃人眼。


    虞芝的手撫上謝朝兮的臉頰,指腹沿著他的下頷而過,溫熱與冰涼觸碰,她的指尖已然勾住他頸上的那根繞雪絲,食指也順勢穿進指環之中。


    謝朝兮見她動作,以為是這墜子打動了她,不由得向前又傾了些,讓她能更輕易地摸到這指環。


    可後頸驟然傳來一陣刺痛,耳邊是石頭在地上滾動碰撞的聲響。謝朝兮這才反應過來,是她將那墜子扯了下來。


    頸上的繞雪絲早已認他為主,即便虞芝是它從前的主人,此時也再認不得。方才那樣用力的拉扯,連謝朝兮的後頸都被勒出一道紅痕,她的手指更是受了傷,指節被割破,淌出的鮮血就這麽滴落在謝朝兮的胸襟之上,被柔軟的布料吸了個盡。


    謝朝兮慌亂了一瞬,鬆開她的袖口,捧住虞芝的手:“芝芝,疼嗎?”


    嫩白手指上的血痕觸目驚心,他想也沒想,直接將之含進口中,鐵鏽味在唇齒間劃開,衝淡了心間的苦澀。


    沒料到他是這個反應,虞芝正要收起的手頓了頓,任他捧著。


    她微彎下腰,語氣呢喃,似是情人之間的低語:“謝朝兮,你就有這麽喜歡我?”


    答案實在太過明顯,她甚至不需要對方回答。


    虞芝微揚下顎,示意他看看身邊那具已然冷了的屍體,言辭間像是有幾分懷念:“你以前,可不會殺人呢。”


    她抽出手,上麵那道傷痕已經不再淌血。


    她的神情太冷,是沒有半點眷戀的模樣。


    謝朝兮覺得自己的心仿佛都被她捏在手中,上一刻被緊緊捏住,下一瞬又將被擲在地上。他恐懼不已,隻得不斷喚她的名字:“芝芝……芝芝……”


    偌大的園林中,料峭春風吹起兩人的發絲,但他們一站一跪,縱使狂風急驟,黑發始終無法交纏。


    有紅綢被風卷起,飛過兩人眼前,可沒有人在意。此時此刻,他們的眼裏隻有彼此。


    恍惚間,天色似是更暗了一些,令這一幕顯得有幾分悲涼。


    虞芝忽地想起,這人原是天道啊。


    一開始,她隻是想殺了他罷了。


    可世事無常,到了最後,她也隻是弄髒了他。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謝朝兮的眼睛。這雙眼睛蒙著層霧,早已不複初見時的那般幹淨澄澈,裏麵滿是傷痕。不論深淺,每一道,都是她親手劃上去的。


    “外門見到你時,我想,這雙眼睛可真好看,這身脊骨可真挺直,這人應當是永遠也不會求人的。”虞芝忽然開口,她的聲音虛無,似是穿透這雙眼,看到了過去,“隻是現在,謝朝兮,你太普通了。”


    沒有一點傲氣。


    沒有一點——身為天道的樣子。


    “謝朝兮,你還不明白嗎?過去種種,不過是我在逗你玩,討個樂子罷了。與你折騰這麽些日子,我早膩味了。從今往後,就當我從沒有救過你,你愛師兄弟間親和友愛就回太清宗,愛普渡眾生就去五蘊寺,總而言之——別再來煩我了。”


    虞芝轉過身,染血的粉色裙擺在空中劃過一個淩厲的弧度,聲音鋒利淬冰,將聽者的耳廓割開,刺進對方的柔軟血肉裏。


    謝朝兮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他的十指陷入柔軟的泥土之中,有花瓣凋落他的手背。


    他喚出虞芝的名姓:“虞芝,你有心嗎?”


    他語氣平淡,繼續道:“你說,你要做我心中唯一要緊的。可如今,你要將我體內這唯一跳動的血肉帶走。”


    說到這裏,他的音調有幾分顫抖:“若是你當真有心,你為何不知曉,剜心之苦,會有多痛?”


    謝朝兮跪在地上,頹敗著身軀。


    從初遇起,虞芝每回見他,哪怕再痛苦,再崩潰,他的脊骨也挺得筆直。隻是此刻,他像是被人抽出了撐住自己肉身的筋骨,顯出將傾之感。


    “我從未見過比你更美的人。”他聲音低啞,垂落的眼睫遮住瞳孔,看不清裏麵的神色,“我也從未聽過,比這更惡毒的話。”


    他的耳畔又傳來了瓔珞的輕響。


    他看見宗門之外,趴在地上抬不起頭的自己,在這樣的瓔珞聲中緩緩拾了氣力;他眼前又出現了那片淡紫色的荷花,石榴裙在頭頂搖曳,而他的手穿過烏黑的發,係緊了雪白肌膚上的碧色墜飾。


    周身兀然黯淡下來,他回到了那個密不透風的冰冷洞穴,有鮮紅的藤蔓在他的麵前擺動,有溫軟的花緩緩綻放;繼而雨聲綿綿,連傾盆大雨都在記憶之中軟了下來,隻餘交疊的衣衫、溫熱的呼喊。


    ——要跟我走嗎?


    ——師弟難道不喜歡?


    ——若有今朝,誰求來世?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他是我的道侶。


    似是幻覺,又如此真實。


    ——可我會變。


    ——我句句喊你的名字,難道就是我心中有你?


    ——可我也說了,那些都是假話。


    過往的記憶開始撕扯他的肉.體,甚至於將魂魄都折騰得七零八落,他從裏麵撿起了喜怒與擔憂,恐懼與沉醉。


    他想起尚未走上太清宗之時,曾救過一個失足落水的孩童。


    那孩子撲騰著四肢,無論如何也觸不到岸,甚至連呼救的叫喊都被湧進口鼻的水花撲滅。救人之際,他沒有一點遲疑,卻在好不容易將那孩子抱在懷裏之時,被對方胡亂揮舞的四肢打得下沉,嗆了好幾口水。


    縱然之後他將孩子平安救下,那溺水的感覺卻始終留在他的身體裏,他的記憶中。


    謝朝兮的呼吸急促起來,他隻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那個落水的孩童,比那孩子更絕望的是,他不僅無法張口求救,甚至連四肢都僵硬如石,動彈不得。


    往他的生命之中注入光的那個人走了,甚至在臨走之前,她還要親手捂住那道缺口,告訴他。


    ——那是他自以為的光。


    她隻是閑來無事,把玩手裏的絲線,誰能知曉,那能頃刻間取人性命的銀質細線,會被看做一縷光。


    怪她麽?


    不怪她麽?


    謝朝兮想不明白,他甚至無法明白,他為虞芝做了這麽多,為何她仍將自己拋下。


    身邊除了屍體便是枯枝敗葉,分明是溫暖的春,卻如墜寒冬。


    濃鬱的血腥氣他都再嗅不出來,一雙眼睛幹澀生疼,四肢百骸起伏延綿著無休無止的痛,自胸口永不停歇。


    天色漸暗,皎白的一輪彎月出現在穹頂。


    兩端如鉤,狠狠插進夜幕之中,淌出粘稠的陰雲。


    一片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低啞的聲音響起,裏麵懷著無盡的冷鷙與深情。


    那聲音不斷重複著一個名字:“芝芝。”


    那雙被虞芝鍾愛的、善惡分明而一塵不染的眸子,那悲憫而純白的魂魄,終是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漆黑又汙濁的殺戮、苦痛、陰狠,與瘋狂。


    第60章 魔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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