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坐於地麵的雙腿緩緩立起,他站在虞芝身前,低頭看她。


    身量的差距令陰影將後者籠罩在其中,本就是黑夜,這樣一來,就連身側的微光也被擋住,陷入一片黑暗。


    他的唇似是貼在虞芝耳邊,聲音沿著耳廓,一字一句爬進她的心裏:“芝芝,我不會讓你走的。”


    言辭之中的威脅之意清晰可見,虞芝最是不喜被他人左右,聽聞此話,眼底的柔和頓時彌散無蹤,靈力隨之而起,點亮這一方天地。


    她一隻手被他禁錮著,另隻手卻尚有自由。


    靈力聚於指間,她手掌微動,那團白光便沒入謝朝兮的腰腹處,惹得他悶哼一聲,捏著虞芝的那雙手也更用力了幾分,在白皙的手背上留下泛著粉的指印。


    他身為魔修,被靈力入體,兩股力量交雜衝撞,自然疼痛難忍。身體收到傷害之時,他尚不需思索,便下意識有了反應。全身魔力都聚於她所攻擊的那處,幾乎瞬間便要將那團靈力抵擋,甚至反抗。


    但若真如此,定然會傷到她。謝朝兮生生將體內魔力化去,受了她一掌,惹來在經脈之中亂竄的靈力,刺得他渾身劇痛。


    他鬢角的發被冷汗浸得有些濕潤,虞芝自然知曉這是何等痛苦,但謝朝兮方才的舉動將她心中堪堪冒出的那點不忍悉數打散。


    這人是天道。


    她心中默念。


    她最想的,便是毀了這修真界的道。


    兩人本就不該同行,隻是那闖進腦海的聲音弄出了這一番陰錯陽差。


    她孑然一身上路,路的兩側原本荒蕪一片,焦土連綿。她目不斜視,翻山越嶺向前奔去。可半途卻遇上一隻蝴蝶,這蝴蝶撲著雙翅,上麵的紋路在日光下閃爍著奪目的光彩,好不美麗。可它與這條蕭疏的路格格不入,與她這樣晦暗陰冷的人更是不該相逢。


    她見不得這柔軟又耀眼的東西,她見不得這像是時刻嘲諷著她那些慘痛苦難過去的賞心悅目。於是她伸手將它抓來,困在身邊,折磨它,戲耍它,甚至想要殺了它。


    為了捕這蝴蝶,她大抵是繞了些遠路。可如今她不願再這麽玩下去,折騰這隻蝴蝶久了,她厭煩,甚至抗拒。她該去繼續自己未盡的道路。


    而這隻蝴蝶,若是沒死在泥濘的沼澤深處,便朝著湛藍潔淨的日空飛去。總之,都該是與她無關的。


    虞芝注視著他眼底的痛苦,忽地感到,仿佛自己折斷了他的雙翼。


    可他本就不該出現在此處。


    魔界,或是修真界,都不該是他應當在的地方。


    她掌心的靈力沿著相貼之處滲進謝朝兮的體內。虞芝的手停在氣海的位置之上,說道:“謝朝兮,你還沒發現麽?你我是不同的。”


    修士都有氣海,可他沒有。若是魔修的氣海被靈力如此衝擊,即便不跌落修為,也定然身受重傷,此刻連站都站不穩。而謝朝兮卻隻是經脈刺痛,尚能忍受。


    謝朝兮自然明白她在說什麽,方才那落在身上的金光亦令他對這世間之道有了別樣的感悟,似是冥冥之中有某種聯係,令他的體內擁有了如此的力量。


    但這不該是虞芝離開的理由。


    “芝芝,沒有什麽不同。”他額際的冷汗順著下頷線滑落,將他的麵容襯得有幾分堅毅與俊朗,“若當真有什麽不同,是我與你的心不同。”


    這顆心這樣愛你,而你,卻像是連心也沒有。


    虞芝聽出他的未盡之語,竟覺得有幾分好笑。


    何曾聽聞天道有心?荒謬之言,卻被他說得宛如剖心一般,如此虔誠。


    “謝朝兮,我們的路不一樣。”她想起早早對這人問過的話,又笑了起來,繼續道,“我不要你陪我走下去了。”


    謝朝兮看向她的目光仍然溫柔,似是聽不到她的冷漠與絕情一般,自顧自地道:“芝芝,是你先問我,是你先讓我隨你走的。”


    她對自己說過的第一句話,她將自己從那個沒有光彩的人世中喚醒的第一句話,他今生也無法忘卻。


    聽他這樣說,虞芝才恍然憶起,那時她甚至不知曉謝朝兮的名姓,這才問他要不要跟她走。若是她早些知曉,又如何會有之後的事?


    她看著謝朝兮的雙眼,瞧了又瞧,實在覺得好看得緊。若非是看上了這雙眼,她又如何會說出那句話?


    可現如今,她隻覺得那雙眸子裏頭滿是不該有的七情六欲,濁了那份幹淨,有些可惜。


    去意已決,她便不會被幾句話說軟了心腸:“謝朝兮,你以前說,這是歧途。鬆手吧。”


    她手腕在他掌心轉動,已不願在與他多說下去,繞雪絲纏上他的腕骨,就要動手。


    冰涼的銀絲貼在肌膚之上,謝朝兮的手卻沒縮一下,半點也不放開。


    “芝芝,這世間,本也沒有哪條路是我走不了的。你腳下的路,都是我的正道。”


    他話音未落,虞芝指間已然曲起,銀絲狠狠在他腕上落下,揚起潑天的血花。


    電光火石之間,謝朝兮的手鬆開,卻趁著虞芝以為他放棄,正欲轉身之時點上她的後頸,將軟下來的身軀抱在懷中。


    手上血流如注,一身黑衣的男子卻毫不在意。他蒼白冰涼的指間輕輕撫過那張緊閉雙眸的臉龐,言語之中飽含深情。


    “芝芝,我不許你走。”


    第75章 他不敢再去試了。


    是她的屋子, 卻又不是。


    腦海有些昏沉,四肢也變得無力。虞芝試圖抬手,揉一揉自己的額頭, 卻發現手腕被禁錮在床頭,動彈不得。


    她眉頭輕蹙, 試圖支起身子, 觀察四周, 卻隻能稍稍抬起,腰部仍然緊貼在床榻上。她側過頭,看向被束縛在身軀兩側的手。兩條冰涼的綢帶纏在手腕處, 上麵不知施加了什麽術法,她竟無法掙脫。


    靈力尚在,但對著綢帶無用,她似是有些虛弱,試了片刻,隻好暫且放棄。


    透過熟悉的床幔,虞芝的餘光觸到屋內的擺設,與謝朝兮為她準備的那間十分相似,卻毫無她居住過的痕跡, 幹淨得有些冰冷。


    窗欞之外陰沉沉的,無星無月, 連點光亮也無,瞧著像是扇假的。


    不像是魔界, 更像在暗無天日的地宮。


    虞芝仰臥在床上, 垂下的流蘇鋪滿頂端,映入視野。昏睡前的記憶湧上心頭,她想起自己當時劃傷謝朝兮的手腕, 將之甩開,就要離開魔界,去往西洲尋荒漠之炎。


    可後來……


    略有些酸澀的後頸提醒著她之後的事。虞芝並非愚笨之人,到了此刻,自然也已意識到謝朝兮究竟做了什麽——是他將自己帶來此處。可這真相實在有些令人難以置信,她從未想過,謝朝兮竟會傷害她。


    雲洲之時,謝朝兮的修為便突飛猛進;魔界中與虞仁對決之時,更是直接突破元嬰,進入出竅期。但即便如此,她也從未真將之當作會對自己有威脅之人。


    許是在內心深處,對著謝朝兮,她有著一股連自己都未意識到的信任,竟就這樣將毫不設防的後背展露在他的麵前。


    這才讓他如此輕易便得手了。


    氣惱後知後覺湧上她的心頭。自孤身到太清宗後,她甚少當真信過什麽人,可如今卻錯付至此。


    那綢緞已足夠柔軟,但在她的掙紮之下,仍是將手腕磨得生疼。虞芝看著那串惡骨石鏈,靈識自儲物玉鐲之中掃了一圈,確認雲根之水、九轉仙蓮,天上星與水中月俱在,才靜下心神,試著再次用靈力解開綢緞之上的術法。


    尚未成功,木門被推開的聲音響起,虞芝回頭望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襲黑衣。


    來人的手上捧著一盞紫晶琉璃燭台,做工精巧,極為華麗。這人麵容關切,朝她走來。


    但在見到虞芝此時的情狀之後,他的從容不迫霎時化為烏有,急忙趕到她的身邊,將那兩條綢緞解開,又用魔力輕撫已被微微磨紅的手腕。


    泛紅的皮膚在他的觸碰之下瞬間變得光滑白皙,與之前一般柔嫩。


    謝朝兮的臉上滿是愧疚,揉著她的手腕,說道:“芝芝,我沒料到這冰蠶絲竟會磨傷你。明日我便去尋水紋緞,絕不讓你受疼。”


    冰蠶絲乃是世間極柔之物,製成的衣飾刀槍不入,水火不侵,他以為已然足夠。若要再軟一些,便隻有絕世難見的水紋緞了。


    虞芝的目光落在他的雙眸之上,見他一臉專注地盯著自己的手腕,似是極為心疼的模樣,隻覺得心中怒意更甚:“你還想綁著我的手?”


    生氣之時,她大多麵帶笑意。可今日見了謝朝兮,不知為何,她始終笑不出來,隻能沉著臉訓斥他,言辭之間的冷淡更是毫不掩飾。


    謝朝兮卻渾然不覺她的態度,反而低頭吻了吻她的手心。


    隻是輕輕啄了啄,唇瓣冰涼又柔軟,虞芝卻覺得似是烈火刺傷她的掌心,將手直接抽出來,質問道:“謝朝兮,你這是做什麽?”


    “芝芝,我想與你同行,可你不願,我隻好將你留下。但你放心,你想要的,我都會為你取來。我知曉你如今隻差荒漠之炎與佛舍利,你信我,我會將它們親手捧到你的眼前。”


    他語調溫柔,重複著自己的承諾。


    虞芝看著他說完。他已然是出竅期修為,又是天道,自有氣運加深。若他果真要取那兩件靈寶,即便途中頗有磨難,但定然不會太過艱險。她隻消在這兒等著,自然能等來最後的兩件靈寶。


    可他想錯的是——她今生最不喜被別人安排。


    聽了謝朝兮的話,她隻覺得心火燃得更凶,抬手便甩了他一巴掌,厲聲道:“你聽不懂麽?我說,我不需要你。”


    響聲清脆,虞芝並未留情。


    那泛紅的半邊臉頰顯出她方才用的力氣有多大。


    但謝朝兮卻毫不在意,甚至抓著虞芝的手,吹了吹她的掌心,擔心她用力太大,將自己弄疼。


    “芝芝,我想幫你。”


    這話如同火上澆油一般,虞芝的神情更冷,揚手又是一巴掌。


    謝朝兮能捕捉到她的動作,躲閃或是抵抗都不是難事,可他卻紋絲不動,就這麽坐在床榻邊,任她將自己打得身形半偏。


    反倒是虞芝,分明打了他兩巴掌,但見到他這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似是任她打罵出氣,心中怒火更旺了幾分。


    她方才並未用靈力,那力道毫不收斂,此刻手心火辣辣地泛著疼,這會被謝朝兮輕輕揉著,倒像是她在自討苦吃了。


    虞芝將他推開,用力將方才被他放在床頭的那盞紫晶琉璃燭台摔在地上。


    這燭台並非凡品,紫晶琉璃更是有凝神助眠之效,對罪孽纏身、夜不能寐的魔修乃是無價珍寶,十分難得。虞芝在魔界這麽幾年,本就收到魔氣侵擾,加上心事頗重,這燭台燃氣的香氣對她有益無害。


    虞芝眼力不俗,自然一眼便認了出來。但這東西在旁人眼裏珍貴,對她來說卻無甚緊要的。身為修士,哪怕夜夜不寐,也不會傷及性命。


    這燭台尋來不易,她偏要將謝朝兮的心意摔碎,看也不願再看一眼。


    琉璃易碎,隻是多用了幾分力,便分崩離析,伴隨著清亮的聲響炸裂開來。


    謝朝兮並未攔著她,看著那費勁波折尋來的燭台變成一堆鋒利尖銳的碎片,眼也不眨,隻是側身護住她,防止那些飛濺而起的琉璃片傷到她裸露在外的肌膚。


    他的臉上沒有絲毫怒意,說道:“芝芝,若是你不喜歡,明日我便再尋個別的。這東西容易傷著手,你若是想聽這個聲響,我為你摔了便是,不必親自動手。”


    虞芝連冷笑都不願給他,就這麽盯著他的雙眼,沉默了半晌,才終於開口說道:“謝朝兮,你怎麽成了這副模樣?”


    她問得尖利,但她的心中亦沒有答案。


    這人本該是什麽模樣?


    無悲無喜,還是跟在她身後搖尾乞憐?


    忽然之間,連她自己也不知曉了。


    可這話不知是哪一點刺痛了眼前的男人,他始終帶著溫柔笑意的神色終於變了變。那勾起的唇角垂落下來,連著唇瓣抿成了一條直線。他的眼中似是有幾分充斥著痛苦的無措,說道:“芝芝,是因為你啊。”


    這種茫然令虞芝頓了頓,才繼續說道:“把我困在此處,你又能得到什麽?謝朝兮,你真的知曉你是誰麽?”


    她的語調變了,似是有些許不解,是對謝朝兮行事的困惑,還有對自己究竟該如何應對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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