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臨戈的神情非常平靜,蘇涼卻注意到她的耳朵一直在動來動去,尾巴的姿勢也透出些煩躁,這讓她不由留了個神:“話說,你還好吧?一個人在這兒,沒問題嗎?”


    “按照設定,這裏是我先祖留下的寶窟,我能有什麽問題?”臨戈莫名其妙地應了一句,卻將門完全打開了。


    蘇涼看了眼蹲在走廊口的凜星,小心跟了進去。卻見臨戈抱著那架斷了弦的琴又坐回了地上,微垂著眼簾,不知在想些什麽。


    “說起來,我一直挺好奇的。”默了幾秒,忽聽臨戈開口,“你是怎麽做到的?用言靈複刻出那些消失的古鎮、建築……甚至還有食物。”


    “就,用言靈啊?”蘇涼一時沒明白她想表達的重點,“那些用作言靈的詩句,本身就是在描寫景致的。腦子裏再有個大致的印象……當然這主要還是靠係統的算法。”


    “……哦。”臨戈應了一聲,低下頭去,隻輕聲評價了一句,“真好。”


    蘇涼:“……?”


    她觀察著臨戈的神情,忍不住道:“你確定沒什麽問題嗎?你的情緒似乎不太穩定……”


    “沒事。”臨戈想也不想地回了一句,跟著呼出口氣,“隻是心情有點複雜而已。”


    她望著手裏的小方琴,手指沿著琴弦,輕輕撫摸了過去:“在我小時候,我也有這樣一把琴。”


    毫不意外——蘇涼在心裏應道。


    從臨戈之前的表現來看,“獸人不通藝術”這條在她身上根本不適用。而且看她的水平,顯然是練了很久了。


    如果蘇涼沒猜錯的話,她的家世,應該相當不簡單。起碼得是個古老且有地位的家族……畢竟,這裏可是“塔羅拉爾”。


    獸人中隻有少數人才能享用的寶窟。沒點地位的人都進不來,而臨戈的夢裏有它的全貌,足見其身份特殊了。


    果然,下一秒就聽臨戈道:“在我小的時候,我大爺爺也曾帶我到這種寶窟裏去玩。”


    她抬頭環顧四周,語氣懷念:“不過那個時候的寶窟,已經沒有這麽大了……也沒這麽多樂器。很多都失傳了,隻能從壁畫裏看見。”


    “難怪你的美夢裏有這些。”蘇涼感歎,“那現在那寶窟怎樣了?”


    “沒有了。”臨戈淡淡道,“被移動的土石淹掉了。”


    “……太遺憾了。”蘇涼微微張大了嘴,旋即道,“不管怎樣,人沒事就……”


    “我大爺爺當時想進去搶救東西,也被淹了。”臨戈語氣平靜地將後半句話說完。


    “……”蘇涼盡可能若無其事地轉過了話頭,“你大爺爺是個英雄。”


    “或許吧。不過我家裏人都覺得他瘋了。”臨戈麵無表情地低頭,“那個‘寶窟’被埋掉後,那些樂器就像被人遺忘了一樣,村裏再沒人提起。也就我自己還有一個,比這個小點兒的。我一直用到十幾歲。”


    “或許也正因為這把琴還在,我當時對寶窟被埋的事其實沒什麽感觸。直到後來有一天,一根琴弦被我彈崩了。我自己不會修,滿村地找人幫忙,卻沒一個人能幫我把琴弦續上——我這才意識到,有些東西,已經徹底地丟失了。”


    臨戈語氣毫無起伏地說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隻時不時會抬起手,摸一摸搭在肩上的尾巴尖。蘇涼的心髒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問道:“然後呢?”


    “然後我就再也沒彈琴了。”臨戈搖頭,“再後來,我被人帶著出來闖蕩,到了外麵,我才知道別人是怎麽看我們的。剛開始還會覺得偏頗,但後來仔細想想,似乎也沒錯。”


    “畢竟,有哪個有藝術天分的種族,會連自己祖傳的樂器都保存不好。”


    臨戈說完,手指在琴弦上輕輕一撥:“留不住的東西,在別人看來就是‘未曾擁有’。這也是沒辦法的。”


    “瞎扯。”蘇涼開口,“如果你真這麽想的話,你的美夢,又為什麽會是這個?”


    “……”臨戈的手指一停,轉頭看了眼蘇涼,“懷念而已。你難道不會懷念一個死人嗎?”


    “話說你還打算在這兒待多久?外麵那個犬類,還在等你吧。”


    言下之意,顯然是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了。


    “……”蘇涼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往門口走去。


    想了一想,她又果斷轉了回來。


    “我不知道你之前有沒有留意。”她對臨戈道,“我曾經跟黑烏提過一個叫‘鸚鵡洲’的地方……”


    “聽過,記得。”臨戈漫不經心道,“一個經常在古詩文中出現的地方,又被稱為‘補課洲’。那句詩怎麽念來著……晴什麽曆曆什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她聳了下肩膀:“抱歉,我學習能力不是太好。”


    蘇涼:“……”


    ……不,比起暖霸天來說,已經相當不錯了。


    啥時候林暖的學習效率能有這麽高,她怕是做夢都能笑醒……


    蘇涼在心底無聲歎了口氣,旋即搓了把臉:“對,大致是這麽意思。”


    “但實際上吧,這個‘鸚鵡洲’,我們曆史上的古跡……它很早之前,就已經消失了。”


    “……?”


    “消失?”臨戈像是沒聽明白,“什麽意思?”


    “字麵意義上的消失。”蘇涼道,“‘洲’,就是水中泥沙於出的小島。未必穩定。最初的鸚鵡洲,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在大自然的作用下,沉沒了。”


    事實上,是在她出生的很多很多年前……得是封建朝代時的事了。


    臨戈:“……”


    “……哦。”她低下頭,無意識地撥弄了下琴弦,“那還蠻遺憾的。”


    說完,她又似意識到了什麽,耳朵微動。


    “等等——‘最初的鸚鵡洲’?”


    “嗯。”蘇涼點了點頭,在她不遠處坐了下來,“在鸚鵡洲沉沒百年後,同一片地域上,又一塊新的洲島出現,人們便把‘鸚鵡洲’這個名字,給了它。”


    “補課洲”這個稱謂,正是屬於那塊新島的。後出現的那塊洲島,本是起補鄉民課稅之用,所以被人們稱為“補課洲”。後在其他人的建議下,當地的執政官上奏申請,將這塊江洲正式易名為“鸚鵡洲”,以存古跡。


    從此“補課洲”也就成為了“鸚鵡洲”,不僅繼承了這個名字,也繼承了這個名字所承載的一切文化與名望。


    “而後來那個鸚鵡洲,則存在了很長時間。”蘇涼道。起碼截止她穿過來之前,它一直存在著,還成了個景點。


    臨戈聽了,卻是一聲嗤笑:“這不就是自欺欺人麽……嗯,替身上位,是羽人喜歡的戲碼。”


    蘇涼抱起胳膊:“為什麽你會覺得這是自欺欺人呢?”


    “因為本來的鸚鵡洲就是沒有了啊。”臨戈攤手,“沒了就是沒了。就算再找一個相似的過來,那也是假的。”


    “可那些與它相關的詩文,並不是假的。”蘇涼淡淡道,“那些詩詞賦予了鸚鵡洲一種另類的生命力,正是這種生命力,讓它在消失後還能被人們記起,被念念不忘。直到最後,以另一種形式再次出現在人們麵前。”


    “所以,比起‘替身上位’,我覺得這更像是一種‘投胎轉世’——或者說,‘重生’。”


    “……”


    撫摸著琴弦的手指不自覺地一頓,臨戈微微側過了腦袋,麵上露出幾分思索。


    看出她的沉思,蘇涼抿了抿唇,默了幾秒,又道:“你先前說,很羨慕我。因為我能靠言靈還原古老的街道——但你知道嗎?我其實從來沒有親眼看到過它們。”


    “?”臨戈狐疑地看她一眼,“但你做出的場景很生動,也很漂亮。”


    最重要的是,那些景致,都別有一種氣質——一種與蘇涼所用詩文彼此相和、非常統一的氣質。這種氣質別具一格又生動迷人。也正是因為這種氣質的存在,她所搭建的那些景觀,才格外有說服力。


    即使從未有見過,人們也會自然而然地相信,這樣的景致曾在一顆遙遠的星球上出現過,自有其底蘊與傳承。


    臨戈本人亦是如此,雖然她隻匆匆見過一次。但現在,蘇涼卻說她實際從未見過那些實景……


    “所以那些都是你想象的?”臨戈有些詫異,“還是純粹虛構?”


    “光靠想象和虛構我腦子早就已經爆掉了。”蘇涼失笑,旋即呼出口氣,“你聽我說完——我是沒能親眼見過那些。因為那些原版的景觀,離我太遠了。”


    彼此相隔著千百年的距離,誰能看得到?


    但另一方麵來講,她又確實見過——從那些複原圖、複原視頻、甚至是後人所拍的電影和電視劇裏。


    “我不是神仙,我隻是個普通人。我隻能記住我所看到、所接觸到的東西。但我比你幸運的是,在我的國家,存在著一場很長很長的文化接力。”


    散落的詩文,會有人整理編撰;當年的盛景,會有人繪下保存。而被他們保存下來的一切,又會在之後的時代裏,被後來者整理保管、學習研究。


    不管哪個時代,都有人在醉心於過去的文化,追風逐韻,學神畫骨。最終在學習的基礎上更新,將來自過去的東西,以更容易為人所接受的形式,詮釋、傳播。


    這在蘇涼所處的時代來看,似乎是一種很理所當然的事。但如果和其他文明進行橫向比較的話,不難發現,他們所進行的這場接力,似乎猶為艱難與漫長。


    畢竟他們也經曆過天災戰火,經曆過外來文化的衝擊,經曆過民族信心的動搖。可即使如此,這一場接力,卻從未停止。


    堅守,然後傳火。每一代,都有人在這樣做。每一代,都有一群人在這樣做。


    蘇涼知道,在這個世界,她是以古詩文闖出戰績的第一人,但她又有什麽了不起的呢?


    她隻是漫長時間中的一粒沙塵。是有很多很多人,沿著時間的軌跡,將過去的詩情畫魄一代代傳遞而下。她從未親眼見過古詩中的煙雨江南,也沒見過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是日複一日地浸染熏陶,讓她自然而然地懂了其中的神韻;是來自他人的還原與詮釋,讓她的腦子裏有了生動的畫麵。


    她是這漫長接力中的小小一環。而正是因為這場接力的存在,有些東西,才能生生不息。


    “所有東西都是會消失在時間裏的,臨戈。”蘇涼輕聲道,“不管你如何細致地保存,它們總會消失的。而想要它們不消失的最好辦法,就是將它們傳下去。”


    個體的生命跑不贏時間,但綿長的傳承可以。隻要有人還記得,文明的種子就不會熄滅,隻要集體記憶被喚起,文化就能從灰燼裏起死回生。


    “……”臨戈垂下眼眸,握著方琴的手指微微收緊,好一會兒才道,“可我……”


    蘇涼沒再說過,隻是靜靜地望著她,等她說下去。


    臨戈卻又默默將後半句話咽了回去,手指無意識地抬起,摩挲著自己的尾巴尖。似是又陷入一場沉思。


    過了片刻,忽聽她深深呼出口氣。


    “站著說話不吃力。”她低低說了一句,抬眸瞥了蘇涼一眼,“但似乎,你說的也有點道理。”


    她收回目光,自顧自地再次撥弄起手裏的小琴,語氣再次變得懶散起來。


    “你不是還要去和其他人匯合嗎?確定還在要在我這兒浪費時間?”她說著,耳朵微不可查地一動,“如果你是指望我來送的話……”


    “呃,那還是不必了。”蘇涼擺擺手站了起來。


    想說的都說的差不多了,她也沒有再待在這兒的必要。索性直接和臨戈說了再見,自行出去找凜星了。


    剩下臨戈一人,耳朵又是一動。轉頭朝著蘇涼離開的方向看看,不自覺地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尾巴。


    真可惜……臨戈默默想著,將已然抬起的腿又放了下來。


    她本來還真打算去送的呢。


    臨戈撇了撇嘴,調整好坐姿,再次將注意力放在了麵前的小方琴上。


    那根斷掉的弦依然很紮眼,臨戈這回望著它,神情卻變得平靜了不少。


    也許,是時候,她該學著自己把琴弦續上了。


    *


    另一邊。


    蘇涼出去的時候,凜星正靠牆坐在走廊的地上,百無聊賴地甩尾巴。一聽見她靠近,兩個大耳朵,蹭地一下就豎了起來。


    “你終於出來啦!”凜星輕巧地從地麵上跳起來,往蘇涼身後一看,見臨戈沒跟出來,暗暗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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